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项圈皮料很软, 好比傅泊冬戴着手套的手很轻地贴在上面。
带着轻微的压力,是棉花里藏着的刀,温柔地胁迫。
瞿新姜搭着项圈的边缘, 如同抓着浮木,呼吸有点憋闷, 但还没到不能忍受的地步。
她不由得闭上眼,又会想起傅泊冬犯了瘾的样子, 伸直腿时, 一脚踩在蚕丝被上, 好像自己也跟着一脚踏进了泥沼里。
瞿新姜觉得完了, 她的病症好像又多了一项, 撘在项圈上的手往下一垂, 紧紧地捏在睡袍上,有点想知道, 傅泊冬做那种事时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可这样做是不对的, 显得太暧昧,太过亲密。
于是瞿新姜哭得很轻, 像小猫在叫。
傅泊冬像是把手机放在了身边, 无意中擦到了被褥,扬声器里传来沙沙声。
等到傅泊冬要挂断电话, 瞿新姜才问“你没有回来的这段时间,我还能出去吗。”
问得很小心,因为刚哭过,嗓音有点低。
傅泊冬沉默了一会,有种莫名的感觉浮上心头, 像是面前蜷了一只淋了雨的猫。
“当然可以, 但你要告诉刘姨, 不然要是回去晚了,她会担心。”
瞿新姜有点惊讶,她以为傅泊冬会拒绝。
“刚来的时候,你吓到我了,所以在今天之前,我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尝试开门。”
傅泊冬轻笑了一声,“你能打开,很多事情你都可以去尝试,你可以试探,寻找我的底线。”
瞿新姜怔住。
过了一会,傅泊冬又说“很晚了,睡吧。”
挂断电话后,瞿新姜把脖子上的项圈取了下来,她后知后觉,自己脖颈上竟还有这么个东西,在刚才和傅泊冬短暂的对话中,竟然将这东西给遗忘了。
她不知道傅泊冬的底线在哪里,也不想去踩雷,可是傅泊冬似乎并不会因为她的试探而感到生气。
手里的项圈材质很好,柔软得不得了,瞿新姜捏在手里,觉得有点新奇。
她很久没有戴项链一类的东西了,对这种脖子上贴着东西,却又不是那么难忍的感觉感到新奇。
好像她已经习惯了痛苦,当一切忽然正常下来,她便无所适从。
节目组会让选手在限定时间内重新编曲演唱,所以在余下的这几天时间里,傅泊冬让助理给瞿新姜安排了老师,是圈里能叫得出名字的。
虽然瞿新姜人还在廉城,却觉得自己像是回到了校园,用从未有过的态度认真听讲。
这位老师曾和金明莹在同一个公司,但柳园崎的辈分要高上许多,且能拿得出手的奖项也比金明莹多。
后来名气大了,柳园崎自立了工作室,金明莹还留在公司里。
夜里通话时才在傅泊冬面前提起了金明莹,所以瞿新姜觉得傅泊冬会找到柳园崎绝不是巧合,就好像在说,你看,我找到的人比金明莹厉害。
在这个想法冒出心尖时,瞿新姜面对柳园崎竟有点心虚,或许是她误解傅泊冬了。
傅泊冬总是很擅长曲解她的意思,她也是如此。
柳园崎年过五十,却保养得极好,嗓子也跟黄莺一样,唱得甚至比年轻时候更有韵味。
“听泊冬说,你是要上明莹的那个节目,所以才想找人带一带。”休息时,柳园崎笑说。
瞿新姜点头,“明莹是我高中时候的学姐。”
柳园崎惊讶,“高中啊,你们现在还在联系,看来关系挺好的。”
瞿新姜扯起嘴角,“我在国外太久了,中间没怎么和她联系,那天去了现场才重新互换了号码。”
