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日后, 北域凉城,城门口排了一条长长的队伍,守城的将士正在挨个排查进城之人的身份。
北域地处极北, 气温偏寒, 唯独中央凉城稍暖些,即便如此,凉城每年十二月后都会迎来寒流,一直持续到次年三月初。
北域生活着一种特殊的寒鸟,不惧寒,把它们身上的绒羽剪下来织成羽袍漂亮又保暖,在北域,百姓们几乎人手几件这样的羽袍。
寒鸟身上的羽毛长得快, 太多太重,不剪下来它们可能会被厚厚的羽毛压死, 剪下来不仅能给它们减轻负担,还能做成衣裳之类的送往中原与西域买卖,因此大部分北域人都乐于养寒鸟。
凉城最近出了件大事, 城门内外进进出出都要接受严格盘查, 最近又恰好赶上碎玉蓝开花的季节, 三域四方列国的百姓都赶来凑热闹,却在如此寒凉的时节被拦在城门外, 一个个被冻得苦不堪言。
“唉,今天怎么察得这么严去年来的时候还不是这样呢。”有人搓了搓手, 受不了地打了个喷嚏。
“你没听说吗北域的元帝陛下前段时间遭人暗杀了”
“不是说杀手已经捉到了吗”
“还有同伙没捉到啊,被抓到的那位咬死了只有一个人, 不肯透露同伴的下落。”
“原来如此, 难怪查得这样细致。”
“怎么会突然发生这种事谁胆子那么大敢去刺杀北域皇帝”
“哎哎哎, 我听说了,说是听雪阁的那位阁主陆青霜”
“不可能,听雪阁不是替北域做事的么他们怎么可能会去杀自己的主子”
“我听说的是听雨阁的那位前阁主,陆青衣吧是陆青衣去刺杀的元帝。”
“陆青衣不是早就隐退了吗听雪阁的人找了这么多年都没找到她,她怎么会突然跑来北域刺杀元帝”
“也不算是突然,毕竟再过几日就是那位阁主的忌日,她挑着这个时间回来也许是想祭祀故人。”
“往年怎么没听说她回来祭祀故人今年回来一边祭祀故人,一边刺杀元帝太奇怪了吧。”
排队的队伍更往前了一点,说话的几人没注意排在他们身后的是一名矮个少女,少女身穿粉色长羽袍,头上戴着细绒的白檐帽子,粉羽领子极高,遮住她下半张脸,只露出一双乌黑的圆眼。
她双手揣在暖和的粉羽里,歪着脑袋听他们讲八卦听得津津有味,结果听着听着他们又不讲了,她好奇得很,便忍不住歪过身子凑上前小声问“对不起,请问你们说的那个故人是谁呀”
前面那人吓了一跳,低头就看见一双水色的黑眸望着自己,少女微露的肌肤很白,眼眸乌黑,穿着粉色的长羽,像个大点儿的粉团子,讨人喜欢。
那人脸上热了一瞬,结结巴巴地说“陆、陆听雪,故人就是听雪阁第一任阁主陆听雪。”
“哦这样啊,那陆听雪的忌日是什么时候呢她好像很厉害,是怎么死的呀”少女拽了拽眼睛下面的粉羽,鼻子痒痒,想打喷嚏,但她忍住了。
“姑娘来北域都没有打听过北域的事吗”
少女乖巧地说“我是离家出走的,第一次来北域,还不了解这边的事情,听各位大哥讲了陆、陆”
“陆青衣。”那人好心提醒,“听雨阁前任阁主,陆青衣。”
少女恍然大悟“对,陆青衣,听各位大哥讲了陆青衣和听雪阁的话,我才知道北域还有这么个故事,我可喜欢听故事了。”
大约是她长相乖巧,年龄又小,几位大哥便没有多想,真当她是离家出走来北域玩儿的哪家小小姐。
“你可晓得北域的听雪阁”
“没有听过诶,今天是第一次听说,听雪阁很好玩吗”少女懵懂地问。
“那可不是好玩的地方,那是北域最危险的地儿,听雪阁是元帝陛下的左膀右臂,陆听雪是听雪阁第一任阁主,后来不知发生了何事,她带着一些人去了中原,变成听雨阁的阁主。”
“然后呢然后呢她这么厉害,之后怎么会死掉呢”
“唉也不算是死掉吧。”那人犹豫了一下,“至今还没人找到听雪阁主的尸体,有人说她只是隐退了,有人说见过她带着她夫君的骨灰四处游走,还有人说其实她已经死了。”
“既然不确定她人有没有死,为什么会有她忌日这一说法呢”少女不解。
