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翻找

小说:画屏美人 作者:山间人
    元穆安带人骑马匆匆奔至被烧成废墟一片的小院外。

    夜晚的寒风呜咽着呼啸而过, 将他露在外的脸颊、发顶吹得冰冷无比。

    附近的几家住户都被刘奉派人迁至别处暂居,只有二十余名侍卫守在附近,继续清理被烧毁的房舍。

    一见元穆安出现, 众人惊讶不已, 连忙过来行礼。

    元穆安半句不多言,直接问“可有发现什么不妥之处”

    众人面面相觑, 一时不明白他口中的“不妥”指的是什么。刘奉站在最前面,答道“禀殿下, 臣等才将残存下的物件从此处清走, 尚未发现不妥。”

    元穆安紧抿唇瓣, 不再说话, 直接从一名侍卫手中接过一支火把, 握起一把小锄头便去了废墟处。

    坍塌的屋子已被清理掉大半, 露出底下覆了一层炭黑的平地,旁边那株枇杷树被烧得光秃秃只剩小半,映在月光下, 孤凉凄惨。

    元穆安将火把插到一旁,弯腰握着锄头, 亲自清理地上残留的尘土炭灰。

    寒风瑟瑟, 稍一动弹,便激起一阵沙石, 他未留意,不小心吸了一口气,顿时呛咳不已。

    随行的侍卫们连忙上前, 劝他不必亲自动手, 由下人们来便好。

    他只是不理, 咳完后, 直接从自己的衣摆上撕下一块,当作面罩一般系在脸上,遮住口鼻,抵挡随时会扬起的尘土后,便继续用锄头翻动起底下的尘土。

    他忍了整整半日,将自己行将崩溃的情绪强行压下,眼看就要压不住了,此刻好容易抓到了一缕希望,怎么能任由其溜走呢

    一边翻动,他一边在心中不断回想自己看到的、听到的一切。

    刘奉说,仵作验过尸后,仍旧无法完全确认那就是秋芜。

    她一定没死,只是逃走了

    可这院子太小,前后又都被侍卫和太监守得严严实实的,要逃走,实属不易。

    除非她在院子里面做了手脚。

    宋氏母女自大牢回来已有多日,若要动手脚,时间也算充裕。

    他越想,越觉得这里头定有什么他们还没找到的东西。

    这样的信念仿佛是奉御手中的银针,在他即将支撑不住的时候,深深扎进去,吊着他的一口气。

    侍卫们见状,不敢再劝,纷纷拿起铲子、锄头等物,帮他一同翻动起附近的废墟。

    一时间,二三十人,个个弯腰低头,闷不吭声地动作起来,除却呼啸的北风声,便只有铁器、土块、木料碰撞的声响。

    也不知过了多久,深蓝色的天空中甚至飘起片片雪花,在寒风的裹挟下,纷纷扬扬落下,不一会儿便积起薄薄的一层。

    元穆安不为所动,仍旧借着月光与烛光,仔细翻动脚下的废墟。

    因焚烧过,四处都是一碰即化作齑粉的炭灰,即使已洒过水,他的动作也不能太大,只能小心控制着力道,一点点翻动。

    直到雪将他方才已翻找过的地方统统覆盖住时,他手中的锄头才渐渐探到一处有些松散的地方。

    别处都是平实的土地,挖动起来十分费劲,只有这一处,稍稍一翻,便翻出一剖土,一看就是近几日被人挖过的。

    他动作一顿,蹲下身仔细看了看,立刻起身,将身边的几人招来,一个在旁提灯,将地面照得更亮堂,另外几人则与他一起往下挖。

    很快,顶上的土被一点点挖去,挖出一丈深的距离,便露出了底下一条能容一人通过的隧道。

    “殿下,这”

    刘奉看着找到的隧道,一贯不露声色的脸上也不禁闪过诧异的神情。

    元穆安握着锄头的手停下动作,弯着的腰也慢慢直起来,一言不发地垂眼看着底下那个空空的、灌着风的洞口,表情模糊。

    “下去看看。”他吩咐完,便陷入了沉默。

    此情此景,似乎与三个多月前的那段日子一样。

    得知她出了意外,他焦急不已;等猜到她很可能是自己逃跑的,他愤怒不已;最后确信她的确逃走了,他反而觉得松了口气。

    只是,这一次,似乎又有什么地方不一样。

    他的愤怒变少了,担忧、紧张、悲痛、后悔反而变多了,多得差点将他压得崩溃。

    此时的他,站在茫茫白雪与焦黑炭灰之间,仿佛被人从生死线上拉回来一般,恍惚了许久,才回过神来。

    “果然如此。”他轻笑一声,喃喃自语道。

    雪落了半个时辰,很快就停了,薄薄的积雪映着月色,宛若银霜。

    带着车马衣物从宫中赶来的康成取了件厚实的外袍过来,低声道“殿下快穿上吧,再是身强体壮,也经不住冬夜的寒气这般侵袭。”