“那也挺好。”柳园崎笑得温柔,“你很有天赋,虽然我快要退圈了,但也可以收你当关门弟子。”
以柳园崎在圈里的地位,这绝对是瞿新姜高攀了,瞿新姜对自己有足够清晰的认识,微微摇头,“我可能达不到老师的期望。”
她一顿,诧异地问“老师要退圈”
刘姨端来了温水,又安静地退开。
柳园崎喝了一口水,“是啊,想去做一些别的事情,比如四处走走,过一点平淡的日子,现在圈子里有很多的新人,他们有实力,模样好看,并且身带流量,这不是我们老一辈能比得过的。”
她转了一下杯子,似在注视杯中晃悠的水,“或许可以更专注传承。”
瞿新姜并不是很能接上话,她向来不会奉承,只觉得厉害。
柳园崎开玩笑说“也许泊冬能给你找到更优秀的老师,是我冒昧了。”
“不会。”瞿新姜连忙反驳。
柳园崎忍不住笑了一声,很直白地说“你慌张的样子很可爱,也很漂亮,应该有不少人喜欢捉弄你。”
瞿新姜连忙抬起手,手背轻轻蹭上眼梢,她知道她急了容易红眼。
“你考虑吧,我的邀请随时有效。”柳园崎说。
在柳园崎走后,瞿新姜一口气喝完了杯里的水,不知道要不要将这件事告诉傅泊冬。
可傅泊冬现在很忙,也很难过,瞿新姜不是那么想去打扰她。
在准备期快要结束的时候,瞿新姜忽然接到了傅泊冬的电话。
电话响起的那一瞬,瞿新姜心跳如雷,又很虔诚地祈盼,是傅文咏的病情有了好转。
可在接通的那一瞬,傅泊冬没有立即开口,她保持着沉默,让安静变成死寂。
瞿新姜的心咚隆一声跌至谷底,慌张得不知该如何开口,唇一开一合,始终发不出丁点声音。
然后她听见傅泊冬说“你傅叔叔走了。”
好像一个晴天霹雳砸上了瞿新姜的天灵盖,那一瞬,她头晕目眩,差点忘记自己身在何处。
这几年,她身边不断的有人离开,她好像谁也留不住。
先是覃小琉,然后姥姥姥爷相继去世,最后是和她没什么父女情谊的瞿漛。
瞿新姜很晕,晕到胃里翻腾,在沙发上像是自救一样,很缓慢地把自己蜷了起来。
“你来吗。”傅泊冬问。
只是一个问句,不带任何的请求,傅泊冬疲惫到把姿态放得很低。
瞿新姜动了动干燥的唇,一瞬间又像是被一支箭射到了脊背。她挺直了腰杆,很快站起身,慌忙往楼上走,气喘吁吁地说“我要去的,我、我要去哪里”她慌到语无伦次。
“我们在老宅。”傅泊冬说。
瞿新姜回房拿了大衣,随手取了个发圈把头发扎了起来,露出来的一张脸苍白到近乎没有血色。
下楼后,她看见刘姨正心事重重地站着。
刘姨仰头看她,“瞿小姐,我和您一起去幸安。”
瞿新姜先是一愣,然后才想到,刘姨大概也得了消息,否则又怎会连一丝笑都挤不出来。
本来是打算去车站坐车的,可很快,傅泊冬的司机过来了,黄顽降下车窗说“是小姐让我过来的。”
刘姨连忙给瞿新姜打开了车门,等瞿新姜上了车,她才跟着坐了上去。
车一路走的高速,幸好又是工作日,一路上畅通无阻,很快就到了幸安。
老宅很安静,女佣们都在外面站着,一个个低着头,面上全是忧伤。
看得出来,傅文咏和明婧平日里对家里的佣人极好,所以傅文咏去世,没有人脸上的哀恸是虚假的。
瞿新姜下车后,无所适从地站在门外往里看,看见傅泊冬跪在灵柩前。
燃着的香烛在风中微微摇曳着,因屋门大敞,屋里也没有开暖气,所以显得更加冷清萧瑟。
傅泊冬的冬衣很单薄,头发因为疏于打理而变得毛毛躁躁的,她跪着一动不动。
