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自己不觉得尴尬, 那么觉得尴尬的就只会是别人。
于是现在一心想着要和陈柏杨好好“算账”的苏韵,便很是淡定地点了一下头,算是打了个招呼,随后就牵着陈柏杨继续往上走。
时间已是黄昏尽头, 楼梯转角处又还没有开灯, 一时间, 背对着楼梯小窗的庄隆便完全被阴影所笼罩住,神色晦暗不明。
从前来苏韵家里时,也不是没有过和那些年纪比他小的孩子们“争风吃醋”的时候,但那时两人之间的关系就是清清白白的好朋友,所以那些争风吃醋就总是带着几分闲得无聊的玩笑意味, 无谓结果是输是赢。
可惜, 曾经的云淡风轻随心所欲,似乎都因为那一个意外的亲密接触,而将一切尽数化作了剪不断理还乱的一团乱麻。
尽管他才在不久前和她说过, 就是应该和同龄的年轻人多接触交流, 而不是将目光放在他这个年龄差距颇大的老友身上可是为什么,真的看到了她和同龄的年轻人有所接触的时候,心里却是没有如预想一般的轻松
明明那时看她和基努说笑, 心里也是没有多大的抵触的
毕竟是经历过不少事、从底层爬摸打滚一步步走上来的人,庄隆倒也不是某些年轻人那种不愿面对就强行自欺欺人的模样了, 因此他在思考了一会儿之后,很快就得出了结论。
他之所以会感觉到难受的原因, 是因为他明白基努和苏韵之间是普通朋友的关系, 所以就完全不觉得会有“威胁”。
是的, 威胁他知道这两人没有和对方更进一步的想法, 因此就不介意苏韵和基努这个“同龄的年轻人”接触。
但陈柏杨, 却不是这样。
这个年轻人一直都对苏韵很有感情,哪怕他自己觉得把心思掩藏得不错,但其实那些对苏韵的过分关注和偏爱已经是表现得众所周知说不定,苏韵也是早就看出来了。
然而苏韵并没有对其表示出什么意思,俨然就是一副揣着明白装糊涂的得过且过样子,也不知道是真的天性使然,还是只是年轻所致。
话又说回来她现在对他,何尝又不是如此
她虽然自小只有一个外婆和两个契姐妹,但个性开朗活泼又敢于拼搏,所以在成长的途中,始终都不缺同行一程以及陪伴至今的亲友。
而他却是从小被遗弃、有所认知的时候就已经明白自己一直都是个没有家也没有家人的人,甚至就连名字的“one”都是代表着孤独的含义;在外面也是因为肤色和种族的隔阂,没有多少真正可以交心的朋友。
可以说,他徒然比她多活十二年,但却丝毫不如比他小十二年的她,活得那么的自由肆意精彩不断。
这种生理与心理上的不对等,便造就了两人在相处之时,表面上是他在引导她、而实际上却是她反过来牵扯他的事实。
因此就连那个意外的夜晚里,首先作出行动的,都是她作为主导和主动的那一方。
而自己则是因为心里的重重顾忌和个性驱使,成为了被动和被迫接受的那一个。
就如同宠物和主人的天然差距,苏韵除了他,还拥有着许许多多;而他一旦妥协了内心的渴望而沉沦下去,就只能变成仰望唯一的可怜宠物,苦苦等待着总是定不下心来的那个人的垂怜。
而他在很小的时候,就已经被抛弃过一次又一次了从出生时的亲生父母,到后来幼年时嫌弃他容貌与本地人有异的养母。
他们给了他生存下去的希望,也给了他痛苦终身的根源。
在这个世间,把自己全数交付给另一个人的做法,是最最冒险的做法一旦对方心念有变,等待他的将会是万丈深渊。
一想到这样,他就宁愿用各种理由隔开两人的距离,宁愿当作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保持现状就好。
