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表情淡淡,似乎有些情绪低落的元穆安怔了一下,随即猛地抬起头,有些诧异地望过去。
“芜儿,你这是什么意思”
秋芜深吸一口气,在心里斟酌着话语,慢慢道“郎君方才说得不错,他之所以走到这一步,兴许是早在冥冥中就已注定的,与旁人无关。诚如郎君所想,我的一直对他心怀愧疚。阿耶和阿娘在世时,一直教导哥哥和我,受人滴水恩,以涌泉报。容才人于我是救命之恩,我更应当竭尽所能地替她完成遗愿。我怜九殿下少年丧母,因而过去总想多照顾他些,但是非曲直,我辨得清。”
谋逆之罪,素来最为君王痛恨。
若能如元穆安那般,在朝堂上与他两位兄长旗鼓相当,在军中的威望更是一骑绝尘,在大多数人眼里,本就是众望所归,最后以一场宫变,用最小的伤亡与变故夺得大权,不曾伤及普通百姓,于大燕而言,方能算是幸事。
但元烨,他涉世未深,在朝中毫无根基,即便一直跟着太傅读书,这一年来兴许渐渐能办差了,但在政事上,仍旧算不上有建树,如此一位皇子,很难服众。
就是真的侥幸夺得大位,只怕也只会引起更多人的野心,将好不容易才恢复安宁的大燕再次搅得战火纷飞、四分五裂。
可是,说完这些,秋芜忽然呆了呆。
她一直觉得元烨少年丧母,过得孤苦无依,理应得到旁人的关心与体贴,却忘了元穆安一点也不比元烨好。
他与谢太后之间,隔阂颇深,母子两个过去就相看两相厌,到如今,谢太后勾结外人,要害自己十月怀胎生下的亲儿子
而元穆安却半点未在她面前表现出对谢太后的失望与伤心。
她不禁心中一软,目光柔和地看向元穆安“郎君,你”
那边的河面上,胡大“嗬嗬”的驾马声和车轮碾破薄冰,涉水而来的声音断断续续传来。
元穆安触及她难得的温柔表情,不禁心神一震,漆黑的眼底飞速闪过一线润泽的水光,嘴唇也跟着极轻地颤了颤,似乎有什么话想说。
他忍了忍,掩去眸光中的闪烁,哑声道“如此,我便放心了。”
很快,胡大他们赶了上来,搓搓手,笑呵呵道“总算过来了,那冰碴子碎了溅在手上还怪冷的”
秋芜问,要不要休息片刻,三人直摇头“还是快走吧,到了驿站再休息才安心。”
一行人遂回到官道上,继续前行,于日落前抵达此行途中的最后一个位于司竹园的驿站。
此地位于京城西南面,距离京中不过数十里。
兴庆宫中,元烨站在谢太后的身侧,仔细听着底下一名才赶回来的探子禀报这几日打探来的消息。
“似乎有所察觉,羽林卫的刘统领从数日前就已不再负责圣驾的护卫,转而隐在暗处,已经拿下了好几个咱们的人,不过,应当没能审出什么来。”
那名探子熬了整整两日未曾合眼,此刻站在阶下答话时,嗓音嘶哑得仿佛开裂了一般。
高处的二人皆像毫无察觉一般,无动于衷。
他们更关心的是接下来的请君入瓮能否顺利实施。
被抓的那几人的名单他们方才已看过,都是死士,遇事即会想法自尽,应当不会将事情泄露出去。身为天子,半途遇袭亦是常事,先前在凉州城中的刺杀,就有传言是吐蕃所为,想必元穆安即便抓到了人,也会先往外敌身上想。
元烨沉思片刻,道“刘奉不在,眼下负责防卫的是何人”
那探子答“是跟随圣驾入京的凉州折冲都尉秦衔。”
“秦衔”谢太后挑眉,冷笑一声道,“倒也是他的心腹。不过,此人出身平民,凭着他的一力提拔,才走到如今的位置,身后却毫无根基,不足为惧。”
元烨却皱了皱眉,似乎有些不赞同。
不过,面对强势的谢太后,他并未直接反驳,而是委婉道“母后所言极是,此人虽在沙场上得了不少军功,但归根究底,亦有投机取巧、运气极佳的缘故在,的确不足为惧。不过,依儿对陛下的了解,事关自身安危,绝不会掉以轻心。”
谢太后的脸上闪过一丝不耐,但因元烨的态度十分恭敬,这才没有发作,只淡淡道“你想怎么办”
元烨想了想,道“秦衔暂代刘奉之职,便是羽林卫的统帅,届时当履行指挥之责,若能将他牵制住,则上下指令不通,方能令咱们事半功倍。”
他说着,转身又问那名探子“我记得,先前传回来的消息说,秦衔有个失散多年的妹妹,此次也跟着他一道回京来了”
“是,秦娘子带着几名家仆,远远地跟在圣驾之后。秦都尉对她十分关心,每日早晚都会派人过去看望。”探子答道。
