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秘密

小说:画屏美人 作者:山间人
    清晖殿是储君起居之处, 占地颇广。

    元穆安素日忙于政务,留在清晖殿的大多数时间都耗费在正殿中批阅奏疏,仅夜里在西梢间就寝, 至于其他几间屋舍,则大都空置。

    东梢间便是其中之一,因此一进去, 便显得有几分冷清。

    好在,每日熏香都不曾落下, 此刻屋里萦绕着熟悉的香气,依旧让元穆安的心绪稍感安宁。

    浴房里已备好了浴汤,康成上前替他更衣, 才解下外袍, 里头便有个小小的荷包掉了出来,轻轻砸在地上。

    康成连忙弯腰拾起, 小心捧到元穆安的面前。

    元穆安的视线落到他的手心,不禁皱了皱眉。

    这是秋芜那枚只装了一片碎布的荷包。

    当时因刘奉忽然传了消息来, 他便直接将荷包收进袖中,不曾放下。

    方才被秋芜一句一句堵得狠了, 竟然没问到此事。

    他想了想, 没去浴房,而是接过荷包, 就要提步穿过正殿,往西梢间去。

    可才走出去几步, 又忽然想起了什么, 停下脚步, 背着手吩咐“让她过来。”

    这个“她”自然是秋芜。

    康成心领神会, 连忙到门口召了个小太监, 压低声嘱咐了两句。

    那小太监领命下去,不一会儿,就带着秋芜进屋。

    才隔了两三个时辰,秋芜便又脱下了他赐的那身华服,换回宫女穿的浅蓝色襦裙。

    躬身行礼时的样子,让元穆安恍惚产生错觉,仿佛又回到了过去时常在夜深人静时召见她的那段日子。

    看起来,和那时的低眉顺眼、温柔体贴如出一辙。

    那时,见到她如此模样,他心里总是感到满意而舒心,眼下却觉得碍眼而讽刺。

    她内里的性情分明不是这样的

    “怎么又把衣裳换了”

    元穆安又莫名烦躁起来,从前不觉得,见过她穿戴上华美的服裙和贵重的首饰后,再见她变回宫女的样子,就不适应起来,甚至隐隐还觉得有些排斥。

    “奴婢虽然已不在毓芳殿,但殿下不曾发落,便仍是宫中的宫女。宫女就该穿宫女的衣裳。”

    秋芜在西梢间里见到好几身与她先前穿的华服一样美丽精致的衣裙,知道那一定是元穆安让人准备的。

    衣裳虽好看,她却一件也不想要,既然话已说开,就没必要再像以前一样太过曲意逢迎。

    元穆安知道她又在拿话刺他,不禁怒从心底起,三两步上前,攥住她的手腕,将她拉着站直身子“芜儿,你为何要这么不知好歹非要让我罚你去掖庭做粗活吗”

    秋芜目光平静,轻声道“殿下要如何处置,奴婢不敢置喙。奴婢只是和其他宫女一样,想出宫而已。”

    元穆安冷哼一声“怎么,又要说不喜欢我”

    他漆黑深邃的眼底闪过几分嘲意,用另一只空着的手拿出那枚荷包,举到她眼前,问“你先说说,这是什么”

    秋芜平静的目光落到熟悉的荷包上,微微一滞,随即也觉得生气不已“这是奴婢的荷包,为何会在殿下这儿照大燕律法,奴婢虽只是宫女,殿下也无权随意拿走奴婢的东西”

    这是她当年留下的一个念想,这么多年来,一直压在心底,从没和第二个人说过,突然被他当面拿出来质问,实在让她猝不及防,恼怒不已。

    “一个私逃出宫的宫女,若不是我开恩,此刻就该是阶下囚了,财物也要一律充公,我只收了这一件,已是网开一面。”

    元穆安不为所动,当着她的面将荷包打开,取出里面的那块碎布“这是何人的”

    秋芜的身子轻轻颤了颤,清澈明亮的眼底划过一丝委屈和难过。

    元穆安将她的反应看在眼里,心跳猛地快了快,几乎要屏住呼吸。

    “是不是我的”

    话音落下,空气忽然凝滞。

    秋芜咬着唇,深深吸一口气,垂下眼轻轻吐出一个字“是。”

    元穆安的心口蓦地一松,看来猜对了。接着又紧张起来。

    “当年黔州一带僚人叛乱,我奉圣上之命,带五万兵马前去驰援当地官府,你在那时就见过我,对不对”

    秋芜点头,顿了顿,忍着心底的难过和伤感,轻声道“那时,殿下救过我。”

