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个世界里的南舟, 自幼生活在一个人情味稍浓的小社会里。
相较之下,他的共情能力要比“南舟”和江舫更强。
虽然南舟没有详加说明,但他知道,此江舫非彼江舫。
他的态度像是包容的兄长, 猜测到“南舟”的倾向后, 也并不用自己的想法裹挟他, 只温柔道“你是这样想的, 但心里还有疑惑”
“南舟”点点头, 碳笔在纸面上挲挲有声地勾勒出线条“这样,不对。”
南舟耐心为他疏导“哪里不对”
“南舟”说不好,只是笼统地觉得悲哀,心情低落。
他心情不好时, 就会画画。
但这明明又是南舟的习惯。
他的心性本来纯直, 在自我认知被强行撕裂后,也并没有产生高维人拟想的那种想要挣脱南舟而独活的欲望。
因为他不会躲,他只能懵然无知地承受了心灵上所有的痛苦。
见“南舟”身陷迷茫, 难以自我开解,南舟想了想,说
“我以前,在一份语文试卷上看到过一个故事。”
“为了抵抗洪水, 红火蚁会抱成团,投向水里,寻找一片坚实的好土地。”
“蚁团外层的蚂蚁会一层层剥落,被洪水带走, 但蚂蚁仍然在水里抱成一团,坚决不散,为的是保护最中心的蚁后”
说到这里, 南舟问“南舟”“故事说到这里,你告诉我,你现在眼前看到的是什么”
“南舟”看到的是随冰冷的洪波扩散开来的蚂蚁。
黑压压的蚁尸漫布水面,像是一片片丑陋的浮萍,载浮载沉。
听过“南舟”的描述,南舟已然明白他的心结所在。
他并不去质疑保护唯一获益者“蚁后”的意义。
他在乎的是这个过程中被牺牲掉的人。
南舟点一点头“你未必在乎你自己的生死。但你不希望我们因为你的离开而受伤害。是么”
“南舟”默然,只点了点头。
南舟微叹一声。
如果不能利用“南舟”的贪心,就利用“南舟”的善良。
这就是所谓“高维人”的如意算盘吗
南舟问“你不恨南舟”
“南舟”摇摇头,下笔愈促,认真答道“我不知道。”
如果说不恨,他无法解释这种强烈地想要毁灭自我的冲动来自哪里。
如果说恨,他不是更应该毫不犹豫地选择在盒子世界中活下去吗
在他内心天人交战之际,南舟说“好了,我没有其他的问题了。你可以去问问第三个江舫的意见,不用在乎我。”
“南舟”听出了他的意思,停下了画笔,抬头望向他“可是,你的江舫他”
“嗯,我是很舍不得舫哥的。”
南舟的话音一直恳实温柔,偏偏在谈到江舫时飘忽了起来“可他不知道。”
“我心里喜欢他。他也不知道。”
“我之前一直有一点希望。谢谢你来告诉我,让我没有被人欺骗着做无谓的梦,做到老死。”
南舟将自己的毕生遗憾娓娓道来,语调却并不多么哀伤悲愤“我好想去看看世界,但世界不愿给我看。”
“我不认识那个南舟,但听你说,他和我们是在几乎一模一样的环境中长大的,而且他比我更辛苦,更孤独。那他能出去,真的是很不容易、很不容易的一件事。”
“我死在这里不要紧,要是再拉另一个好不容易逃出去的人垫背,至少我做不到。”
这番话极尽温情,让“南舟”呆愣了很久。
南舟也留给了他足够反刍的时间。
半晌过后,“南舟”勾着头,轻声道“你这样真的让我舍不得杀你。”
南舟一愣,旋即板起一张面孔,摆出不讨喜的冷脸,认真致歉“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他说“你不用管我,想办法去说服那个江舫吧。”
“南舟”把已经完成的一页素描捧来,放在另一个“南老师”面前“画得不好。”
南舟低头望着自己早在镜中看厌了的面容,指尖扶上眼角的一滴泪痣,怔忡片刻,抬手轻拍拍“南舟”的脸颊,温和道“很好了。”
