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第 74 章

小说:长宁将军 作者:蓬莱客
    就在片刻之前, 束戬做了一个梦。他梦见自己回到了皇宫,站在宫门之外。他想进去,但宫卫竟不认得他了, 将他拦住,问他口令。他说了一个, 不对。再说一个,也不对。他焦急起来, 辩说自己是皇帝, 口令就是他定下的, 怎么可能会错, 宫卫却嗤笑他白日做梦, 不顾他的奋力挣扎, 将他叉起来远远地丢开了。他从地上爬起来,看见大臣们朝着宫门而来, 他们朝服羽冠, 抱圭行走,准备入宫上朝。他欢喜, 立刻跑去求助。然而他没有想到, 大臣们也一样,仿佛谁也不认得他, 目不斜视,从他的身旁走过。

    最后,所有的人都走进了那面巍峨的宫门。只剩下他一人。

    两道宫门在他的面前缓缓地闭合。

    “我是皇帝”

    束戬醒来的时候,耳边好像还回响着梦中自己最后喊叫出来的那一句话的回声。

    他感到心神不宁,不知自己怎会莫名做了如此一个令人不喜的荒唐的梦。

    正当他既迷惘又沮丧, 心头仿佛蒙着梦境带给他的阴霾之时, 下一刻, 他竟就听到了三皇叔那熟悉的呼唤之声。

    宛如云开见月、迷途遇光。

    瞬间,束戬整个人被一种犹如得到了救赎般的狂喜之感给攫住。

    也从未有过一刻像现在,他意识到,原来自己对三皇叔的依赖,其实早已是深入骨髓,无法割决。

    他才狂奔了没两步,便见一道熟悉的颀长身影从外匆匆转入。

    映入眼帘的那人,真的是三皇叔,束戬再熟悉不过,然而此刻,他却又和束戬印象里的样子有些不同。

    束戬印象里的他,无论何时,姿容清举,衣不沾尘。但是面前的这个人,他的衣鬓之上,沾落着长途跋涉道上的卷扬的黄尘。不但如此,他也黑瘦了不少,眼眶微陷,眼底更是布满了血丝。

    不难想象,他这一路北上,是何等的担忧和焦心。

    当对上他凝落到自己身上的目光,束戬忽然感到了深深的惭愧和内疚。

    这和从前他犯错之后因为接受训导而生出的愧疚不同。这是真正发自他内心深处的由衷的感情。

    “三皇叔”

    束戬又叫一声,眼眶一热,冲上去,一把便抱住了他。

    束慎徽亦是眼睛微红,抬手,握在侄儿日渐变得宽阔的肩和背上,手指缓缓加大力道,最后紧紧地攥住。

    “戬儿,你可还好”他问了一句。

    语声入耳,束戬再也忍不住,猛地下跪,双膝落地,哽咽道“三皇叔我错了这次我真的知道,是我错了。我不该出走。我叫你担心了”

    束慎徽一怔。

    就在片刻之前,他匆忙往这里来的路上,还在思虑,侄儿会不会仍不愿跟着自己回去。倘若他的心里依然存着抵触,他该当如何叫侄儿真正地认识到他的错处。

    他没有想到,一见面,侄儿竟是如此的反应。

    惊讶过后,束慎徽的心中便涌出了一阵极大的欣慰之感。他要将束戬从地上扶起。他却不肯起来。

    束慎徽微微加重语气“你是皇帝,岂可拜我再不起,你便是折我”

    束戬终于慢慢地从他的膝前爬了起来。

    “三皇叔,我从前总在心里抱怨,没人真正关心我想的是什么,就连三皇叔你也在迫我。我觉得我太辛苦了。现在我才知道,我的那些苦,算什么苦。我是真的错了我辜负了你从前的教导,肆意妄为到了如此地步,你一定对我很失望吧”

    束慎徽凝视着面前这满面羞惭的少年,温声安慰“这回的事,也不能完全怪你。过犹不及,我也有需反省的地方。总之,你没事便是万幸。朝堂那边你也不必担心。只要尽快回去,称你病愈,心照不宣,事情也就过去了。”

    束戬立刻道“好我一切都听三皇叔你的安排”

    束慎徽望着他,点了点头。

    这时,又一阵隐隐的喧声从城外的方向随风送入耳中。束戬如梦初醒,扭头看了眼外面“对了,三皇叔你有没见到三皇婶的面她知不知你已经来了”

    束慎徽一顿,随即微笑道“方才还没来得及见她,恰在城外遇到了大赫王,问了一声,他将我引来你这里。”

    “狄军退兵了八部叛军也都被清除干净了今日犒赏庆功,我这就带你去找她。“

    “三皇婶本以为你还要过些时日才能到,等下看到你,她一定极是惊喜”

