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烨不知自己是怎么回到毓芳殿的。
他本不相信元穆安的话, 只以为是自己贸然闯进东宫,惹恼了元穆安。
可是,元穆安却反问他, 那日搜查秋芜的屋子时, 他明明也在场, 难道就没有发现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吗
他疑惑了片刻,直到对上元穆安嘲意越发不掩饰的目光,才终于反应过来。
屋里没有银子,也没有银票, 她是真的早有预谋。
而他不但没有一点察觉, 甚至在人消失这么多日后,才在旁人的提醒下明白过来。
一路上浑浑噩噩,连步伐都有些不稳,幸好有福庆在旁边看着, 这才没迷了方向。
殿中的宫女太监们见他这副受了打击的样子, 都吓了一跳,只以为他在东宫听到了坏消息,连忙上前询问。
“殿下,是否有姑姑的消息了”
秋芜自那日后,便一直没回来, 这样大的事无论如何也瞒不住, 如今宫里人人都知晓, 毓芳殿的秋芜姑姑出宫上香时失踪了。
毓芳殿的宫女太监们为此日夜牵挂,一直盼着能得到些消息。
元烨摇头,愣了一会儿, 忽然想起不久前, 听到宫女们议论秋芜是否会出宫的事, 立即攥住身边离得最近的初杏的手腕,将她猛地扯近,问“你们是不是都知道秋姐姐是不是早就与你们说过了”
他说话的时候,脸色惨白,表情阴沉,一下子就让人想到不久前在行宫的那段日子。
初杏吓了一跳,又不知他在问什么,只好摇头“奴婢不知,可否请殿下再说清楚些”
元烨没有回答,只是瞪着她看了片刻,想起她也是才调到毓芳殿不久,与秋芜算不上熟悉。便抬眼扫视了几人一圈,最后将目光停在竹韵的脸上。
“你,”他伸手指着竹韵,厉声问,“你平日与秋芜走得近,她是不是早同你说过了”
其他人害怕的同时,都一脸茫然,不知他在说什么,竹韵却心中一动,莫名想起前段日子,秋芜与她说过的那两句关于出宫的事。
难道秋姑姑这次在宫外出宫,其实另有隐情
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元烨还在等着她的回答,她记得秋芜说过,不要再和别人说起那件事,于是便摇头,露出与其他人一样害怕又茫然的神情。
“奴婢不明白殿下在说什么,秋姑姑平日与奴婢们说过不少话,实在不知殿下问的是哪一句”
元烨红着眼怒瞪她片刻,胸膛因为情绪的激动而不断起伏,好半晌,才勉强控制住心神,沉着脸吩咐众人“明日搬去新王府,都下去收拾吧。”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他去了一趟东宫,到底听到了什么消息,不但忽然这样发脾气,还要毫无征兆地搬出宫去,分明离先前定的日子还有大半个月。
他们满腹疑虑,可瞥见元烨阴沉如冰的脸色,谁也不敢问,只能低着头一一退下,翻出毓芳殿的财物记册,收拾出箱笼安放行装。
然而,没过多久,东宫的管事太监之一海连就带着十余名太监来到毓芳殿“我等奉太子殿下之命,将宫女秋芜的所有私物带走,以便寻找线索。”
毓芳殿的众人有些不知所措,只好进正殿请示元烨。
元烨出现在秋芜的屋外时,海连手下的几人已麻利地将大半衣物装进他们带来的箱笼中,丝毫没有要先征得元烨同意再动手的意思。
好好地一间屋子,算不上太宽敞,却里里外外站了二十余人,显得十分拥挤。
元烨看着整齐的屋子变得凌乱,顿时心火窜上来,喝道“这里是毓芳殿,我这个皇子还未搬走,恐怕轮不到你们这样肆意妄为。”
海连不是毓芳殿的人,他身为康成的干儿子,跟在元穆安身边的日子不短,见识过元穆安的气势与威仪,再看还没满十六的元烨,自然不觉惊惶。
