01
这世上的一切都是“咒”。
“咒”源自本心,一切有形或是无形的事物,都在某个境界中存在着它们的“名”。
当你和捡到你的术师结为夫妻时,你们曾对彼此许下了要永远爱着对方的“咒”。
这种心情的名字就是“相恋”。
你所恋慕着的那个人,他生着一副苍白病弱的面容,常年卧病在床的身躯无比孱弱,可那双眼睛却像是狐狸一样狭长美丽。
当他用温柔的目光注视着你的时刻,你总是可以无比清晰地感受到他对你的爱意。
而现在,这双眼睛还是那样温情脉脉地注视着你,它里面依旧氤氲着温柔的光。
即便他就快要死了。
他的身体如此虚弱,奄奄一息。
从你遇到他的那一刻起,你就已经预料到他的结局,可即便如此你也难以接受既定的宿命,你想起自己昔日跟随宗师入海求仙,正是为了摆脱自身早夭的命运。
所以你在蓬莱开始修道,至今已经过去了一千多年。
你可以克服自己的死亡,却无法改变他人的生命流逝,人的生老病死是世间常态,并不是每一个人都如你一般备受眷顾。
“不要死”你几乎是恳求着他,以至于声音颤抖。
“不要这样对我”
看着他逐渐阖上的眼睑,你紧紧地抓着他的手,曲起的指节甚至有些泛白。
你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仿佛这样就能抓住他那皮肉之下、骨血之中的灵魂你无论如何都想将他继续留在人世。
你们曾在抵足而眠的夜里以情愫缠绕身躯,他将自己的一缕头发头发与你的头发系在一起,贴在你的耳边轻声呢喃道想要与你结发共白头。
他抚摸着你的脸颊对你说,有人曾告诉过他,在你的故乡有种仪式,结为夫妻的男女会将彼此的头发割下一缕绾在一起,以表永结同心。
你离开故土已有上千年,在与世隔绝的蓬莱修道的时光虚无缥缈。斗转星移,朝代交替,即便是去过那里的遣唐使,也无法明白你所说的“咸阳”。
“咸阳”是你出生的地方,但它现在的名字已经是“渭城”。
因此,你只道自己从来没有听过这种说法,也不知他是听谁所说。
他不再说话,只是笑着亲吻你的额头,轻轻抚摸着你的头发。
在此刻回想起来,你忽然有些后悔,后悔当初那样回答了他。因为在你的心底里,也是无比期盼着能与他“结发共白头”。
可是人的生死,并不会因为你的想法而被改变,你的挽留也无法令他急速流逝的生命产生片刻停滞。
他伸出手来你还记得,最初的时候也是他向你伸出了手,那只骨肉匀称的手轻轻地握住了你那湿漉漉的手指。
你至今仍记得那种触感。
冰冷的河水带走了你身体的温度,你在夜风中单薄得有些发抖,他的触碰则仿佛云雾一样轻盈虚幻。
然而这因疾病缠身而变得愈发嶙峋的双手,早已不复你们初遇时的那般白皙美丽。
像是一株腐朽将倾的树,在最后一刻焕发出短暂的生机,他用枯枝般的手指轻轻地抚过你的面颊,你的眼泪就这样浸湿了他的掌心。
你将自己的脸贴着他的掌心,过于瘦削的手掌凸起嶙峋的指骨,和记忆中的触感相差甚远。
因为他就快要死了。
他的面容、手掌和话语,都在提醒着你这一残酷的事实。
你攥紧了他的手指,眼泪止不住地留下来,你恳求他不要离开你,但这并没有起到任何作用。
在他死去的前一刻,他对你说
“我的后代们,会代替我继续爱你。”
可这并不是你想要听到的话语。
你曾听这里的术士们说,有着无比执着心愿的人,即便是死去也会化作怨灵,来延续生前未能实现的念想。
所以才会有生成的姬君在夜里低声鸣泣,无比凄苦的梦停驻在朱雀大道。乘着牛车的女子在瘴气中驶向内京,想将龙胆与和歌送去给辜负了自己的恋人。
你那时便问他,是否有一天他也会变心。
他于是同你许下承诺,和你约定会永远相爱。
他对你说「我会永远爱你。」
然而现今,他却在临终前舍弃了那份与你相恋的情谊,好似对你、对这世间都再无任何留恋。
他就这样切断了你们之间最后的关联,这句话像是诅咒一样替代了他曾许下的“会永远爱你”的誓言。
他怎么可以这样对你
不知是愤怒还是悲切,你的面容在此刻几乎扭曲如恶鬼。
因为离家时的年纪太过稚幼,再加上已经过去那么漫长的年月,你对故土的记忆,其实早就已经模糊不清。