    元穆安浑身一震,只觉脑中灵光一闪,回想起许多画面。

    那都是十年前的事了。

    十年前,元烈登基才不过三四年的光景,帝位不稳,国中战乱不断。

    他被谢皇后丢进军中摔打已有整整三年,适逢黔州一带僚人叛乱,因地势高峻险要,战况一度吃紧。为了立下更多军功,他不顾自己才从益州一带的山川间厮杀过整整两个月,取得险胜,便又马不停蹄地带着手下的部将赶往黔州。

    那年,他也才十五岁。

    一路上,他见到数不清的百姓,拖家带口、结对地逃离。

    他们手无寸铁,只为在纷乱的世道下找一处安逸的角落活下去而疲于奔命。

    有人饿死、病死在路上,有人被埋伏的劫匪击杀在路上,还有人沿途遇上敌军,为敌军杀死在路上。

    即便是已在军中摸爬滚打了三年的他,在见到那样如人间炼狱一般的情形时,也忍不住既痛心,又愤怒。

    前往驰援的路上,他尽自己所能地救了不少百姓。

    其中有个干干瘦瘦的小女娃,看起来七八岁的光景,因跟随亲人迎面遇上一小支二十多人的僚人叛军,差点成了刀下亡魂。

    他还记得,那小女娃明明怕极了,灰扑扑的脸蛋上布满泪痕,却从头到尾都没哭出来一声,只在他又要上马赶路之前,捏着他的衣角,满脸不舍。

    救过的人太多,当时一心与敌人厮杀,不曾放在心上,如今想来,才觉恍然大悟。

    “是你,”他盯着秋芜美丽的脸庞,试图与记忆深处那张早已模糊的灰脸蛋联系到一起,“这是我军服上的,是我亲手撕下来给你的,对不对”

    那时,小女娃一直拉着他的衣角不松手,他难得心软,抽出自己的匕首,在那一角衣料上割了个口子,用力撕下,塞到她的手里,这才使她没再继续拉着他。

    秋芜抿唇,有些不想看他的脸“殿下说,您还有更多人要保护,军令如山,不得耽误,便留下衣袍的衣角,做个念想,我拿着您的衣角,就能想象您就在身边保护我。”

    十五岁的元穆安,在她心里刻了整整十年。

    当初,那个拨开夜色,如天神一般降临到她身边的少年,一面将她反抱着护在怀里,一面挥刀赶走了偷袭打劫的敌军。

    对于那时才失去兄长和父母,不得不跟着远亲逃命的她而言,他就是黑夜中最明亮的一线光芒。

    秋芜眼中悄悄泛起一层柔软的水光。

    元穆安看得心神起伏,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原来过去竟有过这样的前缘,他却一点都没有察觉。现在回想起来,其实,她也曾隐晦地表露过,只是他从不愿深想,以至于一再忽略。

    他伸手捧起她的脸颊,指尖温柔地轻抚过她的眼角,将那滴即将滚落的泪珠擦去。

    “所以,在除夕那夜,你才会帮我,对不对”

    他曾经怀疑她别有企图,虽然后来查明她并非居心叵测之人,可心里却一直还存着疑惑。

    问她,她只说自己是奴婢,不能拒绝主子的要求。

    他还一直担心,若换成是别人,她是不是也一点反抗也不会,就那么顺从地照做。

    如今看,根本不会有别人,就因为是他,她才会帮他。

    秋芜鼻尖发酸,才被拭去的泪珠又盈满在眼角,簌簌滚落下来。

    没办法否认。

    这是她一直埋在心里的秘密,自亲手掐灭那点情愫后,就打算这辈子都不告诉元穆安了。

    离开的时候,她本想将那片布料烧了,到底还是舍不得。

    那是支撑着她走过整整十年的信念。

    现在被元穆安这样挖出来,好似将她心底的一个伤疤也挖开了一般。

    见她只是默默掉眼泪,也不否认,元穆安便当她承认了,不由既心软,又欣慰。

    “芜儿,你先前说的话还是骗我的,对不对你分明心里有我,一直悄悄地爱我,对不对”

    将他的衣角留在身边整整十年。他记得当时撕下来的时候,那块布料早已被血污染透,她后来定也仔细清洗干净了。

    若是没有情,何必如此

    先前说的“不喜欢”,都是假的吧,只是一时的气话而已。

    她明明心里早就有了他。

    秋芜抬起朦胧的泪眼,定定看了他一会儿,仿佛想从他脸上找出十年前那个少年的影子。

    可是,相似的轮廓下,她好像再也感觉不到当初的仰望和依赖了。

    “不,奴婢没有骗殿下。”秋芜摇头,脸颊从他的掌心里挣脱出来,眼里带着几分失望。

    “奴婢曾经偷偷地将十年前那个在黔州救过无数百姓的殿下放在心里,可后来他不见了。”

    “如今,奴婢对殿下只有感激与尊敬之意,除此之外,再没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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