“母后,儿以为,咱们不妨就从这位秦娘子身上下手,以秦娘子来牵制秦衔。”元烨听罢,将心中的盘算向谢太后道出。
谢太后蹙眉沉吟片刻,点头道“你看着办吧。各处城门可都准备好了”
元烨连忙拱手道“从今夜开始,值守的人便都已换做咱们的人,届时,以哨箭为号,鼓楼击鼓,各处城门便会迅速关闭,弓箭手亦已准备好,随时埋伏在各处,定万无一失。”
“好。”不知是不是因为最后关头即将到来,亲生儿子将被自己设下的圈套害死,她保养得宜的脸颊控制不住地微微抽动,本就有些刻薄的面相越发显得狰狞可怖,“只要能成事”
元烨面无表情地看她一眼,默默低下头,不再言语。
底下那名探子却莫名感到脊背发凉。
司竹园驿站中,秋芜才就着杂役们送来的热水洗了把脸,换了身干净的衣物,扫去一身的尘土,便听见外面传来敲门声。
“芜儿,是我。”
元穆安低沉的嗓音隔着门板传来。
秋芜不似先前一般充满戒备,不愿开门,而是道了声“稍候”,便起身快步行至门边,抽走门栓,将门打开。
“郎君怎么来了”
元穆安扬了扬手中的食盒,道“这是晚膳。”
他说着,有些忐忑地笑了笑,眼神往屋里飘一下,仿佛在告诉她,他想进屋,与她一起用膳。
秋芜站在门口,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沉默片刻,迟疑地看一眼他手里的食盒。
他提着食盒的那只手因连日来的风沙严寒而泛着一层不正常的红,关节处略微肿胀,将泛红的皮肤撑开,干燥的纹路似乎随时都会撕裂。
她盯着看了片刻,忽然想到他的这双手。
这双手,平日看起来白皙修长,如玉一般精美,任谁都会觉得这是一双养尊处优的手,长在锦绣堆里的天潢贵胄的身上,合情合理。
可是,她却知道,他那一双手,表面看来光洁无瑕,实则手心里却粗糙不已,甚至在虎口处、掌根处还有两块可怖的伤疤。
那都是曾经的险境在他身上留下的印记。
有那么一瞬间,她感到心酸不已。
“多谢郎君。”她垂眼低声应了一声,随后,在他紧张的目光中,慢慢朝旁边挪了两步,让出一个恰可容一人通过的入口。
元穆安双眸发亮,提着食盒的手紧了紧,随即克制住满溢到脸上的笑容,一闪身进了屋,生怕她反悔重新将他赶出去似的,飞快地转身关上屋门。
“还热着,快吃吧。”
他将驿站准备的吃食一一取出来,摆在食案上。
一碟腌瓜,一盘炙羊肉,几块蒸饼,还有一碗温牛乳。
再简单不过的食物,与许多百姓家里的吃食也相差无几。
元穆安未露出半点不满或是嫌恶的神情,而是先一步坐下,将牛乳推至秋芜那一侧“这个是温的,先喝了吧。”
接着,拾起勺与箸,将热得发烫的蒸饼一块块分开散热,又拿过那一碟炙羊肉,将羊肉仔细地撕成大小适宜的条条块块,再推到秋芜面前。
两人上一次这样相对而坐,同桌而食,还是在凉州的都尉府中。
那一次,元穆安也试着认真替她布菜。不过,那回,他显得有些局促和紧张,甚至因为是第一次这般放下身段照顾她用膳,还有些不好意思。
但今日,他将不再发烫的蒸饼递到她的面前,将才分好的小块羊肉夹进她的盘中时,都显得自然无比。
秋芜默默注视着他的动作,拿过一块蒸饼,咬了一口,随后便将余下的推回去,轻声道“郎君也吃吧。”
短短一句话,听得元穆安窝心不已。
“好,好。”
他见她已喝完牛乳,这才给自己也拿了块蒸饼,就着羊肉和腌瓜吃了起来。
“我不会公报私仇。”
待两人都吃得差不多了,他忽然开口。
秋芜捧着茶盏的手一顿,随即明白过来,他指的是元烨的事。
她没有抬头,只是斟了一杯茶,递到他面前“我信郎君,郎君从来就不是那样的人。”
这一回,元穆安没再掩饰自己内心的情绪,而是低着头闷声笑了出来。
那种低沉的,带着点颤意的笑,听在秋芜耳中,竟莫名有几丝哽咽的意味。
“芜儿”他的眼眶微微泛红,“你果然一直都知道我。”
杯中茶是晚膳前便泡上的,此刻只是温温热,他捧起茶杯,饮了一口,待平复下情绪后,方慢慢收敛神色,冲秋芜严肃道“明日,咱们就要靠近京城,入城前后,恐要生变,你千万记得跟紧我,我身边有暗哨在,能护你我周全。”</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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