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1章 邪降(十七)

    但南舟清晰地感知到, 他扭了个空。

    那长着自己脸的怪物,起初是有实体的,可在自己扭断它的脖子时,它就凭空消失了。

    而从他指尖筛过的, 只有冰冷刺骨的海水。

    南舟再次从水中浮起。

    雾气已经浓郁到和海水一样, 甚至带有阻力了。

    月光依然应该是明亮的, 只是那光芒投入厚重的雾气后, 就像是被打入了水中的鸡蛋,弥散开来,变得稀薄又凌乱。

    南舟摘下了水镜,注视着大雾深处,眼睫迅速浮上一层潮湿的水珠。

    他垂着睫毛,微微皱眉。

    他担心,江舫和他遇到了一样的事情。

    在他看来,江舫和自己不一样,是很脆弱的人类动物。

    任何一个人无所凭依地在被抛弃在充满未知生物的海洋内, 而且刚刚还目睹了自己的尸体, 现在八成已经濒临崩溃。

    而南舟没有大喊大叫, 只是静静在水里踩了一阵。

    他不带感情地垂着眼睛, 在认真地想江舫, 以及解决问题的办法。

    当他出神时,一道离弦箭一样的乌黑阴影向他脚腕涌来。

    从那模糊而肿胀的阴影里探出了一只手, 抓向了南舟的脚腕。

    浮肿的手想要去扯南舟的脚腕, 把他拖到海渊深处去。

    可那阴影还没能欺近,早就重新戴好潜水镜的南舟突然一个轻巧的后仰翻身, 面对着面, 坦然地和自己的尸体对视了。

    那股力量也带有一定的生物性, 被南舟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往后撤去。

    这回,南舟清晰地看到了它消失的过程。

    它是可溶于水的,在荡漾的水波间晃了一晃,便彻底消匿了踪影。

    南舟靠着腰力在水里倒立,注视了一阵光怪陆离的水底世界后,又浮出了水面。

    他确认了,是降头。

    只是,降头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海里

    将沾有尸油的纸人带来附近、操控了隔壁宾馆的倒霉客人的,极有可能是那只同样被降头操控了的套娃松鼠。

    寻位降需要提前画好阵法。

    可以让物体远距离爆炸的降头,则是以寻位降为基础施加的复合型降头。

    他们互相爆头以示敬意后,南极星咬死了松鼠,放出了松鼠体内的怪鸟。

    而那只鸟一直是被松鼠尾巴上的降头活锁在体内的。

    总之,降头如果不依靠一定的介质、不提前安排好,那么就必须是近距离施受的。

    尤其是这种杀伤力和攻击力兼具、还为了增加恐怖性、让幻象长了一张自己的脸的强力降头。

    一本正经地分析了对方吓人的套路后,南舟开始思索解决的办法。

    如果能游出降头影响的范围,那当然是最好的。

    但南舟觉得不大可能。

    谁也不知道这范围有多大。

    100米1公里15公里

    而且,倘若降头和松鼠鸟一样是活的,是控的海鱼,那他除非原地长鳃,否则不可能游过它。

    回到船上也不很现实。

    这降头能让大海凭空起了浓雾,能让江舫、潜导和其他两名游客一起失踪,他就算真游回20分钟前的出发地,那里等待着自己的,恐怕也只是一片茫茫的迷雾海域。

    无谓的消耗之下,他或许未必会被拖下水溺死,而是会因体力耗尽而死。

