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
因为闹出来的动静很大,所以里梅有些犹豫地问起了你和两面宿傩打起来的事情。
你平静地翻了一页手中的书,跟他说不是什么大事。
听到这一回答的里梅安静地注视着你的面庞许久,但你全然不在意他的视线,只是埋头看着纸上的汉字。
大抵是觉得再追问下去也没什么意义,于是里梅转而问你在看什么。
你合上书,视线虚放于空处轻声道“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驰骋畋猎令人心发狂,难得之货令人行妨。是以圣人,为腹不为目,故去彼取此。”
里梅的脸上浮现出不解的神色。
你对他说“成仙成圣,一直被认为是仙道的终点。”
男人们、女人们所有修道者,都在追求着同样的终点。
在蓬莱的时候,你们每日盘坐诵经,你早已对经文倒背如流,但是自从你来到外面,却觉得所有字眼都愈发陌生。
你问里梅是否会因钱财、滋味、珍宝而心生渴求。
“越是稀有罕见的宝物,越能令人行为不轨。”你这么跟他说的时候,瞥见他的神色间流露出了一丝动摇。
人人都有渴求的事物,无一例外。
里梅忽然问你“那你呢你想要的是什么”
是华服美饰,还是金银珍馐亦或者权势贵胄
你想起来以前的时候,宗师也曾这么问过你。那是你拜入他门下的时候。
他问你所求为何。
你那时还只是个稚龄幼童。
里梅将你的恍惚尽收眼底,直到你的神色恢复如常。
你垂下眼睑,对里梅说“我要逆转生死。”
里梅无法理解你的想法,他也无法理解你的作为。
你于是问他为何要追随两面宿傩。
因为他是现今咒术的顶点,是诅咒师中的第一人,也是以人身被称作“诅咒之王”的唯一。
而在你眼里,那个人同样是你的唯一。
你想起那个人的时候,深深地沉浸在与他的回忆之中,低眉垂目,姿态柔美得近乎顺服。
里梅怔怔地看着你,他的手不自觉地抬了起来。
就在这时,两面宿傩回来了。
他的视线极具压迫感地落在你的身上,而后走到你的面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你。
两面宿傩拉着你的手腕,将你拽了起来,你没有预料,站起身时踉跄了几步。这令你不悦地皱起了眉头。
他像是全然没有看见里梅的存在,也不告诉你要去做什么,只是拉着你往外走去。
你这时才发现,不知不觉间竟又到了冬天。寒风凛冽,冬雪簌簌。
两面宿傩忽然问你是否记得这是你们相遇后的第几个冬日
“我记不清了。”这就是你的回答。
时间的流逝在你眼里已然没了痕迹,更何况你全然不在乎除了那个人以外的任何人。
涸泽是没有季节变化的暖春永存之地,那里从不下雪,很长一段时间,你甚至都忘记了,原来世间还有四季交替。
可你无比清晰地记得,在你来到外面之后度过的第一个冬日,那个人生了一场大病。
医师开出了药方,你不愿假借使女之手,而是亲自蹲在灶前给他熬药,柴火的烟雾、汤药的气味混杂在一起,那并不是多么好闻的味道。
你滤去药渣,端着药碗回到寝居内,用手臂抱着他虚弱发烫的身体,让他靠在你的怀里。你抚摸着他被汗水泅湿的头发,亲吻着他被汤药浸润的苍白嘴唇,恳求着他不要弃你而去。
平安京的阴阳师们说,比壑横川的高僧认为,“咒”的力量是没有界限的。
所以薄情的男人随意抛弃女人,而怨恨则使得女人生成妖鬼。越是随意,越有可能自食其果。
所以越是强大的术师,越要谨言慎行,因为语言即是束缚,说出来的每一句话都是“诅咒”。
你起初是不相信的,因为你所受的是仙道的熏陶仙道不重言,而重行。
抛却自身的恶欲、服药炼丹、行善积德可秉持这些“真理”的宗师还是死去了,所以卞夫人才会摒弃他的理念。
你本就因卞夫人的所作所为而逐渐动摇的信念,愈发摇摇欲坠。
这使得你头一次开始试着相信他们所说的“咒”。
你已经是世间罕见的方士,毫不逊色于昔日的宗师。
你紧紧地握着他的手,一遍又一遍地对他说着希望他能够活下去的话语。或许真的是你的言语产生了作用,他的身体竟开始好转。
等到他可以从榻上起身的时候,有一名从播磨来的法师登门拜访。
对方穿着黑褐色的水干,是个浑身上下看起来脏兮兮的老人,但他的名字是“芦屋道满”,是个声名远播的术师。
