束慎徽是在事发之后的第七天于归途中收到的消息。震惊之余, 心急如焚,抛下了大队人马,自己轻骑紧赶回京。两日后, 第九天,他在沿途的驿站更换马匹整休, 遇到了从长安出发赶来寻他的陈伦。
陈伦告诉他, 少帝失踪起初, 兰太后连贤王也瞒着,只说少帝身体不适,暂罢朝会,她自己派人暗中到处去找, 找遍皇宫,又找皇城。但皇城何其巨大, 人口百万,一时之间如何能找的到。始终没有皇帝的下落,更不见他自己归来,是到了第二天的晚间, 知是压不下去了, 恐慌无比, 不得已才求助贤王。查明,应是那夜少帝潜出寝宫, 藏进每日一早集中送出宫的运秽桶的车里, 没有惊动任何人,也没叫宫卫入眼,一个人顺利地混了出去。
皇帝出宫, 失了踪迹, 身边又无人伴驾, 这是何等重大的事故。贤王当时震动无比,一边继续死死地压着消息,一边立刻派遣亲信,扩大秘密寻找的范围。除了长安城的内外,又想到少帝也有可能是出京去找摄政王,便派陈伦上了路。
“殿下也勿过于担忧,陛下只身一人,自幼也未出过皇城,想来不至于走得太远。说不定微臣出来的这些天,已是寻到了,或者陛下自己想通回了宫”
陈伦见摄政王面容紧绷,怕他过于忧心,讲完了长安皇宫里的情况,又开口安慰,却见他一言不发,大步走出驿舍,翻身上马,知他是要继续赶路,急忙也追了上去。
剩下的这段路,披星戴月,日夜兼程,终于,在九月的这一日,一行人入了长安。
这个时候,距少帝失踪已经过去了半个多月。束慎徽带着满身的风尘,径直入宫。等待他的,是忧心忡忡的贤王和方清等少数几个知晓了内情的大臣。而少帝束戬,从那日失踪后,竟如石沉大海,至今仍是没有任何有关他下落的消息。宫中噤声,至于对外,说少帝罹患了染人的疾病,不宜外出。
眼见过了这么久,皇帝还是没有痊愈露脸,此前未曾有过。那些普通的大臣,有的担心焦急,有的起疑揣测,难免渐渐会有各种消息开始流传。
贤王说,这半个多月的时间里,已寻遍皇城所有可能的地方,如今继续寻着长安四周的京畿之地。
原本最大的希望,是少帝奔着摄政王去。如今预想落空,只能寄希望于少帝是负气出了京,如今正在长安的附近散心。除此,也实在是想不出来,他到底还有可能会去哪里。
贤王极为自责,道是自己无能,有负摄政王出京前的嘱托,惹出了如此大的混乱,危及国体。说着,颤巍巍地向着束慎徽便要下拜谢罪。
出了事后,兰太后一病不起,内宫和朝廷两边全部压在了贤王的肩上。贤王一边继续主持朝政安抚大臣,一边要四处寻人,殚精竭虑,日夜担忧,本就上了年纪,一番折腾下来,等到束慎徽回来,人便有些支撑不住了。下拜之时,险些站立不住。束慎徽上前将人一把托起,稳稳扶住,温言安慰了一番,随即吩咐陈伦先送贤王回府休息,剩下的事,全部交给他。
贤王等人去了,他独自立在宣政殿的西阁之中,深深皱眉,正出神之际,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兰太后被左右搀扶着从病榻上挣扎起身,赶了过来。
她本极是注重仪容,平日但凡出现在人前,必定盛妆丽衣,雍容华贵,连眼神都仿佛镀过金光。然而短短不过半个多月而已,她的模样大变。她已几日食不下咽,头发蓬乱,面色惨白,眼睛通红,浮肿了起来,从进来后,嘴唇就控制不住地一直在发着抖。她仍穿着华丽的衣裳,人却似丢了神魂,只剩下一个空洞洞的躯壳。
“殿下三弟“
她叫了一声束慎徽,眼泪便唰地流了下来 ,“你总算是回来了我日盼夜盼你快帮我想想你快想想戬儿他可能是去了哪里都怪我我不该和他争执的但我是为了他好,我真是一心为了他好,他怎就不肯体谅我对他的心呢”
