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芜扭头的动作不大,因此周围大多人并未发现异常,只有离她最近的两位叔母和元穆安有所察觉。
“怎么了”
元穆安放下手中茶盏,侧身过去,压低声询问,语气里有些紧张。
两位叔母对视一眼,其中一个道“可是今日的点心不合娘娘的胃口”
她们虽有些猜测,但既然帝后二人都未先说,她们自然也不会多问。
秋芜捧起案上的一盏清茶饮了两口,暂时压下心头那一阵恶心,笑着摇摇头“没事,我这两日有些脾胃不适,大约才吃了冰镇的山楂糕,吃不下这才在热锅里炸的。”
“前面备了几处小院,娘娘是否要过去更衣,暂歇片刻”
秋芜想了想,点头应下,起身要去。
元穆安本想跟去,却被秋芜按了按手背,制止了“这儿人多,我看有人还等着与郎君说话呢。”
难得有在宫外见到天子的机会,自然有人想要抓紧机会。来的虽多是贵族子弟,却也并非全是无所事事的纨绔,有不少也已入朝为官,在任上表现不俗。
元穆安知道她不想引人注目,又见她脸色间并无明显的虚弱,便顺了她的心意,没有跟去,只是嘱咐底下的侍女好好服侍。
花宴仍在继续,除却各色点心外,摆在四下的芍药也换了一茬又一茬,有的点心还专配了花朵呈上来,赏心悦目的同时,甚至让人不忍心破坏。
不过,元穆安却没有太多心思赏玩,他记挂着下去歇息的秋芜,只想快些应付完这样的场合。
一连与好几位年轻郎君说过话后,正要让康成去看看,身边便出现一名小娘子,约莫十六七岁,穿着石榴色的衣裙,额间点了花钿,将一张精致的脸蛋衬得俏丽而青春。
“陛下,”她手里捧着一幅卷轴,送至他的面前,“三娘近来习字,在家父的教导下,临了一幅陛下的真迹,今日得知陛下前来,特意带来,求陛下指点。”
说话的时候,语气自然,落落大方,丝毫没有局促的样子。
远近各处,许多双眼睛正明里暗里地看过来。
人人都知道两位夫人办今日这场花宴的目的,自然都将目光落在秦衔的身上。
然而,得知皇帝和皇后也要来,有些人不免又会动起其他心思。
帝后成婚大半年,感情和睦,恩爱非常,人尽皆知。而同时,后宫也始终空置着,京城的各家闺秀并非没有这个心思。
况且,皇帝未至而立,正是气盛之年,又英俊非凡、文武兼备,本就容易引得年轻娘子们的倾慕。
只是,他平日高高在上,在朝中自有威仪,闲时和煦,但也总有种清冷难近的气质,因而让不少人望而却步。
今日,有人主动试探,大伙儿都等着看。
元穆安的目光从那卷轴上掠过,并未停留,而是落在了小娘子那张精心装扮过的脸上,仿佛并不在意她说了什么,只是想看清她的模样。
“吏部尚书李文柏,可是你父亲”
“正是家父”李三娘惊讶又喜悦,没想到皇帝竟然知晓她的身份,连忙点头,“蒙陛下挂念,三娘受宠若惊。”
本以为天子太过遥远,今日即便能见一面,也不过如仰望星空一般憧憬一番罢了,谁知,他竟然早已将她记在了心里。
其他竖着耳朵留意这边动静的人们也在心里按按吃惊,猜测着这位李娘子是否已入了天子的眼。
就连康成都有些诧异,抬头看看李三娘,又看看元穆安,眼中闪过犹豫,似乎想说些什么,但最后权衡一番,没有张口。
“你的眉眼生得与你父亲有几分相似。”元穆安面上没有太多表情,对于小娘子的欣喜,无动于衷。
李文柏已经年过半百,体型稍宽,五官更是挤作一团,实在称不上好看。就算是年轻的时候,也只是个相貌端正的郎君罢了,离俊美颇有些距离。
李三娘的相貌更多的是随了她母亲的娇俏,元穆安这样说,听起来一点也不像夸赞。
李三娘脸色僵了僵,手中还捧着卷轴,不知该不该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展开。
“至于这字,”元穆安移开视线,不再看她,更没有要接过那卷轴的意思,“朕不擅书法,平日所书,也不过用以批阅奏疏罢了,实在没有临摹的必要。你若当真有心练一练书法,不如寻历代名家名帖来临。朕记得,皇后在书法上的造诣远胜于朕,你有心,可多请教皇后。”
一番话,虽未直言“拒绝”二字,却令所有人都听明白了,他一点也不领李三娘的情。
李三娘的表情几乎要维持不住。
她一向心高气傲,因父亲是吏部尚书,手握实权,在诸多皇亲国戚面前,也无须做小伏低,这才敢在今日的花宴上主动与元穆安说话。