    南舟慢条斯理地摆着腿,脚蹼上细细的导流沟,让他清晰地感受到海流的走向。

    他抬手排尽了面镜内的水分,取下了呼吸管,想了想,考虑到船长说不要抛垃圾入海的要求后,便没有扔掉,而是捏在了手心。

    救急用的空气瓶在江舫身上,这样就很好。

    如果他遇到什么危险,至少可以缓一缓,撑到自己去救他。

    江舫同他讲过,贸然潜入海底,是很危险的一件事。

    如果被人抓住、拖到海洋深处的话,很有可能在缺氧前,先死于水压。

    现在,为了赶快解决问题,去江舫身边保护他,南舟想去试试看。

    他舒张开身体,慢慢吸入氧气,让自己的肺部充盈起来。

    即使知道那长着自己脸孔的怪物又从那冰冷海水里向他伸出了手来,也没有打乱南舟呼吸的节奏。

    一只冰冷的手扯住了南舟的脚腕。

    他的身体骤然向下一沉。

    再睁眼时,南舟就看到了高悬在他头顶、由于笼罩了过浓的雾气而宛如天空云海一样的海面。

    南舟心平气和地被水鬼拖向了脚底那片摇曳着生物之光的星空。

    潜水面镜只是浮潜规格的,在水下五到八米的水压内还能游刃有余。

    当南舟被拖拽到海平面十米以下时,它终于不堪重负,绽开了第一条细小的裂缝。

    四面八方涌来的压力,急速压榨着南舟胸腔中的氧气,挤压他的耳膜,让他迅速陷入半昏眩的状态中。

    好在,那降头的位置距离他的确不远,也就是百米开外的一条海沟。

    距离海面,大约有十二、三米。

    在美丽的珊瑚掩映间,藏着一只黄泥坛子。

    坛子肚大,但口却偏于狭细,直径大概有十厘米,

    坛封已经被启开,四周围绕着一股怪异的气旋。

    如果它在陆地上,南舟会听到内里除了水响之外的声音。

    那是溺水者被水吞没后绝望的喉音。

    可惜在海底,这点声音也被吞没殆尽。

    在南舟被拖入坛子前,一只体型不小的章鱼对坛子展现出了兴趣,在坛边探头探脑,触手贴着坛边,就要往里钻。

    倏然,一股比它爪尖吸盘更强的力量,将它拉入了其中。

    很快,它又被坛子吐了出来。

    更准确地说,是“挤”。

    只是在坛子里呆了两秒钟,它就泡得十几倍地胀大了起来,像是尸身在一个封闭又恶臭的水环境中发酵了数十天。

    它变成了一块充满弹性的腐肉。

    它原本小小的眼睛几乎被撑裂,眼眶松弛了,眼珠就顺势滚落了出来。

    坛子并不着急,不徐不疾地把它向外吐去,就像是被敲开了一个指甲盖大小空隙的鸡蛋,倒悬着,任由蛋清缓缓漏筛出去。

    章鱼不会发出叫声,但是南舟能清晰地感知到它的痛苦。

    这坛子异常牢固,膨胀的章鱼一点点被挤出坛子,落到了一侧的海沙间。

    两秒前还活力十足的章鱼,肢体还带有一点记忆的活性。

    它划动着肿胀的足肢,爬出几步,就没了声息。

    南舟也被拉扯到了坛口附近。

    在水里,正常人是使不上太大力气的。

    海洋的阻力和压力,是可怕而天然的压缩器。

    南舟身体一翻,双手扶住了近在咫尺的黄泥坛口。

    坛子里面,映出了一张陌生、苍白、满含怨毒的男人的脸。

    他的唇畔一张一合,无声地说着泰语。

    如果南舟能懂泰语的话,这坛中男人的话足以叫人汗毛倒竖。

    “啊啊,痛苦啊杀掉我吧,或者我杀掉你”

    “我们一起吧一起痛苦吧。”