太后红肿的眼里流着眼泪,撒开了搀扶着她的左右,不顾体面,朝着束慎徽扑来,仿佛扑到一根救命稻草,张开她十根棍子似的手指,死死地攥着他的胳膊。她本已病得快要死了似的,此刻却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手指隔着衣袖,用极大的劲道,深深地掐入了面前这青年男子那有力的手臂之中。
“三弟,你快想你快帮我想想你一定要帮我找到戬儿就当嫂子求你了你一定”
她停住,眼里忽然又露出了恐惧的光,“三弟你说,戬儿他会不会已经出了意外他一个人出宫身边没人会不会遇到恶人他年纪还小,会不会自己想不开”
她整个人瑟瑟发抖,几乎都要站立不住了。
束慎徽忍着厌恶,从她指下拔出了自己的手臂,叫人将这女人送回寝宫养病。兰太后这才仿佛稍微清醒了些,慌忙又道“三弟,你千万不要对兰荣有所误解全是我的主张他一心效力朝廷,对三弟你唯命是从,当时他人都不在京城,他什么都不知道”
束慎徽偏脸通过窗,看见一名刘向的心腹朝着这边匆匆奔来,丢下还在不停解释的兰太后,拔步出了西阁。
刘向跟他才回长安,便就加入了搜索的行列,此刻送来了一个最新的消息。城北渭水下游的一处所在,有人发现了一具已死数日的浮尸,身高年纪似与要寻之人相似。但因天气还带夏热,浮尸在水里浸泡多日,导致面目浮肿而破损,一时不敢确认,第一时间封锁后,请他立刻过去察看。
束慎徽如遭重锤,眼前一黑,手心顷刻满是冷汗。他从皇宫的一道侧门出宫,悄然出城,纵马狂奔,赶到了发现浮尸的所在。
岸边已张起一道密闭的帷幕,士兵驱走附近那些不明所以赶来瞧热闹的闲人。刘向带着人马沿着河边守着,远远看见他纵马而至,迈步去迎。
束慎徽走进河畔张着的帷幕。入内,目中便扑入了一具被布覆盖着的尸体。
他停在了帐幕口,竟有一种无法挪步的感觉。他盯了片刻,终于稳了神,随即迈步,走到了尸体的近旁,蹲下,伸手,慢慢地掀了覆布。
刘向在外等候着,心情沉重无比。他无法想象,倘若此刻帐内的那具尸首当真便是少帝,朝堂该将何去何从,新一番的波谲云诡,又将如何上演正胡思乱想着,听见帐幕里传来脚步声。
一道熟悉的身影从内中走出,他冲上去,却不敢发问,只望向摄政王。
他神色平静,朝着自己微微摇了摇头。
刘向便知了。他长长地松了口气,目送摄政王迈步离去,当即吩咐人撤去帷幕,通知长安令过来处置这具无名浮尸。
侄儿从小养尊处优,细皮白肉,但在腿上,有一处被火燎过的旧伤。是他幼时顽皮玩火烧身所留。浮尸面目难辨,皮肤虽也经水浸泡变得肿胀,但仔细辨认,找不到有伤的痕迹。
不是侄儿。
束慎徽朝着坐骑走去,这时,对面有人骑马匆匆赶到,看见了他,连坐骑都未停稳,翻身下马,朝他疾冲而来,到了近前,扑跪在地,重重叩首。
“微臣有罪罪该万死”
兰荣赶到了。
他是在少帝失踪后,闻讯从监工的皇陵那里赶回来的。这段时间,他也带着人东奔西走,到处搜寻,已是连着几个晚上未曾合过眼了。此刻他面容焦黑,神色憔悴,眼底张满红丝,抬起头,那额已被河滩边的乱石扎破,开皮出血。
“微臣有罪”
他重复了一遍,跪在摄政王的面前,哽咽着道,当目光落到前方河滩的帷幕上,眼中露出惊惧,“殿下,那里面的”
他顿住,竟没有勇气问完这一句话。
束慎徽面如沉水,立着,俯视了他片刻,终于启唇,淡淡道“不是。”
兰荣仿佛再也支撑不住了,闻言瘫跪,一动不动,忽然发觉摄政王已迈步从身旁走过,振作精神爬起来,追上去,再次跪地,拦住了他。
“殿下事已至此,微臣自知罪责深重,一切都是微臣的过,微臣绝不为自己开脱。微臣只有一句话,绝不敢存有立女为后的妄念。殿下若是不信,微臣起誓,若有半句谎言”