明婧站在傅泊冬的身旁,背对着大门,让人看不到她脸上的神情。
跪了好一阵后,傅泊冬磕了头,脊背很慢地塌了下去,额头抵在冰冷的地面。在上了香后,她站了起来,转身才看见屋外的瞿新姜。
瞿新姜迎上傅泊冬的目光时,像是趔趄般往前迈了一步,竟很想上去把傅泊冬扶住。
傅泊冬的眼珠子是红的,血丝很明显,唇上却没什么颜色,因没有修饰面色,而显得很憔悴,兴许是跪久了的缘故,站起时很轻微地晃了一下,竟有种摇摇欲坠的脆弱。
瞿新姜咬住了下唇,听见刘姨在自己耳边说“您也过去看看吧。”
站稳了身的傅泊冬朝她招了一下手,唇动了一下,似是在叫她来。
于是瞿新姜走了过去,看见了灵柩里躺着的傅文咏。
傅文咏躺在里面的样子,看着远没有在病床上那么痛苦,遗容是整理过的,还换上了一身干净的衣服,很体面。
她还记得清楚,前几日在病房里时,傅文咏温吞的话语和眸光,刹那间,心如刀割。
傅泊冬淡声说“给你傅叔叔磕个头吧。”
瞿新姜接了明婧手里的香,点燃后跪在了原先傅泊冬跪着的地方,给傅文咏叩了头。
她执着香的手颤抖着,不再看直视灵柩里的傅文咏,目光暗暗避开,把香插进了香炉里。
在病房里看望时,她知道不能在傅文咏面前哭,现在竟还是不敢落泪。
上了香后,明婧把她拉到身边,让她和傅泊冬一起站着。
傅泊冬静静地注视着灵柩,却在压着声对她说“要停灵,守上几天,等入了土才算是结束。”
瞿新姜知道的,当年姥姥和姥爷过世,她什么都不懂,还是傅文咏和明婧亲手操办的这些事,因为瞿漛一直没有出现。
当年圈里有些流言,谁也不对瞿漛漠视老丈人丈母的举动感到奇怪,他们说,瞿漛娶覃小琉,本来就是为了吃绝户,结果还真是吃绝户。
傅文咏的丧事并没有办得很隆重,这似乎是傅文咏生前的意思。
瞿新姜陪在傅泊冬身边,看着陆陆续续来吊唁的人,给他们递去香。
近傍晚时,傅泊冬那自立门户的三叔和四叔拖家带口的来了,四叔傅文席来得早一些,带着妻子和女儿。
傅文席对傅泊冬和明婧点了一下头,连寒暄的话也没说几句,很沉默地给傅文咏上了香。
也许是因为傅文席结婚早,他的女儿似乎比傅泊冬稍微大上一些,只是那个女生不太敢看傅泊冬,好像有点慌张。
上完香后,傅文席说“节哀。”
傅泊冬点头,“谢谢四叔。”
傅文席一顿,似乎还想说点什么,微张的嘴唇一并,有点难过地摇了一下头,跟着站了一会后,便带着妻子和女儿离开了。
傅泊冬的二叔没有来,所有的亲戚里,三叔傅文启是最后一个来的,带着一些穿着黑西装的保镖,看起来很像是要来砸场子。
瞿新姜留意到,傅文启来的时候,傅泊冬很明显地皱了一下眉。
“可惜了,大哥明明还很年轻。”傅文启说。
明婧一声不吭地把香递给他,眼神中有些抗拒。
显然,兄弟之间似乎有些龃龉。
瞿新姜贴着傅泊冬站,在灵堂里,她不好问什么,也不敢当着傅文咏把他们兄弟间的关系想得太坏。
傅泊冬很平淡地说“辛苦三叔抽空走这一趟。”
“大哥病的时候我太忙了,现在总得来看最后一眼。”傅文启的话也很怪。
“知道三叔这么念着兄弟情,爸爸一定很高兴。”傅泊冬淡声说。
傅文启伸手想去拍傅泊冬的肩头,傅泊冬却避开了一下。
于是傅文启伸出的手在半空中捻了一下,慢腾腾收回身侧,“天妒英才啊,大哥那么优秀的人,怎么就这么走了,你爷爷在底下见到自己的大儿子来到身边,那得多伤心。”
