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门侍郎何聪带着浩浩荡荡的迎亲队伍抵达雁门郡,长宁将军就要被迎入京中和摄政王大婚的消息,已在西陉大营传开,人尽皆知。但对于远远驻扎在北去几百里外的青木塞的官兵来说,消息却严重滞后。直到这日清早,早操结束之后,才终于传到这里。而且,据说便是这两日,长宁将军就要动身入京了。
这下整个青木塞的兵营为之轰动,简直如同沸了锅。早操后平常争先恐后一窝蜂挤满了人的伙房前,今日竟是冷冷清清门可罗雀。士兵们到处扎堆,相互打听消息,议论个不停。
伙房那头走来了一人,长手长脚,肩宽胸阔,只见他手里抓着两只大馍,嘴里还叼了一只,边走边吃,左右张望,一个身材精瘦奔跑起来犹如猎豹的年轻士兵,便是上次在追击狄骑的行动中被杨虎救过的那绰号叫猴子的张骏,冲他狂奔而来,高声大叫,“杨虎杨虎你还吃呢大事不好了”
“干什么天塌下来了就算塌下来了,我也不能饿肚子”
杨虎咬了口大馍,“今早是怎么了肚子都不饿我一解散就冲了过来,你们平常个个可都跟饿死鬼一样,今早居然没人和我抢”
“不是不是”张骏双手乱摆,神色惊恐。
“怎么了你撞见鬼了”
“将军要嫁人了”
“将军嫁人哪个将军会嫁人你脑子坏了”
“是咱们的头说是要嫁给摄政王了”
吧唧两下,杨虎手里的馒头掉落在地,两只眼睛瞪得圆如铜铃,脚定在地上,一动不动。
“吓到了吧我也是刚听到的时候,如同遭了雷劈啊”
张骏的神色沮丧至极。
他少年时父母双亡,为求一口饭吃,投身军伍。因耳聪目明,机敏过人,从军后,被女将军选中,接受了特殊的追踪和察迹训练。如今他领着一支斥候小队。上回能那么快就追上那支烧杀完就走的狄人游骑,靠的就是他的本事。这么说吧,便是单独行动迎面撞见了狄人的千军万马,也没他方才乍听那消息时来的震惊和恐慌。便如一下被抽了主心骨,说天塌了,真不为过。
杨虎终于反应了过来,嘴巴一动,嘴里叼着的大馍也掉了下来,在他脚下骨碌碌地滚了一圈。
“你放屁不可能将军怎么可能嫁人”杨虎脸都绿了,怪叫一声。
“是真的说一个什么迎亲的大官早就领着人到了西陉大营那边的人,也早就知道了就我们,还被蒙在鼓里呢完了完了,头都没了,以后我们不知道要被打发到哪去混了”
张骏念叨个不停。
杨虎呆了片刻,忽然一把推开忧心忡忡的张骏,迈步便走。
“杨虎你去哪”张骏冲他背影喊。
“找将军去我要问个清楚”杨虎大吼一声。
张骏一愣,拔腿追了上去。
“等等我也去”
有了带头人,很快,官兵越聚越多,最后全都跟着杨虎涌了出去。这段时日在营中暂摄军务的另名副将年纪长些,行事自然较这些愣头们稳重,见状出来阻拦,却哪里拦得住。那一众人群情激奋,撸起袖子,发狠刚出青木营的辕门,远远看见对面驰道之上来了一队人马,很快,人马到了近前。
如此之巧,姜含元回了。
士兵们见她回了,慢慢安静了下来。
樊敬和姜含元同行,停马,目光扫了眼对面这一群将辕门堵得水泄不通的士兵,喝道“干什么这是要去打架”
众人方才热血上头,此刻见主将回了,也就不敢出声了,纷纷缩头,看向杨虎。
杨虎大步出去。
“将军他们都说你要嫁人了是真的吗”他冲着马背上的姜含元大声地问。
樊敬怒了“放肆杨虎你眼里还有军纪吗以下犯上胆敢如此和将军说话”
“我不管今日就算砍了我的脑袋,我也要说”
他的脸涨得通红,再次转向姜含元。