“殿下恕罪,奴婢们是奉太子殿下的命令前来。太子殿下说,知道九殿下无能为力,便只好由东宫代劳,自明日起,九殿下只管在新府中安心度日便可,其他的,就不用再管了,宫里的事,自有宫里的人来料理。”
福庆等人听到这里,已大致猜到,必然是元烨在东宫时,因秋芜的事与元穆安生了嫌隙。
这似乎是太子第一次这样对待九皇子。
众人都以为元烨不会同意,毕竟秋芜在他心里的地位举足轻重,这些日子,他对秋芜的牵挂和担忧,大家也有目共睹。
可元烨攥了攥垂在身侧的双手,直到骨节发白,也没有如众人预料中的那般大发雷霆,而是深吸一口气,略微闭了闭眼,努力忍住心底的恼怒和挫败,咬牙道“只盼你们真能将人找到。”
说完,一眼也不愿多看,转身便走了。
尽管心中充满不服,但也明白元穆安说的话一点也没错。
他一个毫无实权的皇子,本以为自己身份尊贵,这辈子权势地位,一样也不缺,可如今,连找个人都做不到,只能巴巴地求到别人面前,这才体会到自己的无能。
他想要变得强大,像曾经的太子哥哥一样,在朝廷中,在百姓间,都拥有一席之地,也想拥有自己的亲信,有自己的家将,在需要时,供他驱使。
当然,他最想做的,是将秋芜找回来,亲口问问她,为什么要骗他,这么多年朝夕相伴的情谊,难道都是假的吗
海连带着十几个太监,很快就将秋芜屋中的东西统统收入箱中,回到东宫向元穆安交差。
元穆安自将元烨送走后,便更无心处理手头的事了。
见到海连身后的那几箱衣物,他只烦躁地摆摆手,道了声“知道了”,便示意他们搬下去,看着安放。
所谓的查找线索,不过是一个借口罢了。
他方才将元烨遣出宫去,又直接说了不会允许秋芜跟着一道去王府,像是将这几个月一点点积压起来的不满暂且发泄出去了些许。
他一直知道秋芜将元烨看得十分重要,不论是不是像她说的那样只是因为容才人的缘故,他都因此而不悦。
既然要解决心头的这个疙瘩,就不能再容忍任何与她有关的东西还留在元烨的身边。
人是他的,东西自然也是他的。
只是,现下拿回来了,他心中的烦躁却没有得到半点缓解,反而有愈演愈烈的趋势。
因为,他不知道方才说的那些话,到底是对元烨说的,还是对他自己说的。
秋芜选择离开,既是抛下了元烨,也是抛下了他。
不久前,她还在他面前信誓旦旦地说,没有别人,只有他
分明还没到晌午,元穆安却忽然感到一阵疲惫袭来。
人没找回来,想这些又有什么用
他丢下手中的笔管,将眼前的奏疏推开些,坐在榻上揉着眉心,重新思索起来。
先前让刘奉去找人时,他只想着要把守住城门,宽进严出。京城四面被高大厚实的城墙包围,要想出去,总要经过他们那一关。
可半个月过去了,始终没有消息,若不是人真的已逃了出去,那就一定还在城中的某个角落里躲着。
可京城是大燕第一大城池,光户籍上有载的常住百姓便有近百万人,若要一条街一条街地查过去,必会惊扰百姓,引来民怨沸腾。
他不想因一己私利而影响普通百姓的日常起居,只好从别处下手。
她一个宫女,在外无亲无故,该如何躲藏按大燕律法,不论哪一家旅店,都不得接受没有身份文书之人留宿。
也许,在地方州县,这条法令没有被百姓们严格遵守,但在京城,恐怕没有几家敢在天子脚下知法犯法。即便在一些见不得人的地方,也有为黑户们衣食住行的店家,但这两日城门戒严,那些人听到风声,都会有所收敛。
秋芜到底是怎么找到能容她藏身整整半个月的地方的
元穆安努力克制住心底不停冒出来的不好的猜测,将全副精力都放在思索之上。
她没有身份文书
而没有身份文书,在大燕寸步难行
所以,她应当会想方设法给自己弄来一份文书才对
元穆安呼吸一滞,猛地从榻上站起来。
之前是他想错了,也许,她根本不是在努力找寻能躲藏的地方,而是在找能弄到文书的地方,有了文书,便能在城中安心呆着。
“去,立刻将刘奉召来。”
想通了这一点,他感到浑身的血液都沸腾了起来。
