枪声连珠一样炸响在西岸。
从敞开的教堂门看去, 对面的森林间白朱流火,将西岸幽暗的树林间创造出一片充满杀意的不夜天。
燧发枪,火绳枪, 霰弹枪, 各类枪响,乱七八糟地响成一团。
一场追杀, 正在距离他们一桥之隔的地方发生。
而被追杀的对象完全可以想见。
他们再乐观,也不会相信那边公爵城堡大半夜纠集人马是为了打兔子。
班杭坐不住了。
然而, 他双腿刚刚一动, 就听江舫说“别动。”
班杭心如火灼“可是那边一定是他们”
一想到自己的队友正被人当做猎物合围绞杀,他哪里能坐得住
更何况,他的女朋友
江舫冷静地睨了他一眼, 眼神里是至绝的漠然和理性“你出去, 是打算过桥吗”
班杭一时语塞, 一腔热血渐渐冷却。
规则。
又是规则。
规则要求他们不能过桥。
规则把综合实力最强的两个领头人都压制在了西岸。
规则要让他们眼看着一路走来的兄弟姐妹, 死在他们眼前。
规则在逼着他们触犯规则。
图穷匕见,獠牙渐露。
他隐隐察觉了这副本背后的恶意,但还是无法无视那血淋淋的事情就这样发生。
他咬牙道“我们可以在桥边接应万一他们往我们这边逃”
“要是聪明一点,他们该往镇子下面逃。我们这边是死路。”江舫说。
班杭的声音骤然抬高“可下山的路如果被封了呢”
江舫无比理性地给出了两种选择“那么, 他们要么被抓, 要么被逼之下,选择过桥。”
宋海凝死死抓着膝头的衣服, 埋着头,声音痛得发颤“那,难道我们就只能看着不能救”
“我是要去看。”江舫起身,迈步向外走去,“但你们不行。”
南舟很自觉地跟在他身后, 同时指着昏迷的关俊良,吩咐其他两人“看好他。”
江舫头也不回“你也留下。”
南舟“不能让你一个”
江舫决然回身,把食指直戳在他的胸口,命令道“你留下”
这是江舫第一次对南舟使用命令的口吻。
南舟察觉到他神情里的某种东西,站住了脚步。
尽管没有证据,但南舟直觉,自己留在这里,或许要比跟着他更合适。
他只是惯性地不想让江舫一个人而已。
目送着江舫大步离开教堂,南舟倒退几步,却撞到了一个人。
他回过头去。
班杭站在他身后,双目通红。
他祈求地抓住了南舟的衣角“南哥,求求你,跟老大去吧。”
南舟望着他“我要照顾你们。”
班杭压抑着激动的情绪,以至于表意颠三倒四“我们两个在这里,还能彼此有个照应,万一那个恶魔攻击了老大,他落单”
南舟说“但关哥现在昏迷,留你们两个在这里也很危险。”
“不”班杭神色仓皇地喃喃自语,“我会照顾好海凝和关哥的。”
南舟试图劝慰他“舫哥说得对,越少人去越好。对面有枪,人去得越多,目标越大,不要太担心”
然而,南舟越劝,班杭的脸色越是煞白难看。
“求求你了,南哥,你去吧。”
班杭沙哑着嗓子,痛得浑身发颤,甚至弯下了腰去。
他颤抖着,轻声道“就算有人要过来,老大他也绝对会放弃他们的”
“规则明确说不让过桥,可要是他们逃到桥边,怎么办”
“老大为了不触犯规则,一定会”
宋海凝从后拉住了班杭,轻声制止他“喂别说了”
只是,从她望向自己的眼神里,南舟发现,她或许是认同江舫说的话的。
南舟低头望向被班杭抓得发皱的前胸衣服“我去了就会有用吗”
“有你在,你说不定会想出更好的办法。”
班杭嘶声“有你在老大会收敛很多。”
他轻轻重复“南哥,他肯为了你收敛的。”
夜色如水。
只是这水被白日里未散的浓雾尽数吞没。
雾气洗去了一切清晰的轮廓边角,只留下一片混沌的残影。
对面的森林湿漉漉地融化在雾中,反晕出一片深黑的光景。
两岸从崖边开始,都有将近五十米的开阔带,没有任何可供藏身的地方。
江舫藏在距离桥边最近的一棵林木边,淡色的眼珠里映着东岸森林深处交错亮起的火光。
他把周遭的地形观察一遍,冷冷扬了扬嘴角。
班杭太过于想当然了。
“在桥边接应”
他们敢在这样的开阔地上公然露面,那就是活靶子。
他背靠着粗糙的林木,没有回头,只对着那沉郁的黑暗哂笑一声“你来了”
南舟从旁边的树上探出头来。
江舫开门见山“不是你自己想来的吧。”
南舟答非所问“我是担心你的。”
江舫遥望对岸“不用替班杭扛雷。我知道,他和海凝都信不过我。”
这个副本的恶毒之处,到现在为止,终于露出了它真正的面目。
即使不提那语焉不详的“恶魔”和“上帝诅咒”,它客观上将12人的队伍切割成东西两岸,并定下了明确的“不许过桥”的死规则。
说白了,就是遇到危险,不仅不允许互助,甚至他们还要为了维护这个规则,在极端条件下,被迫进行互残互杀。
而两岸的交流,又实在少得可怜。
这对共历生死、心又没被锤炼到刀枪不入地步的普通人来说,是极残忍的折磨。
尽管他们的内心不想这样,但他们对彼此的信任,的确在规则的左右下摇摇欲坠了。
