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仪在即,秋芜每日帮着七娘一同赶制嫁衣。
民间有俗,女儿出生后,便要学女工,待技艺学成,便会亲手为自己制一身嫁衣。一针一线,都饱含着女子对未来的夫婿的期待和憧憬。
七娘从小被家人卖去戏班,只学唱戏,不学刺绣,后来又被荆州司马谢庄彦买回府中,原以为这辈子都不会有披上嫁衣的机会了,却没想到还会遇见陈大威这样好郎君。
这身嫁衣,她从一个多月前就已开始准备。
陈大威原说要替她请城里的绣娘做,以免她每日照顾椿萱院的孩童们之余,还要挑灯夜战,熬坏了眼睛。
她心中欢喜,但因觉得亲手缝制才能有好兆头,这才坚持自己做。绣样是秋芜画的,她有不会的,便都问秋芜。
秋芜则专门替娇娇做了一身藕荷色的新衣裳,用的是京城富户家中女童常穿的样式,衣襟处、袖口边、裙摆上绣了蝶恋花的纹样,甚是好看,让娇娇爱不释手。
终于,在婚仪前两日,嫁衣的最后一针收边。
青底金线的大袖深衣被悬在架子上,比不得官宦人家那般的华丽贵重,但看起来精致体面,显然用了许多心思。
七娘站在一旁端详片刻,深感满意的同时,亦觉感慨,不由拉着秋芜的手,认真道“阿芜,我这辈子还能穿一次嫁衣,都是托你的福。如今,我别无他求,只盼你这辈子也能过得顺遂如意。”
其实,她原本想说的是“也能穿一次嫁衣,嫁个如意郎君”,但想到元穆安,又觉提了这话,反倒惹秋芜不快,这才改了口。
秋芜知晓七娘的好意,笑着点头,说“如今的日子,我已觉得十分满意,今后只要能一直这么下去就好了。”
两日后便是婚仪。
这日,除了宋七娘和陈大威,凉州城里还有好几户人家要办喜事。不但是因为今日天朗气清,是黄历上宜婚嫁的好日子,还因为近来四处流传的天子伤重的消息。
这两日,州府府衙中甚至有几位差役说亲眼见到了天子卧床不起,由数十名羽林军贴身看护的情形。
平民百姓担忧国家安危之余,亦操心自家的一亩三分地。万一天子果真不治而亡,则要有禁婚嫁宴乐的国丧之期,之后,又多半会陷入战乱。倒不如趁眼下,先将喜事办了。
是以,整个凉州城都显得喜气洋洋,热闹不已。
秋芜一大早就陪在七娘身边,看着她从沐浴更衣、梳妆打扮,到接受各家亲友们的祝贺,再到最后黄昏时分,站在屋门处,由红光满面的陈大威迎着,站上停在街上的接亲马车,在所有人的欢呼与抚掌声中,缓缓朝陈大威的住处行去。
寒冷的冬日,众人随着迎亲的队伍一道缓缓前行。
边塞百姓能歌善舞,乐师们奏出的欢快曲调很快引得他们手舞足蹈起来。
在这样的氛围里,秋芜感慨万千,热闹喜悦的人群从她面前行过,让她的唇角也跟着扬起来,露出温和而欢喜的笑容。
可不知是不是因为平日交好的几位娘子都忙着拉紧自家孩子,自出来后,便渐渐与她散开了,留她一个人在人群里看着前方的队伍,她竟在不知不觉中停下了脚步,怔怔发起呆来,连队伍逐渐前行,直至离得越来越远都不曾察觉。
“怎么一个人站在这儿不走”
耳边忽然响起一道熟悉沉稳的嗓音,与前方飘来的欢快的乐声与小闹声交织在一起,竟有种难以言喻的缱绻与关怀。
秋芜被这一句话拉回神,一转身,就见身边站着已多日不曾露面的元穆安。
他仍是戴一顶斗笠,穿一身麻衣,一副平民百姓的打扮,若不抬头露出被笠帽遮盖的面庞,旁人半点也看不出不俗之处。
“郎君何时来的我竟没察觉,恐有怠慢,请郎君见谅。”秋芜愣了一下,随即退后小半步,略一叉手,要向他行礼。
元穆安伸手托住她的胳膊,待她站直身子后,却并未放开,而是顺势握住她拢在一起的双手。
“我也才来。本还在想这么多人,要怎么找到你,没想到你竟一个人在这儿站着。”他说着,感受到掌心里柔软却冰凉的触感,紧了紧握着的手。
已经有整整一年没再碰过她,此刻只这么碰了下手,就让他觉得心尖发酸。
其实,他私心里希望秋芜站是特意为了等他才站在这儿的。可是这几日下来,他已渐渐看明白了自己的处境,知道这毫无可能。
秋芜感受到冰冷发僵的手上传来温暖的感觉,呼吸滞了滞,没让他继续握着,很快便抽了出来,别开脸,道“白日已陪了七娘一整日,这会儿累了,有些走神,所以先站了站。”
元穆安掌中一空,呼啸的寒风穿过,将他内心才燃起来的那点热也被吹得冷了下去。