他转向渭水,朝着那浩荡河面上的滚滚水流,发下咒言“便叫兰荣葬身这长安的渭水之底,裹尸鱼腹,永生永世,不得超脱”
束慎徽转脸,和他对望片刻,道“兰将军起吧。当务之急,是先将人找到。”
兰荣急忙再次叩首,爬起来道“是微臣这就去”
束慎徽天黑回到宫中。今日各处的消息陆续汇集,依然没有任何的进展;兰太后那边传来话,道她连着几日水米未进,悲痛欲绝,白天回宫后,情绪激动,人又昏厥过去,太医正在救治;又有话传入,大臣听闻他今日归来,纷纷赶到,宫门这个时间早已关闭,众人便在外面聚着。贤王闻讯而至,和方清一道,称摄政王南巡归来,路上辛劳,命官员先行散去,但众人不走,此刻依然聚在平日等待早朝的宫门之外。
束慎徽命打开,放人入内。
李祥春和张宝为他更衣。他闭目张臂,立在一面磨得光可鉴发的巨大金镜之前,纹丝不动。李祥春双手捧住头冠,最后为他稳稳戴好。
“殿下,妥了。”李祥春低声说道。
他睁开眼眸,也未看镜中自己的样貌,转身走了出去。
虽是深夜,皇宫的宣政殿内,此刻却依然灯火通明。此间聚了几十位朝廷四品之上的中枢和京官。众人有的立在自己的位置上,闭目独自等待。有的成团,低声议论。就在一片嘈杂的嗡嗡声中,伴着太监发出的“摄政王到”的传报声,杂音戛然而止。各怀心思的众人迅速归位,回头,便见一道熟悉的身影出现在殿门之外。
白天方归京的摄政王到了。他身着朝服,在来自周围的许多道目光的注视之中,迈着他一贯沉稳而矫健的步伐,穿过殿堂,升座入位。
众人齐齐向他行礼。
亮若白昼的明光之中,他端坐于位,面容端肃,神采奕奕。
随着少帝接连多日未曾露面,纵然宫中发出了他罹患恶疾不可见人的理由,但最近这些天,朝廷上下,暗中还是开始有小道消息流传,怀疑少帝或是出了某种不可言明的意外,这种意外,甚至或许危及国体。
毕竟,大批的六军士兵出动,这样的动静,再如何保守秘密,拿常规的治安巡查为借口作掩饰,也不可能全然无波。众人未免惶然,更觉恐怖。
但是今夜此刻,当看到摄政王归来露面,朝堂之上,除了他的上首位少了一个人外,其余一切与平常毫无相异,如此景象,竟令这殿堂中的许多人如被喂了一颗定心丸。原本的焦急和恐怖之感顿消
当中的一些无所忌惮之人,松气之余,甚至忖度,即便真的如猜测的那般天崩,摄政王若是顺势上位,其实对朝局,也是没有半分的影响。
此刻立在这殿宇之下的许多人早年也曾听闻,武帝在世之时,似乎也曾考虑传位于安乐王,只是那时,身为太子的明帝也是位深得人心的储君,兄友弟恭,无一错处,武帝方打消了念头。
说句大不敬的,就算这是毫无根据的传言,时至今日,比起位置上正坐着的少年,反而这样,说不定对大魏更是有利
朝臣本都疑虑不安,自发赶来求见,但此刻,对着座上之人见礼过后,当听他开口发问连夜聚集有何上言,面面相觑,竟又无一人人出列发话,最后纷纷低下了头。
束慎徽便道“尔等大臣何以聚会,本王知悉。本王亦是归途之中获悉陛下体疾一事,十分担忧,这才一路紧赶今日归京。陛下之疾,一时无法痊愈,太医言,或会染及靠近之人,方连日罢朝,如今正在养病。”
他继续说道,“尔等大臣关心陛下病情,本王明了。只是”
他的目光扫过面前沉默着的一干人,未作停顿,语气却陡然转重, “怎的我又听闻,尔等今夜聚集前来,并非只是出于对陛下病体的关爱,而是另有缘故”
依然无人发声,心下却是一紧。偌大殿堂之内,除了他的话声,再无半分杂音。
“陛下纵然因病不能理政,但朝堂之上,尚有本王出京之前委托的辅政贤王与中书令。他二人守护陛下,秉持朝廷,兢兢业业,我今日看过,无一疏漏”