心事重重地走下楼把手里的一叠空白红包放到茶几上,正犹豫下一步到底是该上楼还是该留在一楼客厅的庄隆,忽然就被苏阿婆拉住了“你有没有时间帮阿婆装一下这些利是封里面的钱”
广府地区惯例是每逢新春就要准备一大堆红包,除了给自家和亲戚晚辈的大份红包,还有就是给老板派给手底下员工的人情利是当然,就算是大份红包,也是没有某些红包高昂地区的可怕,一般都不会让人伤筋动骨。
而给员工的人情利是,那就更是意思意思为主了,里面封个五元、十元的都算得上是大封,有时一、两元的也不少见,主要就是取红包这个吉利意头而已。
因此在广府地区这里,红包又俗称为“利是”,取其好运连连、利事到来之意。
香江这边只要未结婚,就始终都是拿利是的一方,所以庄隆这几年来苏韵家蹭年夜饭的时候,也没少拿苏阿婆的利是红包。
以往苏阿婆一般自己一个人就能装好,梅家姐妹想帮忙她还觉得这两姐妹“嫌”她老,强行不让别人帮忙,非要证明自己还相当硬朗的做派。
不过今年苏韵正式入住赵氏,那么就也得作为老板的身份给电影公司和电视台的员工派人情利是,这一来保守估计要准备数千封,苏阿婆只能是真的认老了。
之前让梅家姐妹帮忙装了一部分,现在她们还在工作没回家,苏阿婆就果断抓了庄隆这个送上门的壮丁。
“讲开又讲,你也年纪不小了,有没有钟意的女仔啊”大概是年纪大了的人总喜欢双双对对的东西,苏阿婆一边给红包里头装钱,一边随口问道。
“现在还在忙事业,暂时没心思想其它的事。”庄隆组织了一下语言,方才低声回答道。
“哎呀,你也不小了,算起来今年也有三十岁了,是时候要找一个了”苏阿婆絮絮叨叨地说着。
“随缘吧”再怎么心思谨慎的人也扛不住亲戚朋友的催婚魔音,庄隆连忙低下了头,权当自己在认真干活。
先前那点乱七八糟的思绪,似乎也被苏阿婆所带偏,慢慢地沉淀到了心底深处。
与此同时,三楼的大房间里,苏韵刚刚招呼了陈柏杨落座,然后又从柜子里拿出了一大堆护肤品套装堆到两人之间的矮脚长茶几上面,招呼他一起动手捣鼓起来。
“这个护手霜和眼霜都挺不错,你试试”苏韵随手翻找了一下,便递了两支过去。
陈柏杨应了一声,很是听话地接过来,然后拧开盖子开始涂抹。
“最近你的手怎么粗糙了这么多”苏韵看他低着头涂护手霜的样子,状似不经意地问了一句。
“啊”突然的问话让专心涂护手霜的陈柏杨吓了一小跳,茫然地啊了一声之后,方才又赶紧补充解释道,“最近工作忙,所以有时就顾不上保养了。”
“我们玩乐器的人,不但是脸,手也需要好好保养才行的。”苏韵笑了笑。
“嗯,我知道的”听到苏韵这话,自以为蒙混过关了的陈柏杨轻轻吹了一口涂好护手霜的手背。
一抬头,就正正对上了苏韵那带着审视的死亡视线。
他跟过苏韵的剧组,不止一次所以说,他对暴君化苏韵的死亡视线那是相当的熟悉。
毕竟在演戏这一道上,他是被天才朋友们生拉硬扯带飞起来的木头。
看苏韵那一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大佬样,陈柏杨只得老老实实地把之前的所有事情如竹筒倒豆子般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从他期限将至需要洽谈新合约条项开始,到知道苏韵的艰难处境,再到在赵氏影城那日于远方遥望她和赵励英的决然身影,到最后做下决定用自己的合约去帮苏韵一把
“就是为了给我争取筹码,所以你将自己卖了八年”苏韵的语气里听不出一丝起伏。
“虽然是这样,但你千万不要把它放在心上。”陈柏杨激动得语速都快了一些,“是我自己做下的决定,和你完全无关,你不需要为它而有什么想法”