南舟扶着树,垂下脚,轻轻晃荡了两下“我相信你。”
江舫之所以不让班杭来,只是因为担心他一时热血上头,冲过桥去。
江舫笑了一声,不置可否“你相信我,还到这边来盯着我”
南舟“我不是来盯着你的。”
南舟“我是来叫你回去的。我们换班。”
“你比班杭还不可信。”江舫说,“我一走,你就会到对岸去。”
南舟倒也不隐瞒自己的意图“嗯。你说得对。”
江舫“我不同意。”
南舟“我不是你的队员。”
江舫“我不是在跟队员说话,我是在跟你说话。你去,我不同意。”
话说到这里,江舫发觉自己的语气实在有些超过了。
他的耳尖微微发了红,装作无事,继续道“他们可以过来,我们在这边接应,然后一起承担后果。但我不希望我这边的任何人过去冒险。”
“过桥就算有什么后果,我来承担。”南舟说,“我承担得起。说不定也救得了他们。”
江舫神色一凛,语气转冷“就算有什么因果,那也不应该在你的身上。”
南舟“我没关系。”
江舫“我有关系。是我把你带出来的。你就算要走,也要给我完完整整地走。”
他深吸一口气“这是我对你的责任。我们是最好的朋友,不是吗”
“我”
南舟正欲接话,忽然听到丛丛的脚步声从东岸的森林中。一路朝着悬崖狂奔而来。
人在最绝望的时候,总是会投奔最信任的人。
哪怕南舟曾经明确告诉过他们,东岸是无路可走的绝壁,西岸才是有生途的地方。
更何况,如班杭所说,那条通往山下的路,是真的被堵死了。
一个鬓发凌乱的女孩钻出了树林,撒开双腿,挣着一条命,往吊桥方向跑来。
虽然在巨雾中,只能辨出一个隐约的身影,但树上的南舟还是一眼认出了她。
苏青窈。
南舟穷尽目力,能依稀辨认出她身上穿的是深黑的女仆服饰。
她跑步的姿势有些怪异,一只胳膊萎靡无力地耷垂在身侧,大概是中了流弹。
她像是一只被追猎的受伤小鸟,扑棱棱地扇动着翅膀,一路狂奔至吊桥边,想也不想,一步跨上
然而,桥身轻微的摇晃,把她从无边的惊慌中唤醒了过来。
她疾冲到桥中14处的时候,却猛然刹住了脚步。
如果苏青窈还是刚刚进入副本的菜鸟苏青窈,肯定会哭着喊着、不顾一切地先逃过桥去,保住命再说。
但现在,她不敢了。
她如果过岸,就是触犯了“不许过桥”的规则。
她甚至还可能把这些持枪的暴徒引到对岸去。
她此刻的选择,极有可能关系着全队的生死存亡。
在她陷入短暂的犹豫中时,南舟身形一动,刚要跳下树去接应,森林中就一瞬间钻出了六七个黑服奴仆。
能通过在森林中迂回绕圈、和追击者拉开几十米的距离,对她来说,已经是极限了。
不过,那些人钻出的距离有远有近,且基本都位于吊桥南侧。
她如果跑得够快,是有机会在那些射程不很远的枪口下逃生的。
但是,这样,她就必须要过桥。
她就会把灾殃烧到东岸。
死,抑或生
究竟哪一条是死路,哪一条是生途
电光火石,半秒不到,苏青窈便做出了她的选择。
她强行克服了自己对生的渴望,掉头冲下了寄托着她仅存生机的吊桥
她拉着裙摆,沿着悬崖奔逃,同时借着山谷这台大喇叭,放声大喊“老大南哥那个公爵是个疯子”
“他们要拉我们去做手术,要开我们的脑袋”
“康哥被他们抓进手术室了阚哥也受了伤”
“赵哥和我一起逃出来的。他”
隐在树后、听着苏青窈越来越悲伤绝望的声音,二人一片沉默。
林中原本分布杂乱的枪声,现在只在苏青窈背后响起。
赵黎瑞,恐怕也是凶多吉少了。
她喊到这里,也是喉头发堵,双腿发软。
她泪流满面地哭喊“救命我不想死我才二十四岁”
即使如此,她逃离那座吊桥的速度,没有分毫减慢。
她想要逃回森林,但是,一声枪响,在她身后骤然响起。
苏青窈的步子一顿,身体一阵乱抖,往前踉跄了两步,以百米赛跑的起步式,双手撑地,蹲到了地上。
然而,她的终点,也是这里了。
“把她捡回来,趁她没有死透”的议论声,隐隐约约地落入了她因为剧痛而耳鸣阵阵的耳中。
她胸膛剧烈起伏,咬死了牙关,也发了狠。
想带我回去,还想趁我没死透,拿我做实验
你他妈的休想
在呈扇形包合而来的包围圈中,苏青窈因为血液流失而渐趋无力的双腿绷紧了肌肉,猛地一蹬地,朝着旁侧的万仞深渊,疾冲而去。
她的身影,被雾气翻卷着吞噬。
她没有留下一句遗言。
除了那句“我才二十四岁”。
东岸的后半夜,至此陷入了绝对的岑寂。
西岸的森林中,两人立于阴影之中,注视着苏青窈消失的地方,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请牢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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