    元穆安在原地又顿了片刻,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这一停,已被肆虐的寒风冻得手脚发僵,方才因握着锄头翻找而出的汗黏在后背,也凉得他钻心彻骨。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已在秋芜的身上倾注了太多心思与情绪。

    不知不觉间,她已从最初那个只是十分美貌,又恰好不小心撞进他眼中,让他深觉合意的小宫女,变成了一举一动都能牵动他的心绪,让他不由自主放在心尖上的人了。

    这几个月里,他一直知道自己对她的不同,知道自己喜爱她,想对她好,却始终不愿深思究竟为何。

    到今日,即便他不想,答案也呼之欲出了。

    他分明心里有她。

    也许是三个月以前,也许是更久以前,他早就将她放在一个与众不同的位置,任何人,甚至他的母亲谢皇后,都比不过的位置。

    他不在意将来会娶谁,不在意会不会有别的女人,只知道不能没有秋芜。

    他想看她高兴,看她心甘情愿地留在他的身边。

    这不是认定了她,不是心里有她,又是什么

    他记得,从这座小院回到兴庆宫的那一晚,她就说过,想要的是一个真心实意地在乎、疼爱她的郎君。

    他应当算是这样一个郎君吧

    只是总是不自知,更不曾说出口。

    隧道不长,下去探路的侍卫不出两刻便上来了“殿下,此隧道通往四五丈外的暗渠,底下潮湿阴暗,以烛火照之,依稀能见脚印,臣等循着脚印走了一路,看样子,应当是去往附近的一条明沟的。”

    “明沟啊”元穆安抬头看一眼深蓝的夜空,感受到四面八方的寒意,不由心中一紧。

    这么冷的天,她竟入了沟渠中,若冻坏了可如何是好

    他少时在外征战,一次中了敌军埋伏,不得已时,暂时沉入水中逃走。也是天寒地冻的时候,那种冷水刺骨,刺得他难以动弹,差点冻死在里头的感觉,至今难以忘怀。

    她生得柔弱,怎么受得了那种冰锥穿凿一般的寒冷

    京兆府每年都会遇上几桩百姓于冬日落水,最后因太过寒冷,即便会凫水,也不慎淹死的案子。

    他越想越心惊,放下手里的锄头后,便转身行至马边,打算立刻往那一带去查看情况。

    已是子夜,康成一心盼着他早些回宫,此刻见他找到了线索,仍不愿回去,赶紧跟上前去,站在马儿边,仰头劝道“殿下,余下的事就交给刘统领吧,明日还有朝会,尚书省的几位相公傍晚才递了信上来的。您是千金贵体,不能为了良媛就伤了自己呀若让朝中百官知晓,恐怕又要引来风言风语了。”

    元穆安坐在马上,听完他这一番话,既没答应,也没反对,只是出神地看了他片刻。

    秋芜的身后没有一点依仗,只空有一个良媛的身份。

    他一直觉得,让她当良媛、当贵妃,便是她能配得上的最尊贵的名分了。

    可说到底,他们都还是打心底里低看她,只将她看作一个受他宠爱的女子罢了。

    就连他自己也从没意识到这一点。

    若今日,消失在火海中的是他的正妻,那些臣子们会如何

    他们大约会先大大赞一番他的有情有义,再劝他节哀顺变。待见他当真伤心难挡,甚至累得无法理政时,才会上书劝谏吧。

    而现在,没人会真的在乎她。

    他想到了过去的自己。

    身为正宫皇后的儿子,他总是比不上陈氏的那两个儿子。他一度觉得后宫女人的名分形同虚设,根本无关紧要。

    如今想来,分明是因为父皇无力给自己心爱的陈氏皇后之位,才会将所有的愧疚之意弥补在两位兄长的身上。

    他难道要重蹈覆辙吗

    月色下,他用力吐出一口浊气,只觉胸腔间充斥着无法消解的酸楚与愧悔。

    “知道了。但我得亲自去看一眼。”

    他说完,松开缰绳,带着刘奉等人赶至明沟边。

    因是城内的沟渠,由人开凿,不算太宽,两边相距不过丈。

    众人举着火把,沿着两边又找了大半个时辰,不但找到了她们出来的那一个暗渠的出口,还找到了对岸一处留下攀爬痕迹的泥地,其上隐现的脚印里,既有大人的,亦有小儿的。

    如此看来,人应当的确无事。

    得知这一切,元穆安方彻底放下心来。

    “幸好,幸好”他捂着自己的心口,脚步有一瞬间的踉跄。

    康成眼疾手快地扶了一把,这才让他重新站稳。

    “守城门,宽进严出,所有平民百姓的车马行囊都要查验。”他嗓音沙哑地吩咐下去,想起上一次她就是因为没有及时出城,才被抓住,又担心她已然不顾从水里出来的寒冷,出城去了,又道,“再派一队人马,带着画像从各个城门出去,往各条官道上去查问寻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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