在你出生的那个时代,那已经是距离现在过去一千多年的时候了。当时有一名方士向始皇上书,言海中有三神山,以此求得童男女数千人,入海求仙。
那就是宗师,徐福。
宗师所率的船队在海中找到了神山,那是一片与世隔绝的岛屿。最外面的是“瀛洲”,中间部分被称作“方丈”,而中心被迷雾笼罩的岛则是“蓬莱”。外面的人会被瀛洲繁杂的树木和森林阻挡,船队中没有天赋的人也被留在了方丈,真正进入蓬莱的人只有少数。
你心无旁骛地跟随宗师在蓬莱岛上修道上千年,直到某一天,有一个秘密意外暴露在你面前。
宗师的妻子卞夫人,竟在用岛上的活人炼丹。
那些人有的是当年与你们一起出海的童男童女,有的则是他们的后代。因为不是所有人的体质都适合修道,也不是所有适合修道的人都如你一般天赋超群,所以宗师当初带来的那些童男女,在这一千年间剩余的越来越少。
宗师曾在讲经时教导你们,生老病死是人之常情,修道本是顺应天命而为,生与死其实都是“道”的形式之一。
你那时对宗师的话无比信服,所以对身边其他人的老去、死亡无所动容,你的眼里没有外物,只有天地间无尽的“道”。因此,宗师也曾对你说,你是他见过最有天赋的孩子。
也就是说,他认为在蓬莱的所有修道之人里,唯有你最有可能成为真正的仙人。
因为宗师对你寄予了莫大的期望,所以你自己也无比笃信,但自从他在一百多年前决定闭关研究之后,你就再也没有见过他。
偶然发现了卞夫人的秘密,你于是想将这件事告诉宗师。在你看来,宗师是无比笃信仙道真理的人,肯定不会容忍卞夫人做出这种事情。
道家认为人的身体中存在着“三尸”,即三种恶欲,斩除“三尸”便可恬淡无欲,得道成仙。除了修道之外,还能以服“丹”的方式实现这一目的。
然而寻常的“丹”,并不会用到活人作为材料的来源。
试图以这种残害他人的方式来炼取不死药,用以逆转人的生死这是有违仙道的做法。
然而在你偷偷潜入了宗师的闭关之所后,你却发现了更加可怕的现实。殿中的宗师已经变成了“树”。
修道的人在临死时会回归生命本初的形态,也就是树木的姿态,那之后身体里的“气”也会随之消散,归融于天地之间。
宗师已经死了。
他的尸体依旧保存完整,是因为卞夫人用了特殊的方法,将其转化为金属的状态维持尸首的完整。而以你的判断而言,宗师死去起码已有百年。也就是说,其实宗师从一开始就没有闭关研究,他早在百年之前就已经悄无声息地死去了。
你顿时明白,现在的蓬莱已经没有任何人可以阻止卞夫人。为了不让自己也沦为炼丹的材料,你偷走了宗师留下的秘卷,在夜里跳进那条通往外面的河逃了出来。
河水冰冷刺骨,几乎带走了你全部的体温,等到你再次摸到陆地的时刻,你几乎要因此落下泪来。
自从开始修道之后,你第一次落入如此狼狈的境地。你曾是宗师眼中最有天赋的弟子,也是蓬莱最有可能成仙的修道者。
宗师甚至认为你已经实现了“神静性明”,所以无比接近仙道的至理。
然而直到现在你才明白,那只是因为与外界割离的蓬莱太过安宁,所以“痴”“贪”“嗔”都似乎已经与你彻底分离。
外面的世界和蓬莱完全不一样。
你对那个见到了你最狼狈的面貌,却依旧神情温柔的男人一见钟情。
所以你与他结为了夫妻。即使最开始时你甚至听不懂他们这个地方的语言。
现在距离你出生时已经过去一千多年的平安时代,这里则是与你的故土相隔万里的另一个国家。
在你对这里的一切都一无所知的情况下,他的出现于你而言简直是救命稻草。
他教会了你这里的语言,听你与他谈起你的过去,在过去的一千年间,你从未遇到过像他一样的人。
当他在那一天握住你的手,对你倾诉着他的感情时,你深深地注视着他的眼睛,对他许下了会一直爱他的誓言。
你说“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
你愿意为了他去做任何事,包括在他死后,想尽一切办法去复活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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