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哥哥

小说:画屏美人 作者:山间人
    徐将军说着, 朝一旁侧了侧身,将旁边的秦衔让出来,同时以眼神示意他上前向元穆安行礼。

    初出茅庐的小郎君不似先前在城门外时那般大方坦率, 也许是因为徐将军替他邀功,让他有些羞赧, 原本英气勃勃的俊朗面庞上, 显出一抹局促之色。

    他上前两步,站在台阶之下, 双手交叉,恭敬地冲上面的人弯腰行礼, 朗声道“徐将军赏识, 臣感激不尽, 只是自知年轻, 阅历不足, 才入军中一年,能升至校尉,已是破例,实在不敢在殿下面前居功。”

    “卿不必多礼。”元穆安对他极为看重, 早就预备在今日的庆功宴上当众给他升迁,见徐将军已经迫不及待带着他过来了, 也不恼, 反而露出笑容, “徐将军说得不错,的确要赏, 还应该重赏。”

    秦衔闻言, 放下交叉的双手, 自然地垂在身侧, 尽力挺直身板,以不卑不亢的姿态站在阶下,接受从四面八方投射过来的好奇目光。

    然而,就在他大着胆子扬起头,对上正前方元穆安端详的目光时,余光却忽然瞥见元穆安身边的一张脸。

    他知晓此举失礼,却仍旧忍不住飞快地偏了偏目光,却与对方的目光碰了个正着。

    秋芜呆站在元穆安的身侧,有些惊疑地看着底下这个年轻英俊的郎君。

    原来这就是众人口中立下奇功的秦校尉吗

    两人的对视不过一瞬,元穆安却十分敏锐地捕捉到了。

    他面上的笑意顿了顿,不动声色地看一眼秋芜,语气温和地问“怎么了难道你从前认得秦校尉”

    他只是想到秋芜不是土生土长的京城人士,才这样问了一句,可问完,想起她是黔州人,秦校尉则听说从小生长在荆州,又觉得自己问得毫无道理。

    只是,这话却让那两人都有一瞬的迟疑。

    “怎么会。妾哪有这样的福分,能认得秦校尉这般年轻有为的人物。”秋芜按捺住心中的疑虑,微笑着摇头,不再看秦衔,“只是想起听说秦校尉似乎是荆州人士,妾的母亲祖籍便是荆州,小时候还教过妾几句荆州乡音呢。”

    她这两日对元穆安的态度,比起先前,一日比一日更和缓,虽没有回到最初的样子,但在元穆安看来,已经是极大的转变了。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她愿意笑着这样同他说话,让他心里感到久违的熨帖,不禁顺着她的话,笑着随口问了句“是吗如今已过去十年了吧,你可还记得是怎么说的”

    秋芜羞赧地红了红脸,温声道“妾惭愧,本就愚钝,如今不过记得母亲教过的用荆州话念的一句诗罢了。”

    她说着,看向秦衔,语调柔和地念了一句“走马百战场,一剑万人敌。 ”

    这是一句赞关公的诗,她虽用的是荆州话,却仍旧夹杂着黔州的音韵,听在周遭一众说惯了京城官话的王公贵族耳中,有些过于质朴,甚至十分怪异,引人蹙眉发笑。

    偏偏她说的时候,面色平和,微微带笑,没有半点羞怯与卑怯的样子,反而让人说不出什么话来了。

    元穆安过去常在外行走,听过大燕各地的乡音,勉强分辨出了她念的这句诗,点头道“这一句十分应景,秦卿虽未身历百战,却以谋略与勇武敌过千军万马。”

    秦衔的眼神在听到方才秋芜脱口而出的那句诗时闪动了一下,又飞快地调整好表情,朗声道“臣身为男儿,竭尽所能,守卫家国,乃是分内之事。”

    元穆安又赞了声“好”,眼见越来越多的朝臣的目光都在朝这边聚集,遂缓缓起身,扫视一圈众人,扬声道“秦校尉投身军中虽不过一年,却已为我大燕朝廷与百姓立下了汗马功劳,堪受重赏。况且,他去岁已然考中举人,功名在身,投笔从戎,可见是个文武双全的青年才俊。我记得,前几日户部方报上凉州府折冲都尉的空缺,不妨就由秦卿担任,诸位以为如何”

    凉州乃上州,其折冲都尉乃正四品上的官职,以如今秦衔的校尉一职而言,算是连升六级,不论他军功如何卓著,都难免惹人不满,尤其他背后又无世家大族的支持,明眼人一看便知,元穆安这是有意破格提拔,要将他培养成自己的左膀右臂,越发招人嫉妒。