“因为元帝陛下说她死了,还亲自在寒池为她建了衣冠冢,每年碎玉蓝开花的时节便是听雪阁主的忌日。”
听雪阁最大的靠山乃北域的元帝陛下,元帝亲自颁下圣谕,将十日后碎玉蓝花开之日定为陆听雪的忌日,没人胆敢置喙。
可听雪阁的人不相信陆听雪死了,尤其是陆听雪亲手养大的陆青霜,她找不到陆听雪的尸体,便死咬着随陆听雪一道去中原的陆青衣不放,又不敢明着与元帝陛下作对,只能私下派人去中原暗杀陆青衣想要问到陆听雪的下落。
“如此想来,元帝陛下特地将碎玉蓝花开之日定为听雪阁主的忌日倒是别有深意。”那人嘀咕了一句,却不敢大声猜测,毕竟这是在北域。
少女若有所思地扯了下脸上的羽领,垂下眼睫,往后退了半步,撞进白羽少年的怀里。
少年低头看她“脸露出来了。”
她连忙将高领往上拉了拉,倒不是怕人认出来,而是怕风吹得脸疼。
少年抬手细心将她白檐帽子上的绒毛捋平,又将她羽领上被呼吸吹得微潮的细绒稍稍翻了个面,看见她被捂得红彤彤的脸,没忍住笑了下“怎么听故事还听脸红了”
“是热的,热的啦。”九郡主翻起羽领继续挡脸,伸手拽拽少年长袍上的白羽细绒,多看他几眼,今日不知第几次夸他,“阿月,你穿白色真好看。”
一路同行这么久,阿月在她面前只穿过各种颜色的衣裳,唯独没穿过白色,这次他本来也不打算穿白色,却架不住她三番五次地暗示“白色真的好看”“白色好好看”“那件白色的衣裳最好看”“好看的人穿好看的白色就是双倍的好看”。
最终,他还是顺着她的意思穿了北域的白羽,清贵又意气。
九郡主问他为什么不喜欢穿白色,他看她一眼,翻了下自己的袖子,意有所指道“白色的衣裳不好洗啊阿九,若是你下次吃东西时不小心将东西掉到我衣裳上,我又得洗大半个时辰。”
“”
九郡主当场就心虚地将白羽长袍放了回去,决定放弃让阿月穿白色的想法,因为她也觉得白色的衣裳太难洗了。
阿月虽然脾气有时候不太好,但他对穿衣裳这方面没有太大需求,甚至可以说得上节俭,哪怕那件黑色的衣裳被火撩过,被蜂蜜水滴过,被血染过,他依旧没有奢侈地扔掉。
九郡主越想越觉得少年太节俭了,她有点心疼他,于是改变主意,当场把店里各种颜色的羽袍全包下来送给他,并且郑重同他说“我们衣裳多,你白色穿脏了就扔掉再换下一件”
少年很感动她难得的大方,感动的同时费了点力气才把自己的钱袋子从她手里揪回来。
九郡主以泪洗面“呜呜呜。”
少年面无表情“嘤嘤嘤。”
周不醒悄声“神经病。”
宋长空传递消息“哥,周不醒说你神经病。”
周不醒拔腿就跑。
陆青云和陆青风与他四人同行了十多日,早习惯他们四个这种轻松又热闹的氛围,见此也只是自顾自选衣裳。
隔天一早他们便来到城门外排队等着检查,出发前,陆青云给他们几个一人一个作假的身份通牒,周不醒越看越觉得逼真,纳闷她哪来的这么好用的假身份。
陆青云说“杀手需要的身份比较多,出门在外多准备一些假身份总是没错的。”
难怪一次能拿出四个作假的身份通牒。
九郡主看了看自己的身份通牒,又看了看少年的“阿月,我们是姐弟诶。”
“我比你大点吧。”
“假身份啦,假身份。”九郡主戳了戳他的脸,“到时候要是被盘问,阿月你要喊我姐姐的,你现在先喊一声,我们习惯习惯。”
少年看了她一眼,似乎是觉得这样也挺有趣,还没说话,陆青云又把那两个通牒换了“这两个是匈奴身份,到时候盘问起来你俩容易露馅,换一个。”
这次少年选了一对表兄妹的。
周不醒很懂“中原的表兄妹是可以做夫妻的,阿月,你坏坏哟。”
坏坏的阿月给他换了个“妹妹”的通牒。
周不醒抗议“我是男人”
宋长空提议“但你可以男扮女装。”
周不醒突然发现这样也不是不行,竟然对此产生莫大的兴趣,陆青风说为了稳妥起见还是先不要玩了,等入了城再玩也不迟。
一行六人分成三队进城,少年和九郡主排在末尾,前面周不醒等人已经顺利进城。
九郡主听了一会陆听雪的故事,将手塞进少年的羽兜里取暖,慢慢地排队,等了大约半炷香终于轮到他俩。