四散的小人偶,也为“南舟”带回了去往下一个世界的盒子。
“南舟”捧盒在手时,还没打算打开,就听耳畔传来一声低低的招呼“哎。”
南舟说“你先别那么急着走。我想去舫哥家里一趟。”
“南舟”“嗯”
“舫哥家里有电视,还有六七盘电视剧的碟片。有个电视剧,我一直没有看结局。”
南舟说“从小到大,我把前三十五集看了一百六十遍,但就是没有看过大结局。”
“我想给自己留个念想如果哪天想死,就告诉自己,你还有一集电视剧没看完呢。”
说着,南舟比出了一个“4”的手势“给我四十分钟,让我看完吧。”
末了,他又用冷冷淡淡的腔调开了一个玩笑“说不定,四十分钟之后,我就后悔了,不放你走了。”
“南舟”何等明慧。
他哪里猜不到,南舟根本不想让他去问第三世界的江舫的意见。
他和江舫打过交道。
这短暂的交往间,南舟不难发现江舫是个性情偏激的男人。
江舫未必能接受他们二人商量出的结果。
四十分钟过去之后,“南舟”就算去往第三个盒中世界,尝试说服江舫的时间也所剩无几,最多够他完成一幅素描。
南舟同样吃准了自己给出的理由相当充分,“南舟”绝不会拒绝。
这“拖”字诀,可以让“南舟”在理智权衡过后,放弃去说服江舫的打算。
“南舟”留在了家里,而南舟叩开了江舫家的门。
系着围裙的江舫很快从内拉开了门。
他颇意外道“咦,不是说不来了吗”
南舟答“刚才有一个小朋友来找我,请教画画的事情。”
他往屋内看了看“早餐还有我的份吗”
“当然。”江舫笑容温煦如阳光,“总有你的一份。”
“我还要看电视剧。”
“好,哪一部”
说话间,江舫已经迈步向屋内走去,准备去热饭。
独留在卧室中的“南舟”,从楼上的窗户里探出头来,恰好对上南舟的双眸。
南舟轻轻对他一鞠躬,跟着江舫的步调,踏入门槛,掩上门扉。
“南舟”斜抱着素描本,在南舟的画像旁添上自己的形影,偶尔望一眼墙上的时钟。
他在想南舟会不会反悔,也在盼着自己反悔。
然而,时间如水。
40分钟光景转眼消逝。
日里的街道静悄悄的,江舫家的门没有任何要敞开的迹象。
时间已到。
“南舟”掀开了盒子,用把这个世界绞碎的方式,告别了这个世界。
当世界破裂的顷刻,他不由得去想,此时的南舟,是在看电视剧的片尾曲,还是握着江舫的手,深望向这名永远无望从他身上得到爱的爱人。
天边不同的评论次第闪过。
“为什么不打架呢老子想再打一架。”
“这是强制播片走剧情吗说好的自由世界呢”
“生死关头的抉择,能不杀个你死我活,反倒推来推去的搞谦让一点都不符合人性,兄友弟恭的,有什么意思”
“南舟”不理会看客的言论,闭上眼睛,身体后仰,放任自己沉入宛如梦境中的一潭黑泉之中。
他直直向后仰落,躺在了一片被月光映得澄然发亮的瓦片上。
圆月在天,光色流水一样扑洒在“南舟”面颊上。
可南舟已经对它所带来的痛苦无感了。
他只是静静地躺着,直到有人顺着阳台边的屋梯登上了房缘,从檐边露出头来,托腮看他,语气中有一点得意和潜藏其下的安心“我还以为你不会回来了。”
“南舟”翻身坐起,说“我答应过你的。”
江舫“想得怎么样了”
等待他的是久久的默然。
江舫脸上的笑意也一点点随时间褪去。
最后,他只等来了一句“我给你画一张图吧。”
江舫翻身跃上屋顶。
他挟裹的怒气极盛,三四片瓦片呛啷啷在他脚下四分五裂了。
他步步向“南舟”逼近,话音里满怀阴鸷“这就是你的答案”
“南舟”“是。我的答案。”
他又平声询问“你要不要画画像”
江舫的拳头攥了又松,暗暗发狠了好一阵,在脑中勾勒出了用精钢铁镣把“南舟”锁起来的种种细节。