    束戬急急忙忙便要带着束慎徽去找人,又道“三皇叔,三皇婶前几天还救了我一命”

    束慎徽问怎么回事。

    束戬这下是死猪不怕开水烫,把前些天他瞒着人偷偷跑去前线的经过讲了一遍。

    “我真的知错了。不但让三皇叔你担心,也给她添事。回来后,我担心你会责怪我,她说你不会怪我。真的被她说中了等下见到他,三皇叔你一定要替我再好好地谢谢她”

    束慎徽停步,沉吟了片刻,道“我自己去找她吧。”

    束戬颔首“也好。那三皇叔你快去她看到你,一定会很高兴”

    束慎徽微微一笑,转身出来。

    大赫王和刘向正等在外面,见他现身,立刻上前迎接。

    大赫王直到此刻,才慢慢地回过味来。

    大魏的摄政王竟突然现身于此。

    里面的人,他还没亲眼见到过,但之前,摄政王妃将一个投奔她的少年安排住在这里,此事他也是有所耳闻。

    现在想来,那个少年十有八九应当就是大魏的少年皇帝。

    除了那种身份的人,放眼天下,还有谁能让摄政王奔走数千里地亲自来此相见

    他不知内情到底如何,但不该问的不问,这道理他岂会不知。见人出来了,恭敬行礼,对大魏的出兵襄助再三表示感恩,随后笑道“小王有幸,今日能随王妃一道犒赏将士。殿下行路辛劳,可在此稍候。小王这就出去,将王妃请来相见。”

    束慎徽阻止,“不必,你自便。本王自去见她。”

    大赫王不敢勉强同行,连声应是。

    束慎徽点了点头,吩咐刘向也不要跟来,领人安顿下去,自己便就单独去了。

    他走在枫叶城的街道上。这里到处还能看到战火燃烧过后的残损的房屋,但街上所见的人,显得十分精神,眼睛里有希望的光。城门附近更是热闹,民众和军士混杂在一起,往来不绝,士兵有魏人,也有当地的八部军士。人人面上带笑,气氛犹如节日般热烈。

    他继续往军营去,起先步伐迅捷,几乎是迫不及待,心跳也控制不住地加速。但当那座大营终于出现在他不远之外的前方,夕阳满天,丹朱流火,空气里能闻到烤肉和美酒的香气,那放大的喧嚣声也骤然随风涌入耳中,他又放缓脚步,最后,慢慢地停了下来。

    那个狂风暴雨之夜的种种,再一次地浮上他的心头。

    她决绝到了那样的地步。他也说出了最难听的伤人的话,没有给彼此留下半分的余地。

    就要再次见面了,开口的第一句话,他应当说什么才好

    从雁门来此的路上,他曾不止一次地想过这个问题。但是直到此刻,他发现,自己竟还是没有想好。

    束慎徽又低下头,看了一眼自己。

    虽然未曾照镜,但他也知,他此刻的模样,应当不大适合叫她看见。

    正犹疑时,近旁走来几个勾肩搭背打打闹闹状若微醺的年轻士兵,看见他,停下,打量起他。

    束慎徽一顿,逐散萦绕在心头的杂念,上前,问长宁将军是否就在里面。

    士兵又看他几眼,再相互对望,最后,其中一个点头“将军就在里面,和我们一道庆功”

    束慎徽停在原地。等到晚霞隐去,大营里燃起了一团团跳动的营火,终于,再次迈步前行。

    他来到辕门口,向执勤的守卫出示了他从随从那里拿的一只腰牌。他走了进去。

    篝火熊熊,周围到处都是欢声笑语。

    犒宴虽将近尾声,将士们纷纷醉酒,但除了那些倒头醉眠的,剩下的人,依然狂欢不减。有的趁着酒兴高歌,唱着豪迈的边塞曲,有的摔跤角力,炫耀武功,博取来自伙伴的阵阵喝彩之声。

    整个军营,今夜充满了雄浑而阳刚的气势,比之平日,还要多出几分放纵的狂野。束慎徽显得是如此的格格不入。但是并没有人留意到他的存在。他穿过军营,朝着大帐的方向走去,快要到的时候,他停了下来。

    就在大帐之前,人一堆,聚了不少的士兵。束慎徽看见萧琳花红衣红裙,在一堆熊熊燃烧的篝火旁,正翩翩起舞。她的面容如火般酡红,步足变幻万千,身姿灵巧如鹿,随着回旋,裙裾飞扬,舞姿奔放而优美。