守城的将士看了眼身份通牒,又看了看他俩手都塞一个兜的动作,挑了下眉“表兄妹”
九郡主乖乖点头,假扮一个害羞的少女。
少年在兜里捏了把她手心,在她不满地捏回来时神色自若地对查看的将士道“也是夫妻。”
说着,他稍低头看向半张脸都藏在羽领里的九郡主,恶劣地笑了“我娘子害羞,大人可不要笑话我们才好。”
害羞的娘子别开脸,塞他兜里的那只手却悄悄戳了下他手心,被他紧紧攥住。
将士确认无误后便将他二人放了进去,待他俩走出几步后才想起什么,又喊住他们。
九郡主和少年脚步一顿,眉心微敛,回头看向那将士。
将士从兜里掏出来两颗糖,笑得露出两颗牙齿“祝二位成婚快乐。”
少年和九郡主都微微怔住。
将士说“我前天也刚和我娘子成亲,所以身上还带了喜糖,正好剩最后两颗,可能也是缘分,就送给你们好了。”
九郡主犹豫了一下,摸摸兜,没找到可以回礼的东西。
将士也没时间继续同他们说话,他得赶紧回去检查下一个人的身份,九郡主只好暂时放弃。
她抬头看了眼少年。
他的白羽高领只遮到下颌,鼻尖和双唇露在外面,白色帽檐压下来稍微挡住他的眉眼。
他垂下眼睫看着手心的那颗糖,似乎有些想不明白为什么一个陌生人会给他糖,随后瞧见腰间的假通牒,神色稍敛,将糖都给了九郡主。
大概是北域极大,北域的每一座城池也都比中原的大的多,但并不显得空旷,城中建筑颇高,大约是用来抵御寒风的。
走进城中一眼望去,最高最大的那座楼极尽奢华,金雕玉壁,一看就很贵。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九郡主总觉得进了城之后就暖和许多,她甚至拽下挡脸的羽领,拉着少年的胳膊带他四处转悠,这个摊子买点小玩意,那个摊子买点小零嘴,最后还是少年在后面给她兜着。
周不醒四人已经在约好的酒楼中等他们许久,点的一壶寒茶都凉了。
“寒茶本来就是凉的吧”九郡主一边把买来的东西分给大家,一边表示抗议。
周不醒耸耸肩,一口闷了半壶寒茶,爽快,嘴里像含了冰,半边身体都冻麻了。
九郡主笑死了,也喝了口寒茶,冷得扭过头打了个喷嚏。
少年给她手里塞了杯热茶,指腹扣住杯口,没让她立即喝,等她缓的差不多了才让她喝热茶。
陆青云多看了他一眼。
陆青风早已习惯,也喝了口寒茶,同样被冰得整个人麻木,他憋了憋,很努力地将嘴里的茶咽了下去。
周不醒看见窗外最高的那座楼,眼冒精光“那座楼,你们看见没有,那座楼就是北域凉城最出名的金楼。”
“金楼那是什么楼”宋长空不明白。
“堪比金枝玉叶的楼,所以叫金楼。”周不醒说。
陆青云和陆青风也听说过北域的金楼“听说北域的金楼只接待四方列国的皇族和身份特殊的人。”
九郡主纳闷“接待皇族好懂,身份特殊的人是指什么人要有多特殊才能进那座楼”
“类似于听雪阁主这种特殊人物”陆青云猜测,“如果接待中原人,阿九,你三师父戚白隐戚岛主和你大师父李斩李盟主,应当是有资格入住的。”
说到这,她停顿,偏头看了眼阿九身旁端着杯子漫不经心喝茶的少年。
九郡主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
陆青云说“苗疆的月主大约也能算一个。”
船上同行这几日,他们几个的身份早就盖不住了,与其遮遮掩掩,倒不如直接摊开了讲明白,是以也没人计较这种小事。
九郡主听了陆青云的话,满脸骄傲地拍了拍掌“我大师父三师父特别厉害。”
说着,凑过去蹭了下少年的胳膊,拉起他的手和自己击掌,热忱表示道“我阿月也特别特别厉害。”
周不醒很遗憾“可惜了,阿月失去一个住进金楼的机会。”
少年懒洋洋拨弄着九郡主挨着自己的脑袋“机会让给你,你要不要”
“要是能进得去,那必然是要的,不要白不要啊。”
少年放下杯子,兴致缺缺道“那你先去金楼问问他们给不给带家眷入住。”