“走吧,一会儿该行礼了吧。”
他收回手,掩饰住面上的失望之色,与她一起快步前行,赶上迎亲的队伍。
一路上,两人肩并着肩,始终直视前方,没再说话。
前方的乐声越来越近,很快就到了陈大威的宅子。
宅子不大,却洒扫装点一新,门庭洞开,挤满了前来观礼的宾客,一张张笑脸让显得有些狭小的庭院充满喜庆的氛围。
秋芜过来时,已不知该往何处去,只好站在院门处,试图以目光越过前方挤挤攘攘的人群,窥见里面的情形。
来观礼的大多是留守在凉州城的军士和他们的家眷,职衔虽不高,却个个热情得很。因秋芜是秦衔的妹妹,又教过好几家军士的孩子,是以他们都认得她,知晓她与七娘要好,纷纷让开些,好教她穿过人群,走到最前面。
元穆安在她身后,有两位娘子唤了他一声“袁先生”,众人便也将他让了过去。
庭院正中,七娘和陈大威正笑着行礼。
七娘的嫁衣衣袖宽大,走动之间,迎风拂动。陈大威不自觉离她有些近,转身时,手指恰好勾到七娘的衣袖,引得两人的步伐皆是一顿,几乎同时侧脸去看对方,又差点撞到一起。
人群中顿时爆发出一阵笑声,有一位与陈大威交好的什长起哄道“陈郎这是忍不住要亲近新妇了”
其他人也跟着玩笑“陈军曹,快醒醒,可不能还未吃酒就先醉了”
“嘿”
陈大威一张粗犷的脸涨得通红,先笑呵呵地瞪一眼那位什长,随后迅速扶了七娘一把,待她站稳,方退开半步,尽量与她保持距离。
只是,距离虽拉开了,眼神却骗不了人。
一向爽朗直率的七娘低着头,眉眼之间尽是羞意;从来以朴实憨厚的一面示人的陈大威时不时侧过脸飞快地看一眼七娘,全程笑得合不拢嘴。
二人满脸欢喜满足的样子感染了所有人。
秋芜站在人群中,也忍不住一直扬着嘴角,尤其在看见七娘于夜色下微红的眼眶时,也忍不住一边笑,一边眼角湿润。
这是她这辈子第一次真正参加一场婚仪。
幼时,她自然也随父母去过几次亲人的婚仪,只是那都是在三四岁的时候,记忆早已模糊,只剩下几个支离破碎的画面。
今日,她终于知道原来在亲朋好友的祝福中成婚,是这样令人羡慕的事。
只是不知道她这辈子还有没有机会拥有这样一场婚仪了。
始终站在她身边,替她挡去身后拥挤人群推搡的元穆安亦感到心情复杂。
平民百姓的婚嫁原来是这样的。
不知怎的,他就想起了自己与谢颐清之间半途夭折的婚事。
他也期待婚仪那天的到来,却不是因为要娶谢颐清,而是为了彻底将谢家铲除。
关于婚姻,他从没想过这会是一件令人期待、欢喜的事。
可是今日,他忽然想,如果当初要嫁给他,与他在满朝文武和宗室皇亲的见证下,同牢、合卺、结发
这是正室妻子方能拥有的,难怪,他母亲会如此在意皇后之位,而他父亲,尽管已给了陈氏一切能给的东西,却始终因无法给她正妻之位而愧疚至今。
他心里渐渐涌动起一阵又一阵酸楚的情绪。一转头,就看见秋芜缀着一点晶莹的眼角。
“芜儿。”他忍不住在无人注意的时候伸出手,轻轻捏住她的一根食指,用指腹摩挲着,“我们”
他想说,等回了京城,只要她愿意,他也会给她办一场婚仪,以正妻之名将她迎回宫中。
可是,话还未出口,另一边的人群里却忽然让出一个小小的豁口,已经多日不曾露面的顾攸之从里头挤出来,站到秋芜的身边,微弯下腰,在她耳边说“我有两句话想说,秦娘子,能否容我片刻时间”
元穆安满腔情意被忽然打断,不由皱了皱眉。
秋芜将指尖从他的手中抽出,悄悄藏到身后,看着因一路挤来而带着几分薄汗的顾攸之,不知他到底要说什么。
才要点头答应,却忽然想起元穆安就在身边,连忙转头看过去,见他虽然脸色不佳,却并无要出言阻止的意思,这才点头答应了。
庭院正中的仪程已行完,宾客们随着指引往里行去,等着与新郎、新妇敬酒,原本挤挤攘攘的门庭顿时开阔了许多。
只有元穆安还停在方才站的地方,时不时往秋芜那边看去,显然在等她。
秋芜跟着顾攸之行到影壁边,问“不知顾先生有什么话要同我说”
顾攸之面带犹豫,似乎仍在思索到底要不要开口,片刻后,方深吸一口气,道“我想问秦娘子,愿、愿不愿意等、等我。”</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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