“这些时日,是耽搁了尔等的天下大策,还是少发了尔等的炭薪米禄视而不见,听信一些也不知是何险恶居心之人散播出来的谣言,连夜强行聚在宫外,喧扰陛下,莫非,个个是要做那唯恐天下不乱之人 ”
他神情之严厉,措辞之诛心,极是罕见,说完站了起来,已是声色俱厉“若是本王今夜不出,尔等大臣,是否便就仗着法不责众,要在宫外强站,扰乱朝纲”
众人被质得懊悔不说,更是心惊无比,待他话音落下,殿中已是跪倒一片,纷纷请罪,道自己绝无祸心,今夜赶来,除了关切皇帝陛下的病情,也是急着想要知道摄政王此行南巡的成果。
束慎徽起初沉面,等众人表态完毕,面色方慢慢缓和了回来,道“本王此次南巡,甚是顺利。具体如何,待随行大队归京,自会下放文书,到时尔等皆可阅知。今夜若无别事,则就散了,也不早了,明日还有朝会。”
大臣噤若寒蝉,齐声应是,再拜,退出宣政殿。出宫路上,再无人交头接耳,个个闭口,出了宫门,各走各路,各自归家。
夜色下的皇宫,恢复了往日的寂静。
束慎徽独自在空旷的大殿里又立了良久,来到侄儿的书房。
这里是侄儿平日退朝之后批阅奏折的所在。宫人燃灯,他慢慢步入,目光落在桌椅案榻和堆叠的书册笔墨之上,眼前仿佛浮现出他刚继位的那一年,于伏案当中突然抬头向着自己抱怨政务烦心的一幕。心情无比沉重。
是他的过,教导失当。
倘若当时回信之时,少些高高在上的说教,多些体谅他的担忧和焦虑,直接告诉他,自己绝不会允许以兰家女儿为后这样的事情发生,那么说不定,他也不会一时想不开,丢下一切出走。
束慎徽压下心绪,打起精神开始检查书房,希望能寻到些或可指示他去向的蛛丝马迹。什么都没有。侄儿当日负气出走,未曾留下只言片语。
天下之大,他孤身一人,没有去找自己,到底会去哪里
定立之时,突然间,他想到了一人,心颤悠了一下。
会不会是他胆大包天,独自去了雁门投她
她入京后,侄儿对她的态度,和刚开始完全不同。
他极力压下这个从他心里冒出来的近乎荒唐的想法,闭了目,回忆着当日侄儿送自己和她出京的一幕。记得她已上了马车,侄儿忽然上前,约她回来和他切磋武功。当时他就站在一旁,侄儿的不舍,他看得一清二楚。
束慎徽的心砰砰地跳,全身原本寒冷的血液仿佛被什么用力地翻搅了起来,连发根处都在吱吱地往外冒着热气。
他睁眸,走到少帝的书案前。那里还堆着一叠他走脱前的当天送到的奏折。他飞快地翻了翻,刚翻开最上面的一本,视线便就定住。
是雁门来的战报道长宁将军从北线成功突入幽州腹地,业已顺利抵达枫叶城。
“来人”
束慎徽猛地回头,高声喊人。
隔日刘向传回消息。快马调问了从长安出发去往雁门的沿途驿站。京兆境内的几个驿点皆无异常。但出京兆后,入北地郡,在一个名为武坡的驿点,十几天前,半夜时分曾闯入一个少年,手持一道发自宫中的命沿途驿点全力供给的敕令,声称执行朝廷要务,急需快马。当时驿官虽觉来人年岁偏小,但对方气势极足,符印也完全吻合,不可能造假,便以为是宫廷派出的秘密公干之人,不敢多问,当即按照要求准备了快马和口粮,将人送走。
刘向最后说,根据面貌描述,那个北上少年,确系少帝无疑。
束慎徽稳住神,当即出宫,入贤王府。
他回来是下半夜,稍做准备,没任何的停留,于凌晨的四更时分带着一行人走马出城,随即踏着月色,向着北方疾驰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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