在见到你的时候,芦屋道满眯起眼睛打量着,像是看出了什么端倪,神情疑惑地“咦”了一声。
你觉得他是个奇怪的老人,但你的丈夫却能与他相谈甚欢,芦屋道满同他说起了前些时候京中发生的怪事,他抬起自己的手臂,那上面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咬下了一块肉。
百鬼夜行之时,众鬼手捧“新皇”的残肢,这是它们从东国各处找回来的平将门的尸体。
平将门之乱已被平定,却有人想要复活那位自称“新皇”的平将门。
芦屋道满在百鬼夜行时拿到了其中的一只手臂,这就是他手臂伤痕的来由。
他快活地低声笑道“可爱的家伙”
他们对你毫不避讳,芦屋道满甚至询问你的看法,你想了想,只觉得这一切都与你没有任何关系。
宫中的皇不是你的皇,你出生的地方是咸阳,你们是受始皇帝之命出海求仙那位皇帝已经死去上千年了。
芦屋道满哈哈大笑起来。
你转头看向你的丈夫,他对你露出了无奈的苦笑。
“你在担忧什么”
芦屋道满走后,你抱着他的身体询问他的忧愁从何而来。
他则是抚摸着你的脸颊,轻声告诉你,作为有史以来公然反叛京都朝廷自立为皇的第一人,即便平将门已经身死,也不代表一切就结束了。
贺茂家是受圣上青睐最甚的阴阳师望族,更是不能走错半步。
你想要为他分担烦恼,想要为他做些什么,可他只是安静地抱着你,抚摸着你的头发和脊背。
厚重的雪层令你寸步难行,你皱着眉头的样子落入两面宿傩眼中,他笑了起来,将你抱在怀里,让你坐在他的手臂上。
“你想和我说什么”你看着他的脸问他。
两面宿傩说“平将门复活了。”
这句话令你睁大了眼睛,你难以置信地抓着他的肩膀,叫他再说一次。
卞夫人为复活宗师炼丹上百年依旧未能成功,你在那个人死后想尽办法,甚至不惜与两面宿傩为伍也没能实现可是平将门的死亡距今也只有二十余年。
“复活”这样的字眼,对你有着难以抗拒的诱惑力。
两面宿傩挑眉,却不再重复。
他本就没什么好脾气,能这么心平气和地跟你说话已是实属难得。
你面上的神色几经变化,最后化作一个问题“他是如何复活的”
“不清楚,”两面宿傩说道,“我又不在意。”
他说这话的时候咧着嘴大笑,与其说只是想告诉你这个消息,倒不如说是更想看你狼狈失态的模样。
而且
“复活的平将门,也已经被安倍晴明再度消灭了。”
你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两面宿傩,他甚至能从你的眼中看到燃烧的怒火。
两面宿傩以为你又要跟他打架了,可你只是注视着他许久,最后将脸埋进了他的颈间。
过了一会儿,他感觉有水滴落在自己的脖子上,那种温暖的温度,一点也不像融化的雪水。
那是你簌簌落下的眼泪。
两面宿傩掰过你的脸,这是他第一次看到你哭泣的模样。
多么弱小而又可怜的姿态。
他见过你失神地站在无比艳丽的花海中,见过你因愤怒失控而满身鲜血,也见过你在他怀中游刃有余地谈笑
可你即便是输给他的时候,也没有露出这这副懦弱的姿态。
两面宿傩只感到一阵说不出来的烦躁。
“别哭了”
你对他的话毫不理会,眼泪一滴一滴地落下来,温暖的水滴落在他的手上。
冬日的寒风很快便带走了水滴的温暖,但是两面宿傩完全感受不到寒冷,他只觉得一股无名的情绪令他一点也高兴不起来了。
明明一开始只是想嘲弄你,所以才要说起平将门的“复活”,可你的反应却令他出乎意料。
他啧了一声,跟你解释起了那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平将门根本不是真正复活,而是因悲哀和憎恨,被“兴世王”利用,所以生啖妻子、孩子的血肉,变成了鬼。
这跟你所追求的起死回生没有半点相似之处。
两面宿傩神色不耐地擦去你脸上的泪痕,但他却没有把你从怀里扔下来。
你抓着他的手,用脸颊贴着他的掌心蹭了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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