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癸水

小说:画屏美人 作者:山间人
    纳吉之礼已行, 六礼便已过三礼。婚期定在腊月十九,距今已只有两个月的时间。

    谢颐清不宜再留在宫中,还有一两日便要回谢府。

    她一向潜心礼佛, 先前还在孝期时, 便每日清早入佛堂诵经祈福, 直至傍晚方归。如今孝期已过, 不再这般整日整日都留在佛堂中, 也仍然每日过来。

    这些事, 宫里早就传遍了。因此, 秋芜也不觉得惊讶,只是退到门边, 低头躬身行礼,态度十分恭敬。

    她对谢颐清一直有种说不出的愧疚和心虚的感觉,尤其当自己与元穆安的关系曝露在众人面前, 谢颐清仍旧没有表露出半点不悦和愤恨的意思, 这种感觉便越发强烈。

    前几日在清宁殿,要不是谢颐清即使劝住谢皇后,如今她恐怕已经伤痕累累了。而事后, 也未见谢皇后继续找她的麻烦,亦没听说清宁殿有什么过分地惩戒责打宫女的事, 想必也是谢颐清悉心劝过的原因。

    如今, 宫里人人都说谢家这位准太子妃有一副菩萨心肠。

    “秋芜姑姑不必多礼。”谢颐清温和地笑了笑, 让秋芜起身,“我非宫中女子, 又无诰命傍身, 当不起这样的礼。”

    即便已是准太子妃, 她依然不曾以身份自居, 不似谢皇后那般高高在上,盛气凌人。

    反倒是她身边跟随的侍女见到秋芜时,面上闪过一丝不屑。

    “谢娘子是皇后娘娘的侄女,亦是宫中贵客,奴婢不敢僭越,理应行礼。”秋芜说着,又弯了弯腰,再行一礼,道,“况且,娘子前几日替奴婢在皇后娘娘面前说情,奴婢还未谢过娘子的一番好意。”

    谢颐清摆了摆手,示意她起身“无妨,我不过是碰巧遇见罢了,举手之劳,何足挂齿。只是姑母这些年来在宫中过得有些孤单,有时难免脾气急了些,并非有意如此。我陪在姑母身边多时,这才能说上几句话。”

    言语之间,还不忘替谢皇后解释一番。

    秋芜心底愧疚愈盛,只觉在出身高贵、举止娴雅的谢颐清面前,她当真就如自己的名字一般,被衬得卑微而渺小。

    她从没见哪个主子如谢颐清一般,会这样和颜悦色地对一个下人解释主子的脾气。

    如谢皇后那样的身份,莫说只是要惩戒她一番,便是要将她逐出宫去,或是干脆要取她性命,都不必同她多说一个字。

    这样好的娘子,偏偏元穆安不喜欢。

    而从谢颐清的态度与行止看,她似乎也对元穆安无意。

    你无情,我无意,却要做一对夫妻。

    秋芜不禁暗自感叹一声,这难道就是帝王之家的不得已

    可这样的不得已,似乎只是对女人更加不公平。

    谢颐清再不喜欢元穆安,一旦嫁给他,这辈子都无法摆脱,更别提再找到真正心仪的郎君。可元穆安身为太子,日后身为皇帝,遇见别的喜爱的女子,仍旧可以将其纳入自己的后宫。

    秋芜的心中更加难过了。

    如谢颐清这般出身世家的贵族娘子尚且无法在宫中过得顺意,更何况她这样的卑微之人

    “娘子这样说,实在折煞奴婢了。奴婢不敢打扰娘子礼佛,这便告退了。娘子的好意,奴婢定会在心中记一辈子。”

    她说着,又恭恭敬敬行了一礼,这才退出佛堂外。

    谢颐清看着她渐渐消失的背影,转身带着侍女进了佛堂。

    佛堂中的僧人与她早已熟识,见她过来,只双手合十,弯了弯腰,替她备好香后,便退出正堂,不再打扰。

    四下无人,侍女方不满道“四娘方才何必同那女子说那样多不过是个小小宫女,即便得太子殿下的宠爱,将来也越不过四娘你的地位。”

    这名侍女是谢家派来接谢颐清出宫的,这几日才得入宫,听宫人们说过一些宫里的事,知晓秋芜便是那个住在太子寝殿里的宫女,心中十分为谢颐清感到不忿。

    谢颐清闻言,敛去面上的温和笑意,沉声道“你若再说这样的话,我即刻便将你逐去郊外的庄子上做苦役。”

    那侍女跟随她也有些时日,知晓她看似和善,实则说一不二的性情,立刻低头讷讷认错。

    可是,到底是一心替谢颐清考虑的,她忍了忍,趁着无人,还是压低声问了句“难道四娘心中还未放下那位郎君”