周不醒指了指自己,又指了一圈,唯独没指九郡主,说“你说的家眷包括我们四个么”
少年反问道“你说呢”
宋长空悲痛喊“哥,我是你弟弟啊”
周不醒欲绝喊“阿月,我是你朋友啊”
陆青风难得也跟着他们闹“阿月,我是你师兄啊。”
陆青云觉得不能自己一个人格格不入,于是也跟了一句“阿月,我是你师姐啊。”
九郡主眨巴眨巴眼,慢慢坐直身子,一本正经望着啼笑皆非的少年,说“阿月,我是你表妹啊。”
其他四人异口同声纠正道“是娘子啊。”
“”
他们这边闹得正欢快,楼下却忽然寂静下来,于是便导致他们的笑声清清楚楚传入楼下人的耳朵里。
楼梯传来沉稳规律的脚步声,很快楼上闹腾的六人察觉到外面的不对劲,在某个瞬间默契地止了笑,齐齐转头向门口看去。
有人礼貌地敲了敲门,六人对视一眼,陆青风走过去开门。
门外站着一名衣着精致的白发老者,年纪挺大精神却很不错,他身后还站着好些规规矩矩的人,大约是他的侍从
可侍从不应该穿常服吗
白发老者说“抱歉打扰各位用餐,老朽此次是来寻一位姑娘。”
周不醒“哦,我们这里有两个姑娘,你要找哪个姑娘”
白发老人目光精锐地看向房内的六人,他一一扫过屋内之人的脸,目光最后定格在坐在桌子右侧离窗最远的粉羽少女的脸上。
“敢问这位可是九姑娘”白发老人开门见山,问得似乎略显唐突,语气却格外恭敬。
所有人的视线唰地转向九郡主。
九郡主一脸懵逼指着自己的鼻子“你是说我、我吗”
白发老者抬了下手,身后跟着的人递给他一折画卷,他展开细看几眼后,将画卷转向屋内众人,询问道“敢问画上这位九姑娘,几位可认得”
那画上的少女身穿白色的长裙,头发扎成一束,正坐在桌案前一面读书一面打瞌睡,似是察觉到有人在看她,她努力睁开眼,很努力向画外之人传达一个信息我真的有认真读书,绝对没有偷懒。
太像了。
这个偷懒的样子,这个迷糊的眼神,太像了,简直与九郡主如出一辙。
几人的眼神彻底说明了一切。
白发老者后退半步,微微躬身,双手置于身前,恭恭敬敬道“金楼金玉贵,接封老板令,恭请九姑娘入住金楼。”
身后众人同时躬身作礼,震声重复道“恭请九姑娘入住金楼。”
楼下众人满目震惊,金楼掌柜的金玉贵竟亲自前来迎接一位名不见经传的小姑娘这放在以前,可是只有元帝才有的待遇。
一时间,此地静得针落可闻。
九郡主表情有点奇怪,她看了看那副画,似是恍然大悟,又看了看站在门外等自己答复的金玉贵,有点尴尬,不自在地抓了抓后脑勺的头发,匆忙站起来,干巴巴道“那个,您说的封老板是封无缘吗”
毕竟她这么多年只认识一个姓封的人,除了封无缘,她着实想不到还有谁姓封。
金玉贵肯定道“是的。”
九郡主“”
一片诡异的死寂中,陆青云手搭在脸颊旁边小声问“阿九,封无缘是谁”
九郡主也手搭脸颊小声回“如果不是同名同姓认错人的话,这个封无缘也许和我四师父有点关系。”
“有点关系”
九郡主憋了半天,蹦出来一句她自己都不敢相信的话“我四师父就叫封无缘。”
周不醒原本觉得自己已经不会为这位小郡主的隐藏身份而震惊,前任武林盟主是她大师父,魔教教主是她二师父,无极岛岛主是她三师父,听雨阁前任阁主是她五师父
没想到不过一月的时间,他竟再次为这位小郡主的隐藏身份而震惊。
这次的四师父又是什么神秘的身份
陆青云沉默半晌,表情凝重地拍了拍九郡主的肩膀,说“我是你师姐啊。”
周不醒骤然醒悟“我是你朋友啊。”
宋长空试探性“我是你弟弟啊。”
陆清风觉得自己也应该跟上队形“我是你师兄啊。”
九郡主张了张嘴,没等她说话,少年抬手摁住她肩膀,唇角含笑,垂眸与她对视,最后慢悠悠补充一句“阿九,我是你表哥啊。”
其他四人再次异口同声纠正道“是夫君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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