傅泊冬没什么神情,“爷爷和爸爸在底下一定会保佑傅家长盛不衰。”
傅文启上了香就走了,他带来的人本来把灵堂挤得满满当当,人一走,顿时又空了下来。
瞿新姜暗暗去抓傅泊冬的手,被冰冷的手指冻到了掌心。
傅泊冬侧过头,很淡地笑了一下,像是在安抚。
瞿新姜想,指不定谁安慰谁呢。
夜晚来得太快了,天色一转眼就暗了下去,就像一个人匆忙的一生。
明婧留下守灵,不能让炉里的香断了,她回头说“你们可以出去走走,一会回来换我。”
傅泊冬颔首,对瞿新姜说“就在老宅附近走走吧。”
瞿新姜跟着走了出去。
老宅边上是个很大的湖泊,里面养着有专人照料的天鹅,上面还停了一艘不能开的船。
傅泊冬穿着黑色的长裙,裙摆在夜风中起伏,好像会被风卷走。她走到围栏边上,从口袋里摸出了一支烟,也不知道兜了多久,烟看起来有点皱了。
瞿新姜一动不动地看她,抬手把过高的领口扯开了一点,外衣的领子抵着她的脖子,她很难受。
傅泊冬又拿出打火机,手里咔的一声,打火轮一擦,火苗舐上了烟嘴。风很大,火苗曳动了一下,差点碰着她的手。
“我不怎么抽,你知道的,但是实在忍不住了。”
瞿新姜心惊胆战地看着,生怕傅泊冬的手被烧着。
傅泊冬收起打火机,她已经很久没有在瞿新姜面前抽烟了,大多时候只是把烟拿出来捻一下。
“其实早就料到了,但还是会觉得很突然,总觉得他还有没说完的话。”
这样的感觉,瞿新姜经受过很多次,所以她能明白傅泊冬的心绪。
傅泊冬又说“不过想想,他也许也料到自己撑不住了,所以一直有断断续续地嘱托一些事。”
瞿新姜勾着大衣的领口,情绪快要绷不住了,因为傅文咏和明婧都是很温柔的人。
“你明婧阿姨一直在硬撑,我更不能垮,不管是在今天之前,还是在今天之后,你能明白吗。”傅泊冬侧头看她。
“我知道。”瞿新姜抿紧了嘴唇。
傅泊冬抬起手,似是在丈量什么,眼也跟着往上看,“就算是天边陷落,我也不可以低下头,我不能出错,一点也不行。”
她垂下手,很轻地笑了一声,“其实也没什么,我已经站了够久了,还能站很久,只是”
“什么”瞿新姜问。
傅泊冬皱着好看的眉,微微扬着头朝远处吐出一口气,“你没有爸爸,我也没有爸爸了。”
大风一下就把烟味给卷走了,瞿新姜闻都没闻到。
瞿新姜觉得傅泊冬比她更难过,因为她的爸爸不是什么好爸爸,但傅泊冬的爸爸却很好。
“怎么办呢。”傅泊冬的嗓音压得很低,毛躁的卷发被风吹得很乱,她双手撑在围栏上,目光晦暗地望着远处。
她还是很克制,抽了几下就把烟捻灭了,眼低垂着,细长的手指把烟压折在座地垃圾桶上的石英砂里。
瞿新姜伏在围栏上,头枕着手臂看她,哭过的双眼总是湿润,就连眸光也好似挟着难以言喻的缱绻。
她不喜欢傅泊冬现在的样子,在她的印象里,傅泊冬应该是冷漠如冰的,没有什么外物能撼动她的心,除了病,除了病瘾。
就好像傅泊冬被拉下了神坛,轰隆一声撞进了凡间,是那么的格格不入,那么不应该。
瞿新姜的诸多困扰是因为傅泊冬惯常的高人一等,现在傅泊冬跌至她面前,她竟还不习惯了。
她沉默了很久,想从心底搜刮出一句安慰的话来,犹犹豫豫地说“你别哭啊,你看我哭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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