    谢颐清焚香的动作顿了顿,抬头看她一眼,终是什么也没说,跪在蒲团上,拨动手里的一串佛珠,闭上双眼,默默诵经。

    她自然没放下,这一辈子都不会放下。

    人人都以为她母亲是患疾病亡故的,实则另有隐情。

    十六岁那年,她跟着母亲,在一位堂兄的护送下,从陇西南下扬州,至母亲的娘家探望重病的外祖母。

    那时正是夏日,又逢水患之年,扬州虽非水患最重的灾区,但也有许多处河道水位高涨,堤坝不牢。他们抵达的那一日,便遇上了一处堤坝忽然决口。

    汹涌而来的江水顿时将沿岸大片土地淹没,不似当地的百姓,提早得了官府的消息,做好了准备,他们乘坐的马车被水拍得散了架,难以前行。

    危急之下,连回外祖家求援都来不及。

    幸好那时有一位出身军户的郎君带着几位友人打马经过,见状二话不说,奋不顾身地下马,涉水过去,将她和母亲、堂兄,还有十几个家仆救了下来。

    就是那一日,她记住了那个郎君。

    因着那一次的救命之恩,那位郎君得了她堂兄的举荐,到扬州府做了一名衙役,往后多日,时常与她堂兄来往,渐渐便也同她熟悉起来,直至互生情愫,私定终身。

    然那郎君出身太过普通,又靠着她堂兄才当了一名衙役,即便是救命恩人,也无法得到谢家人的接纳。

    他自知无望,思虑再三后,偷偷给她递信,邀她在街头相见。

    她只以为他打算带着她私奔。多年的教养让她犹豫不决,最后咬咬牙,终于还是带着几身衣物赴约。

    只是,她太过紧张,被母亲发现了端倪。赴约的时候,母亲追赶在后,不慎从马车上跌落下来受了伤。

    她于心不忍,犹豫一瞬后,掉头回来 ,带着母亲赶回了家中,未再赴约。

    那一日,那郎君在街头等了她整整一夜,夜里下来一场大雨,将修补好的堤坝再度冲垮,汹涌的将他卷走,不知去向。

    她后来才知道,他邀她相见并非要带她走,而是自知配不上她,不敢耽误她的终生,想与她最后见一次,将话说清楚罢了。

    而夜里下大雨时,他也不是没有机会离开,只是担心她随时都可能出现 ,生怕她也在雨里,所以不论旁人如何劝他赶紧走,他都一直站在那儿,一动不动,这才被滚滚的浪涛卷走。

    说到底,她觉得是自己的犹豫不决害得他丢了性命。

    那段日子,她备受打击,整日郁郁寡欢,只后悔当初没有早些出门赴约。

    母亲见她这般,担心不已,原本不算重的伤反反复复,始终不好,甚至因回陇西的途中染了风寒,身子一下垮了,没多久便亡故了。

    这一切,都是她的错。

    这三年来,她从未得到过解脱,唯有每日跪在佛前,忏悔自己的罪责,为亡者悼念,为生者祈福,才能稍感安慰。

    这辈子,她不求名利,不求情爱,只盼长跪佛前,洗清罪孽。

    至于嫁不嫁给元穆安,元穆安心中有没有别人,她都不在乎。

    秋芜回到清晖殿时,原本只是有些阴的天空中忽然乌云密布,不一会儿便下起了淅淅沥沥的雨。

    冬日的雨水化作湿润的寒意,被冷风裹挟着直钻骨缝。

    海连命人多添了只炭炉,将殿中熏得干燥温暖。

    饶是如此,秋芜仍觉得瑟瑟发抖,小腹处也跟着隐隐作痛,似有温热的液体涌过,将她的精力也一丝丝抽走了。

    这是来癸水了。

    她连忙取出衣物换上,白着脸到榻上躺下,扯过一条被衾将自己裹起来,捂了许久,才稍稍热了些。

    元穆安回来的时候,就见她整个身子蜷缩成虾子一般,密密实实裹着被衾,只有半张脸还露在外面,看起来精神萎靡,有气无力。

    屋里被地龙和炭炉烧得暖烘烘的,她的脸色却是煞白一片,半点不见暖和的红润。

    “病了”他脚步一顿,蹙眉问。

    秋芜半阖着眼,轻轻摇头,从榻上爬起来,强撑着力气行礼,道“奴婢只是有些不便,过两日便好了。倒是夜里不方便再留在殿中,求殿下准奴婢睡到宫女们的住处。”

    虽然元穆安这些日子都没再碰过她,两人之间的气氛也不如先前那般针锋相对,可她仍旧想尽可能离他远些。

    元穆安皱眉打量着她,愣了一下,才明白她说的“不便”是什么意思。

    因身边没什么女人,他对这事知之甚少,只是隐约听军中的汉子们提过一两句,说有的女人这几日会吃些苦头。

    可他从没亲眼见过。

    从前,秋芜癸水时,都会自觉留在毓芳殿,不到他这儿来。

    这是他第一次见秋芜经历这事,看她面色惨白、浑身无力的样子,不禁感到诧异,那些人说的“吃苦头”似乎是真的。

    “我不碰你,你去别处做什么”他将她拉起来,让她坐回榻上,自己也在一旁坐下,拧着的眉又紧了紧,“每一回都这么难受”

    秋芜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元穆安没得到回答,干脆冲康成吩咐“去请奉御过来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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