但他认为,“南舟”敢回来,还敢当面对自己挑衅,必然是早就做好了应付自己的准备。
贸然动手,于己不利。
他只好强行按捺下满腔怒气,手按住瓦片,盘腿坐下“画得好看一点。”
“南舟”点头“会的。你本来就好看。”
江舫冷笑“当然。谁让我像他”
“南舟”“可你不是他。”
江舫哈了一声,身体后仰着撑住了瓦面“我知道,比不过嘛。”
“南舟”“我不是这个意思。”
“南舟”“我的意思是,你们两个不一样。没有谁比谁好。他从来不属于我,我甚至不能算接触过他。你对我来说,才是真实存在的。”
江舫“”
这一记直球令他猝不及防,他压根儿不知道怎样接话,只好极尽刻毒之能事,阴森道“油嘴滑舌。我真想把笔捅进你的喉咙里。”
“南舟”眨一眨眼睛,反问“你会这么做吗”
江舫又是一个倒噎,气闷地转过头去,阴阳道“我哪里敢。要是强行留你,我也只能困住你一个晚上。等明天太阳升起的时候,你就会扭断我的脖子。”
“南舟”说“我不会。”
江舫“鬼信。”
“南舟”笃定道“你信的。”
江舫“”
“我信有什么用记忆里的那个假人对你来说才更重要。”江舫酸溜溜道,“你宁肯留着假的,也不愿意创造新的记忆。”
“他也不是假的。”“南舟”反驳,“他一直在。”
江舫挖苦他“对你来说不就是假的你为了一个根本碰不到的人,不要真的在你身边的人什么样的蠢货能干出这样的事情来”
“不全是因为他。”“南舟”低头作画,“还有一部分是因为你。”
江舫奇道“我”
“你想让我留下来。所以你跟我分析利弊的时候说过,因为我们能保留全部的记忆,就算重置,也是永生,对不对”
江舫的确说过这话。
“南舟”说“所以,我们要么永远只能短暂拥有几个小时的自我,要么在这小镇里迎接被强制给予的永生,永远年轻,也永远困在牢狱里。”
“这才是真正的诅咒,不是吗。”
江舫一时哑然。
他说“那就要用死做终结吗真慷慨啊。”
“死不一定是终结,说不定是开始。”“南舟”说,“也许,世界崩溃,就是我们的束缚解除的时候。我们能在另外一个维度,以另外一种形式存活下去。”
江舫开怀大笑“小骗子,现在打算骗我乖乖去死了哪里来的另一个世界老实承认吧,你就是还爱那个江舫,你爱到愿意为他去死。”
“南舟”不打算否认自己的私心“朋友不就是应该这个样子的吗”
江舫“朋友”
“一种人际交往中的状态。”“南舟”详细地为他科普,“你对他有生殖冲动,你想被他抚摸,你愿意为他去死。这就是朋友了。”
“如果我始终是现在的我,我没办法和其他人做朋友。”“南舟”说,“只有把我自己彻底打碎,我才能做到。”
江舫凝望着“南舟”,眼中席卷着一场风暴,面上却是不动声色。
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南舟”也跟着他一起沉默,在纸上细细勾勒出江舫的面容,把他放在了自己和南舟之间。
他没有根据自己记忆中江舫的形貌来画江舫。
江舫就只是江舫而已。
他正完善着睫毛处的细节,突然听到身边传来指点声“哎,南舟,画个大太阳吧。”
江舫舒张开修长的双腿“反正以后搞不好也没有日出可看了。”
“南舟”颔首,听话地在画面上添上明亮的光影。
三只小蚂蚁,在画面上排排而坐。
他们各自分离许久,最终,还是成功在纸上碰了头。 请牢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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