“将军同衣同袍,共生共死这可是你三年前建敢死前部时说过的话我杨虎是第一个报的名现在我们人还在,敢死前部也变成了今日的青木营,我们个个以身在青木营为荣你若要我们冲锋,哪怕前头是刀山,我们眼睛也不会眨一下现在转个头,你竟要去嫁人了”
说到这里,他几乎是咆哮了起来。
“我不管你今日嫁的是何人别说摄政王了,便是皇帝,我也要说言犹在耳将军你却丢下我们这些人去嫁人”
“你背叛了我们”
他话音落下,辕门附近一片死寂。士兵们有的心有戚戚,有的面露惊惶。
张骏慌了,万万没想到,杨虎这个缺心眼的,果然不愧拼命七郎的绰号,竟敢说出这样的话。赶紧看向身旁另个平日交好的军官百长宋时运,使了个眼色。宋时运会意,二人上去,一左一右攥住杨虎胳膊,齐齐一摁,便将人捺在了地上。
“你疯了还不赶紧求饶”张骏在杨虎耳边低语。
杨虎却是眼睛发红,奋力挣扎,竟叫他挣脱开了身后二人的钳制。
张骏这下也不客气了,狠狠踹了他屁股一脚,叫他直接就扑在了地上,顺势又揪住他的头发,将他一张脸死死摁在地上,好叫他不能再发出声音。杨虎口里吃了干燥的黄尘,被呛得咳嗽了起来。
“我不服将军你就这样去嫁人了,丢下我们这些人,算什么”
“说好的同衣同袍,共生共死”
这个杨虎,一边咳嗽,一边竟还不肯屈服,又挣扎着扭过了脸,嘶声力竭地嚷。
周围人听得清楚,悄然无声。
樊敬到之前,便也猜到青木营的人对这消息必会有所反应。但他没想到,众人反应竟会如此之大。心中亦是有所触动,面上却是分毫不能表露,厉声下令,“把他捆了,关起来,等待军法处置”
同行回的几名亲兵一拥而上,和那张骏宋久山一道,七手八脚,正要将人捆成杀猪模样拖走,却听姜含元开口道,“放了他。”
主将既如此发令,众人立刻撒手。杨虎趴在地上,呼哧呼哧喘气,抬起那张糊了泥沙的脸,见姜含元下了马,朝自己走来,停在面前,低头望了过来。站他身旁的张骏又踢他屁股,催他认错,他却咬着牙,拧着脖子,趴地上就是不肯开口,如此僵持片刻,众人屏住了呼吸,气氛也愈发紧张之时,忽然,姜含元俯身,朝着杨虎伸出了一只手。
杨虎迟疑了下,慢慢也抬起自己的手,被她一把握住,一拽,便将他人从地上硬生生地拽了起来。
杨虎一时不明所以,站定迟疑了下,终还是忍不住,“明明说好的”他喃喃地道,眼眶发红,声音竟也似带了点委屈般的哭腔。
“是,说好的同衣同袍,共生共死你们没忘,我也没忘。”
姜含元忽然应道。
杨虎一愣。
她转过脸,环顾营外的大片丘野之地。
“这个叫青木原的地方,从前被狄人占了,直到三年之前,我们才终于夺了回来那一战,战死的人里,当中最长者,二十六岁,最小,年不过十四他们此刻就躺在我的脚下,化作了白骨。今日,狄骑依旧劫掠我民,国土依旧未曾夺回,我何来之胆,胆敢忘记他们”
话音落,她已自靴筒内抽出了一把匕首,众人尚未看分明,便见她挽了一袖,寒光动处,左小臂的内侧,赫然已是划出了一道长达数寸的长长口子。殷红的血,从划开的皮肉伤口里迅速地涌流而出。
“将军”
众人吃了一惊,纷纷涌了上来。
姜含元神色不动,只平抬起自己那流着血的一臂,缓缓环身,绕了半周,令自臂上流出的血,一滴滴地落入脚下的一片土里,抬起了眼。
“我姜含元,今日以我血起誓,胡骑一日不驱尽,青木营一日不会解散”
她的目光,望向对面那一张张的脸。
“将来若要解甲,也必是一同解下,马放南山。今日虽去,我将归来”
“你们要做的,就是替我守好青木塞,且等我回,共饮敌血”