    篝火的对面,铺开一张地毡,上置一条长案,案上摆着美酒佳肴,一人一手端着酒壶,另手执着连鞘的长剑,正斜斜地靠坐在案侧,姿态随意,又透着潇洒。

    这是一个女子。她身穿甲衣,未戴兜鍪,一把乌发如男子般束于头顶。

    她应是微醺,面带笑容,望着面前正在起舞的少女,借着那几分酒意,和着少女舞步的韵律,正用剑柄叩击案角,发出一下一下宛如鼓点的节奏之声,为这少女伴舞。

    一舞既罢,萧琳花兴奋地隔火喊道“将军姐姐你击节击得真好我再为你跳一支舞,为你助兴 ”

    姜含元举起手中的酒壶,隔空朝她敬了一敬,放声大笑“极好”

    她大笑时,那跳跃的火光映着她的面容,那张脸光彩照人,灼灼耀目。

    周围的士兵随她笑,也发出了阵阵的喝彩之声。

    束慎徽从未见过她如此的模样。

    甚至,倘若不是今夜他亲眼所见,他根本不敢相信,她竟也会笑得如此肆意而张扬。

    他停在了几个士兵的身后,定定望着火光后的那道身影,一时看得呆了。

    这时,他的身后,有人无声无息地靠近。一道声音在他的耳边响了起来。

    “你何人寻将军何事”

    束慎徽如梦初醒,猝然回头,对上了一双年轻男子的眼睛。

    对方看着像是军中的小将,一张娃娃脸,但此刻的神色却极是严厉,两道投向他的目光,充满戒备。

    束慎徽迟疑了下,又望了一眼前方。

    萧琳花已再次起舞。她继续那样斜靠着长案,一边喝酒,一边笑吟吟地用手中的剑为萧琳花击节伴奏。

    “也不是急事。不必立刻惊动将军。我等等便是。”

    束慎徽想了下,应道。

    杨虎愈发疑虑了。

    虽然战事算是结束了,但保不齐还有细作流窜。谁知道他向守卫展示的腰牌来自何方何况,又那样在辕门外徘徊了许久。真有事,直接进来不就行了

    直觉告诉他,面前的这个人行迹可疑。

    “腰牌给我”

    束慎徽无奈,只好摸出来,递了过去。

    杨虎反复翻了几回,又盘问他的姓名。

    束慎徽苦笑“这位小将军,如何称呼”

    “你管我这么多你姓甚名谁入营到底何事”

    张密正从近旁路过,看见杨虎在盘问人,看了几眼。目光定住,继续盯着对方的脸,再看片刻,终于,想了起来。

    实在是当年的印象极是深刻,纵然已过去多年,但此刻,他还是很快就联想到了当年的那个人。

    他又看了眼前方不远之外的女将军。虽然困惑,不知他何以会突然现身于此,但愈发肯定了自己的猜测,见杨虎还在盘问,一把拽住,望着对面的人,小心地道“敢问,可是摄政王祁王殿下”

    和少帝无人认识不同,束慎徽这趟来,知雁门军中有很多老将老兵见过自己,想隐瞒身份,并不现实,也没那个必要。

    来到这里,完全可是说是他南巡后接着北上,巡视北境。既已被人认出,便也没否认。微微颔首。

    张密慌忙下拜。

    杨虎却是震惊万分,看着面前的这个年轻男子,怪叫一声“谁摄政王殿下怎么可能”

    他的嗓门极大,立刻吸引了周围士兵的注意力,纷纷看了过来。

    “杨虎不得无礼还不拜见摄政王殿下”

    张密喝了一声。

    杨虎僵了片刻,终于,慢慢地下拜,仿佛带了几分勉强。

    束慎徽瞥他一眼,从他手里拿回自己的腰牌,淡淡道“你便是杨虎小名七郎”

    杨虎低着头,一言不发。

    张密急忙替他回答“禀摄政王,他正是杨虎,小名七郎。他方才不知是摄政王驾到,有所冒犯,请摄政王见谅。”

    周围的士兵惊疑不定,也没人看王女为女将军献舞助酒兴了,交头接耳,低声议论。

    姜含元也留意到了这边的动静,隔着火光,远远只一眼,便认出来那道身影。

    她略一沉吟,看了眼周围的将士,示意萧琳花停下,自己放下酒壶和长剑,起了身,在四周投来的注目之中,朝着那道身影走去。

    束慎徽立在原地,望着她朝着自己走来,一时竟紧张万分,心跳又一阵加快。

    姜含元到了他的近前,站定,目光落到他的面上,四目相对之时,她朝他点了点头,随即,唇角上扬,笑道“殿下来了怎不叫人通报我一声”

    她的语气,听起来极是自然。便如夫妇昨天才刚分开,今日不经意间,又见了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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