小院中,秋芜才考完娇娇千字文的前二十四个字。
娇娇懂事可爱,又聪明伶俐,除了一个“昃”字愣了一会儿才想起来外,其他字都能对答如流,被秋芜好一通夸赞。
娇娇倚在秋芜的腿边,甜甜笑着,脸上又有羞涩的红晕,看起来可爱极了。
宋七娘从屋里出来,肩上挎着个不大的包袱,手里则有几个大小不一的粗陶罐子。
娇娇一转头看见母亲,立刻小跑着上前,踮起脚尖从母亲手里接过两个小罐子,乖乖地放到搁在小院子里的那张榻上。
“收拾得差不多了,本也没多少能带的,这样一个小包袱正好,不引人注目。”
宋七娘摸摸女儿的小脑袋,又将肩上的包袱放到榻边拍了拍。
三日前,秋芜向她提出,可以带上她和娇娇一起离开京城,往后找一个小县城,三人相依为命过日子,问她愿不愿意。
跟着一个认识不过十几日的娘子离开这儿,从此一起度日,听起来实在有些冒险。
不过,宋七娘一向性情直爽,不喜瞻前顾后,经这些日子的相处,对秋芜的为人也有了几分了解,再加上同病相怜,不过考虑了两个时辰,便点头答应了。
她本就有将来离开京城的打算,如今有机会,即使听起来有些冒险,也想试一试。
今日就是她们商议好的要出城的日子。
“也好。只要咱们能顺利离开,缺什么,以后慢慢添置就好。”
秋芜看一眼七娘的包袱,点头表示赞同。
起初,七娘虽愿意与她一起走,却不愿接受她的钱财。
是她说,七娘帮了她,本就应该得到更多报酬,况且,既要相依为命,便不该计较这些,这才说服七娘。
她没有行囊,唯一引人注目的,就是这张脸。
这几日,七娘托隔壁于婶家的两个儿子外出时,看看城中的情况。
于婶一家好心,与七娘做了数年邻里,多少知道七娘的情况,多亏她两个儿子在,这才为七娘母女免去了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于婶不疑有他,只当她害怕被人查到是黑户,等两个儿子看完回来,便将城里的情况说了说。
城中街坊间,不见有太多官兵巡视搜查,但每处城门却都增加了把守,所有要出城的人,都要经过严格查验,才能被放行。
秋芜听后,一时有些不确定。
过了整整半个月,城门依然把守严格,她不觉得元穆安会在自己身上费这么多工夫,也许,真的如百姓们说的那样,官兵们是在查突厥来的细作。
但不论如何,她都不能冒险。
为了能不那么引人注目,她便让七娘替她稍稍遮掩一番。
七娘是戏班出身,从小就会扮各种扮相,练就了一手技艺,总能遮盖几分。
“咱们是要出门,不像在戏台上唱戏,妆容应该越自然越好。”
宋七娘将秋芜额角的碎发统统别到耳后,仔细端详着她的五官“五官相貌难改,很容易就被人看穿,我只能从肌肤上稍做手脚,让不太熟悉你的人没法很快认出来。”
她说着,从几个罐子里找出要用的脂粉颜料,仔细调好色,在手上试了试,这才小心地往秋芜的脸庞、脖颈、双手上涂抹,直抹到完全看不出原本的肤色,没有一点遗漏的地方。
接着,她又在秋芜的脸上点几处细小的斑点,画几道淡淡的纹路,顿时让秋芜看起来年长了岁。
“好了。”她再三检查,确定无误后,才收起那些罐子,叹了声,道,“你生得美,如此也只能暂掩光华,叫你不那么出挑罢了。”
秋芜笑了笑,起身进屋,对着有些粗糙的铜镜照了照。
镜中的脸虽还是熟悉的,可变深的肤色和发紫的唇色让她整个人忽然黯淡了许多,若不细看,很难发现五官之间的秀丽与精致。
“够了。”
她满意地起身,查了查贴身藏着的银票和那日买的文书,与七娘母女一起离开这片民居,雇了一辆马车,朝南城门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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