她的声音铿锵如铁,传送到了青木营的每一个士兵的耳中,辕门附近起先静悄悄的,几息过后,突然,爆发出了一阵如雷般的欢呼之声,杨虎更是一蹦三尺高,飞快地抹了把眼睛。
“吓死我了将军你怎么不早说我以为你真的不要我们了,要去和那个摄政王过日子生娃娃去了太好了太好了将军你一定要早点回来”
姜含元微微一笑,点头。
杨虎实在按捺不住心里激动,回头又冲着伙伴喊“张骏宋时运崔久弟兄们你们都听到了,将军说了,她很快就会回来的”
张骏和宋时运喜笑颜开,那叫崔久的弓兵百长,脸上有道长长伤疤,平日沉默寡言,此刻站在人群之后,听到杨虎叫自己,扯了扯嘴角,算是回应。
杨虎喊完了话,想起自己方才的冲撞,未免讪讪,忽见她垂下的手腕处还在淌血,又大喊军医。军医奔来为姜含元裹臂,他便在旁紧紧守着,伸长脖子巴巴地看,唉声叹气。
“将军你只要你说一声你回来,我们就会信的你不用这样啊都怪我不好”
这等皮肉口子伤于姜含元而言,自不算什么。军医也很快处置完毕。她自顾整理着腕袖,不予理睬。
“我我这就去自领军棍”
杨虎涨红了脸,说完要走。
“下不为例。这回军棍免了,罚你每日早操比别人延长一刻钟,直到我归来为止”她开了口。
杨虎松了口气。
“不行一刻钟太短两刻”他讨好般地喊。
姜含元瞥他一眼,“你自己说的。”
“两刻钟决不食言”他胸膛一挺,神色坚定。
姜含元点头“那便两刻钟。不许趁我不在躲懒”
“是谨遵将军之命”杨虎大声吼道。
张骏凑上去,撞了撞他肩,挤眉弄眼,“说,方才是不是哭了幸好将军要回来的,否则你岂不是要在地上撒泼打滚哭鼻子了”
杨虎那张娃娃脸腾地发热,自是抵死不认,摸了摸自己还留着他新鲜脚印的屁股,抬脚便踹了回来。
“王八羔子说,刚才故意踢了我多少脚我都数着呢上回我就不该救你的”
伙伴被吸引了注意力,纷纷围了过来,起哄的起哄,拱火的拱火,巴不得两人打起来,一时热闹极了。
张骏拔腿就跑,“还没吃早饭,都赶紧的,快去吃啊再不去,抢光啦”
众人这才被提醒,方觉腹饥,纷纷奔去抢食,片刻前还挤得水泄不通的军营辕门附近,呼啦一下,人便散了。
樊敬暗暗吁出了一口气。
姜含元注视着士兵们离去的身影,片刻后,转向樊敬“樊叔,我这趟回来,就是想和他们道声别。我去了,此处先便交给你。”
樊敬本是云落燕氏的家臣,因为勇毅忠诚,从她小时摸刀射箭起,便被老城主派去在她身旁,还充当过她的弓马师傅。这么多年了,于他而言,女将军既是他的主君,他的心底,也有舐犊般的感情。这是她头回独自远离。虽说他也相信女将军一定能回来的,但到底是什么时候,却就难讲了。毕竟,这回她去的地方是京城,嫁的还是当今的摄政王。说不担心,那是不可能的。
他压下心中的担忧和不舍,“将军放心去,末将必竭尽所能,不负将军所托”
姜含元含笑点头。
“将军,还有一事。”
姜含元看过去。
樊敬望着她神色,小心地道“大将军说,京中的禁卫将军刘向,是他旧部,这些年虽碍于内外不相交的规矩,没再往来,但旧日的交情,多少应该还有些的。大将军叫我和你说一声,入京后,若有不便之处,可以找他。料他多少会顾着点旧情,予以助力。”
姜含元没说话,只再次望了一眼青木营,这里一草一木,一旗一纛,终于收了目光,上马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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