哪知会被当场拒绝,甚至是裸地剥开她刻意讨好的心思。
如今后悔已来不及了,只好勉强笑了笑,假作从容地收回手,低头道“三娘惭愧,从前竟不知娘娘擅书法,往后定多向娘娘请教。”
众人将方才的情形看在眼里,不由在心中猜测,到底是李三娘一人入不了天子的眼,还是所有人都是如此。
接下来,直到秋芜再度回到宴上,都再没有人不识好歹地接近元穆安。
“秦侍郎,烦请留步。”
一片花荫之下,魏芝兰站在栏杆旁,一手扶着朱红的柱子,半边身子躲在后面,有些犹豫地唤住前方石径上的秦衔。
秦衔驻足,一转头见到她,问“魏娘子怎会在这儿”说着,目光下意识朝她被裙摆遮住的脚上扫去,“受了伤,好好休养才好得快。”
魏芝兰似乎想起先前的事,脸红了红,有些不好意思。
“只是小伤,眼下已没有大碍了。”
话虽如此,想起方才在屋里掀开裤脚时看到的那一块肿胀,还是觉得心有余悸。
哪怕是家道中落的娘子,也是娇生惯养的,长这样大,还未受过这样的伤呢。
不过,她特意等在这儿,也不是为了来诉苦的。
“方才,是我一时冲动,不小心才惹得郎君也受了牵累。”
秦衔经她这样一提醒,才想起自己手背上还留了一道伤口,方才去见秋芜时,用帕子擦了擦,没留血迹,只一道干燥的血痕。
“没什么,娘子不必挂怀。”
魏芝兰笑了笑,将手中的一只红色小瓷瓶递过去,略显羞涩道“这是从医女那儿拿来的金创药,秦侍郎也受了伤,一会儿该敷些药。”
秦衔想了想,没有拒绝,伸手接过后,规规矩矩道了谢。
魏芝兰没有立刻离开,而是留在原地,犹豫了一瞬,有些局促地低声道“方才多谢侍郎为谢姐姐说话。”
秦衔沉默了片刻,道“我说的都是心里话,谢四娘是个值得旁人尊重的人,陛下和娘娘也是这样想的。”
魏芝兰飞快地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带着几分试探,道“谢姐姐在世时,曾对我提起过,她在荆州时,也遇见过一位姓秦的郎君”
秦衔看着她的眼神动了动,斟酌着她说这话的用意,慢慢道“那是我兄长。”
“哦”
魏芝兰应了一声,脸上一热,莫名有些无地自容,再不敢久留,行了个礼后,便扶着栏杆走了。
一场花宴,从上半晌一直持续到临近傍晚才散场。
元穆安带着秋芜回到宫中,还未坐稳,便先让召奉御过来。
方才在别院,秋芜不想兴师动众,眼下回宫来,他总要请奉御来看过才放心。
秋芜看着他的举动,并未阻止,只是眼神莫名有些怪异。
元穆安敏锐得很,一下捕捉到她神情的变化,在她身边坐下,问“怎么了,是不是方才在别院已经找人看过了”
秋芜咬了咬唇,似乎有些猜测,却不敢确定“没有,还是等奉御看了再说吧。”
不一会儿,奉御在太监的指引下进了甘泉殿,二话不说,先替秋芜诊脉,片刻后,又问了两句话。
待问到这个月的癸水时,就连元穆安也反应过来了。
他猛地从座榻上起身,双眼一眨不眨地看着秋芜,脑袋里飞快地算了算,再她开口之前就先替她答了。
“迟了,已经迟了七八日。”
奉御点头,捋了把胡须“那便是了,娘娘脉象滑而有力,自寸至尺犹如行云流水,当是已有孕了。”
元穆安表情一呆,慢慢看了一眼秋芜,道了一声“好”,随后才笑了起来。
“难怪今日爱吃酸的闻到那巨胜奴的味道也犯恶心”
秋芜也笑了,她先前就这样猜,只是因月事偶尔也会不准,遂不敢确定,此刻被奉御诊过脉,方放下心来。
她伸手轻轻按住自己平坦的腹部,道“敢问眼下我身子可好腹中孩儿可好”
元穆安也关心着,重新坐下,等着奉御回答。
“娘娘身子康健,眼下母子皆安,只是头三个月,应当小心谨慎为好,臣一会儿开一剂安胎的方子,娘娘照着每日煎服便好。”
二人俱认真听着,又问了诸如忌口的食物等,才让奉御下去开方子。
元穆安高兴极了,等殿中其他人都下去,也还沉浸在喜悦之中,拉着秋芜的手,促狭道“芜儿,咱们有孩子了,不枉这些日子的辛勤劳作。”
秋芜的脸一红,瞪了他一眼,方才的欢喜雀跃淡了几分。
“这段时日,我怕是没法侍奉郎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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