    可惜他看不懂。

    所以对他来说,男人就是在金鱼似的阿巴阿巴地张嘴。

    他抵抗着那股漩涡一样的力量,双手抵在坛子边缘,想要将坛子攥碎。

    然而他一攥之下,坛子却毫发无损。

    而那坛子里的怪物像是遽然间蒙受了巨大的痛苦,发疯更甚。

    十数只手臂一道探出,甚至包括刚才那只章鱼的触足,一起缠住了南舟的手,合力把他往坛内拉去。

    坛中的景象又换了一番天地。

    坛中活着的,竟远不止这一张脸。

    翻滚着、扭曲着、拧动着的,是十数具被泡发了的雪白肢体。

    它们没有实体,烟雾一样地彼此纠缠,把彼此卷成痛苦的麻花状。

    但南舟没把精力放在这上面。

    他诧异的是,无论他怎么用力,也无法摧毁这只罐子。

    那强大的吸力拉扯得他的关节都痛了。

    虽然它一时奈何不得南舟,可南舟一旦松手,方圆十米之内,就无法再找到一个可以供他在水里栖身,或是让他脱身的东西了。

    沙子是软的,珊瑚是松的,鱼是游动的。

    他根本抓不到任何可以借力的东西。

    更何况,南舟已经靠一口气撑过了将近3分钟的光景。

    肺中的氧气已然浑浊,胸膛里像是下了火,灼烫得他视物也不很分明了。

    水声渐渐归于安静,只有南舟的身体在一点点陷入绝境。

    他清晰感受到肺泡在体内发生一个个小爆炸的全过程。

    情况显而易见。

    如果这样下去,南舟或许会溺水而死,或许会因为窒息导致的脱力松开手,被拉入坛子,变成那十几分之一。

    南舟咬紧了牙关。

    他在浩瀚大海的一角做着沉默的角力,无人知晓。

    这种潮涌一样的绝望,很容易让人提前感到窒息。

    而南舟没心思去绝望。

    隔着一纹一纹的摇曳着的海水,南舟透过面镜上的裂缝,借着海底微薄的光线,隐约看到黄泥坛子上面有一行暗红色的数字。

    那像是一个日期。

    南舟口中吐出一点气泡。

    他肺中的氧气已经正式告罄。

    因此,这是他最后的努力了。

    南舟攥紧了掌中的呼吸管,松开了一只手,将尖端对准那日期,正要划下时,那股来自坛内的力量却豁然加强了。

    因为体力在失去氧气后已达极限,南舟身体一瞬失衡,整个人径直朝坛口倾身而去

    忽然间,身后一阵熟悉的怪力袭来。

    他的身体被向反方向狠狠拉扯过去。

    而就是这一拉一扯间,南舟重获平衡,争取到了一点时间。

    他发了狠力,一管划去,将坛身上的暗红色日期抹去了一角。

    坛内传来的巨大吸力霎时间偃旗息鼓。

    而力量半透支的南舟也被那股力量牵扯着,单手抓住那已经失去了作用的坛子,身体向后飞速退去。

    然而,迎接他的并不是漆黑的坛子、扭曲的肢体、窒息的痛苦。

    是江舫。

    江舫单手搂住了南舟的腰,迅速将自己佩戴的空气瓶脱给了他,让他含到口中。

    当新鲜的氧气重新涌入肺部时,南舟猛吸了一口,一时间有些醉意,朦朦胧胧地抬头看他。

    江舫并不急于第一时间上浮,而是带着南舟慢慢潜游了将近两分钟,才和他双双浮出水面,避免骤变的水压伤到他。

    水面上的雾气,不知何时已经散开了。

    他替南舟揉着耳朵,排去耳中的海水,又帮他将打湿的、粘在唇侧的头发耐心地捋到耳后。

    南舟的眼角被渍染得微微发红,就乖乖地由得他侍弄,睁着眼睛定定望着他。

    他听到江舫笑着说“瞧瞧,都把我家小纸人弄成什么样了。”

    南舟抬手去摸他的唇,是温热的。

    耳朵后侧也是热的。

    南舟的心这才后知后觉地猛跳了起来。

    他一开口,才发现自己嗓子是哑的。

    他说“你说过,水底很危险。”

    江舫点点头“我知道啊。”

    南舟“那你下去做什么”

    江舫笑得如沐春风“捞小纸人啊。”

    在清亮如银的月色下,南舟突然发力,搂住了江舫的脖子。

    南舟的嘴唇碰着他轻轻跳动着的颈脉,有种想咬上一口的冲动。

    为了克制自己,他撤回了身来。

    江舫以为他又把自己当了浮标,笑盈盈地看他。

    直到眼前那双偏薄的、带着棱角的嘴唇,主动亲吻上了他的唇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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