“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我才会不告诉你,也不让其他人告诉你的。”
“怎么会与我无关”听得此言,陈柏杨又想劝苏韵不要记住这事的时候,苏韵慢悠悠地开口了,“你给我造成了很大的困扰”
“你自己觉得是施恩莫望报,但对于我、对于一个三观正常的人而言,你这个做法,是强行给我绑上了一份不小的人情债,以至于我必须想办法去报答”
“我、我不是这个意思”陈柏杨这下是真的快要急哭了这些天他本来就因为休息时间过少而精神不好,接到苏韵电话邀请都是强行为爱发电地支撑着,结果苏韵却是说了这样的话
固然,苏韵这个想法是接近于他原本不图回报的意思;但是苏韵说他这个行为其实还有着挟恩图报的隐藏含义的话那可就真的是冤枉他了
他真的只是想为了她而做一点事而已
看他急得眼角都泛起了红,苏韵叹了一声,抬起手捧住他的脸迫使他正视自己“你应当明白,这种自我牺牲自我感动的行为,其实是带着自以为是的意思。”
“对不起”陈柏杨下意识地想要低头但却是没法低头相识多年,苏韵早就预判了他的下一步操作。
“你不需要和我道歉,相反,是我应该多谢你才对。”苏韵放缓了声音,“我刚才这样说你,除了是为了点醒你,也是为了和你保证,我会一直记住它。”
这一下天一下地的,脑袋又被牵制住,陈柏杨觉得自己现在是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只能断断续续地解释道“我、我其实没有想那么多和那么长远,就是知道你需要帮助,而我能帮到你,所以我就做了”
“他们都说我发癫,大好青春奉献给最会压榨人的tbb,但我真的是不在乎的”这段时间身边人的不理解,也是让他在工作劳累的生理压力之上还受尽了来自心理压力的折磨,以至于他说这些话时都带上了喑哑的哭腔,“你一直都很努力向前走,而我也明白,你想要走到很远很远”
“虽然我现在还不能看清楚你将来的目的地,不过这样的你,已经不是以前那个做什么事都懒懒散散的我所能追赶上的了”
“tbb虽然会压榨人,但也是不错的一个平台,这个决定除去能帮到你之外,也能管控住我,促使我努力前进”说到这里时,他的眼里倒映了徐徐暮气的温柔和溶溶夕阳的坚定,“我只想要离你近一点,再近一点这样就足够了。”
“在走向未来的道路上,你总是会回头,等待一些人和带领一些人;而我,不想成为让你回头的人。”
“我知道。”苏韵轻声说道也是因为知道这些,所以她才会在出人意料地反客为主的同时,又真心地为这个傻仔的心意感动。
不止是因为他为了帮她而让自己陷入苦命打工人的处境,更是因为他那份不顾一切不求回报地追逐她的赤子之心。
这样至真至纯的纯粹情感,哪怕是再怎么铁石心肠心思复杂的人,都会忍不住为之动容。
两人相视而笑的那一个瞬间,好似有什么东西,在空气中悄然发生了不为人知的改变。
“来,这个海底泥面膜也很不错的,我帮你涂。”那双眼睛里的情感浓烈得像要流淌喷涌而出,苏韵微微侧了一下目光,拿起了茶几上的一罐子面膜。
“好。”他无比轻快地应了一声,声音清澈干净得仿佛是穿越这黄昏沉墨的一道拂晓曦光。
苏韵笑着挖了一块膏体,凑近过去想要涂在他脸上时,虚掩着的房门忽然被人敲了一下。
“吃晚饭了。”外面传来了庄隆的声音,平静如深潭最底处那不见天日的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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