    元穆安正是早想到了这一遭,才特意挑了凉州这个地方。

    凉州地处西北边塞,连接着西域都护府与整个中原,西面更是紧邻吐蕃,也算是个军事重镇,时常受到周边各部族的侵扰,京中这些养尊处优的世家子弟们多不愿去那儿任职。

    秦衔若当真有才,在那样的地方,反而有机会再立大功,将来升迁,自然能更加顺利,即便不能,旁人也不敢多言。

    一句话问出来,四下静了一静,接着便是一叠声的赞同。

    有不少人向秦衔投去或羡慕,或敬佩的眼神。

    秦衔对这些视若无睹,在众目睽睽之下,叉手行礼,高声谢恩,然而心里想的却是另一件事。

    事情就这样定了下来,接着,元穆安又点了好几个表现突出的将士,给了赏赐与升迁,几位出身大世家的郎君也多少得到提拔恩赏。最后再拨了大笔财帛,交徐将军分发给底下更多将士们。

    至此,一场庆功宴方将封赏一事算是尘埃落定,有了结果。

    元穆安心情大好,接连与众将同饮,引来朝臣们的抚掌呼喝。

    然而,秋芜坐在榻上,望着眼前令人眼花缭乱的珍馐佳肴,却只觉得心不在焉。

    眼见元穆安被许多人围拢在正中,一时顾不上这边,她不由心思微动,朝着不远处的将士们所在的席位看了一眼。

    她招来竹韵,让她同康成知会一声,就说自己头晕乏力,有些撑不住了,先回清晖殿去。待行出含元殿正殿,又将竹韵先支回清晖殿去替她去一件更厚实的氅衣。

    只留她一个人等在西面一处避风的廊檐下。

    身后不远处,半开的门洞里,呼啸的北风灌进来,发出近似呜鸣的声音。

    她抚了抚胸口,只觉心如擂鼓。

    教她念那句诗的人不是母亲,而是哥哥。

    那时,哥哥正学诗文,读到这一句,十分喜爱,便回来教她念。

    她年纪小,还贪玩,有心逗哥哥笑,会背以后,便学着哥哥的那位先生的语气念了这两句。

    那位先生是荆州人士,与母亲沾亲带故,说起话来便是两地乡音夹杂,再加上平日不苟言笑的样子,让人不敢放肆的同时,又忍不住偷偷发笑。

    哥哥看她年纪小小,故意背着手捋着胡子用浓浓的乡音念诗的样子,笑得前仰后合。

    那样久远的事,此刻想来,忽然变得格外鲜活。

    只是不知道他还记不记得。又或者,即使记得,这么多年过去,当初的感情会不会淡去。

    正七上八下的时候,廊上摇晃的灯烛忽然照出一道高大的影子。

    年轻英俊的郎君快步朝这边走来,最后停在秋芜等候的那个小小的角落里。

    秋芜仰着头,怯怯地望过去,有些想像幼时一般唤一声“哥哥”,却不敢开口。

    明明有满腔的话想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十年光阴,堆积了太多情绪,宛如寻不到头的乱麻。

    而站在面前的人沉着脸,蹙着眉,好好地打量她几眼,一开口,便是一句沙哑中带着不满的话。

    “你看起来过得一点也不好。”

    秋芜眼眶一红,差点落下泪来。

    到底是血浓于水的亲人,一眼便看穿了她的内心。

    正殿中,元烨显得异常沉默。

    他虽还与那几个整日吃喝玩乐、斗鸡走狗的宗室子弟坐在一处,却已不大与他们说话了。

    他近来跟着太傅和翰林院的学士们听政,整个人都显得沉稳了不少,与这些纨绔子们在一起,反而觉得索然无味。

    今日是还朝将士们的庆功宴,他与几位近来熟识的朝臣们交谈过一阵后,便又回到自己的座上,看着高处的太子元穆安被无数人围在中间,仿佛令人难以企及的天边星月一般。

    他不由深吸一口气,感到内心深处悄然涌动着一股莫名的情绪。

    就在这时,一道熟悉的身影离开席位,绕过饮酒作乐、侃侃而谈的人群,悄然消失在门边。

    他暗自咬牙,举杯的手顿了顿,随即放下,起身便往那道门行去。

    只是,还未跨出门去,守在一旁的小太监便已快步移过来,弯腰挡在他身前,满脸堆笑,道“奴婢斗胆,敢问九殿下这是要去哪儿”

    元烨脚步顿住,眯了眯眼,沉声道“我去哪儿,难道还要向你这无名小卒通报一声吗”

    那小太监摇头说不敢,却并未侧身让开,而是继续陪笑道“奴婢只是遵康公公的吩咐,留心九殿下的动向罢了。公公说了,殿下如今建府别居还未太久,为免在宫中想起旧事,伤怀惆怅,还是不要去别处的好。”

    他言语客气,实则带着警告。既是康成吩咐的,那必是元穆安的意思。

    元烨眼底浮现一抹不快,却并未像过去那样当场发作,而是在原地沉默片刻,将那阵不快压下去,才冷冷道“知道了,我不出去便是。去给我盛一碗酪浆来。”

    小太监见他说完,果然转身回去了,哪敢不应,连连冲他背影称是。

    高座之上,元穆安被数十名朝臣包围着,视线越过众人,朝这边扫了一眼,扬起的嘴角微不可见地向下压了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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