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4
也不知是终于习惯了熬夜, 还是因为回家路上两个人头挨着头小睡了一会儿,真正到了家, 反而有些清醒。
照例没有吃晚饭,陆忱去下面条,宁晃仍是抱着那把吉他,左看右看。
陆忱放面码下锅,一边问“吉他磕坏了没有”
小刺猬一天都在看吉他,应该是弄坏了一点。
宁晃果然有点沮丧,把吉他递给他看边缘“磕了个印子,不影响音色。”
这还是陆忱陪他上街买的那把来着。
这几天食材用得差不多了, 剩下一些自制麻辣烫的丸子和牛肉卷, 陆忱就都一起扔进了锅里,说“明天去买把新的吗还是找人修复一下”
宁晃摇了摇头,说“这种磕磕碰碰是免不了的。”
“那些大师的琴也是这样,用久了,都有好多印子。”
这些痕迹就像故事, 琴用得越久,越是宝贝,就越是有许多的故事。
只不过这个印子是让程忻然磕出来的,看着格外不高兴。
面熟的很快, 陆忱端到露台,两个人就面对面吃一锅热乎乎的面条。
夜已经深了, 露台外的灯火所剩无几,只有远方的路灯仍亮着, 宁晃下意识想拨弦, 却被陆忱按住手。
陆忱笑着说“这个点儿要被举报扰民了。”
确实。
宁晃悻悻地住了手。
又撑着下巴说, 想喝一点啤酒。
这倒是有的。
陆忱拎了两个易拉罐过来, 说,只喝一点,算是痛快一下,喝完就睡。
宁晃“嗯”了一声,拉开易拉罐,清爽的泡沫溢了出来,他喝了一口,又举起来,示意陆忱跟他碰一下。
今天从做的事,到喝的酒。
都这样畅快。
陆忱也喝了一口,说,今天怎么想的,突然就跑到台上去了。
十八岁模样的宁晃,倚在露台的栏杆边。
他说“因为突然想起来了。”
“嗯”
“那天变回来之前的记忆,没有消失,想起来他欺负你了。”
“还有”宁晃犹豫着,不知道该不该说。
“还有什么”陆忱问。
还有他十八岁歌被拿走之后的一段时间。
他站在台上唱歌的时候。
就把这些都想起来了。
95
他送走了程忻然,隔着电视听到了自己的歌。
那一年的程忻然风光八面,而他依旧在夜幕降临之后,辗转在一家又一家的酒吧后巷,蜷缩起自己的长腿,低头吃着他讨厌的盒饭。
风中有人哼着他的歌,却说,程忻然是个天才。
听起来刺耳又恼火。
那段时间他过得很糟糕,因为贫穷,却又不止是因为贫穷。
他曾经想过,如果自己有钱,看起来体面,也许就有人会相信他,那首歌是他写的,或者至少会质疑他、会因此而争论。
他头一次跟人打架打进警局,是因为台下有人点了他的歌,说的却是程忻然的名字。
醉醺醺地说,你唱一首,程忻然的玲珑八面。
他那时依旧是刺猬头,清瘦,一身漆黑的打扮,却沉默了许多。
他放下吉他,说“我唱不了。”
那人醉得不分东南西北,嚷嚷着“什么玩意,连模仿都不会,这还出来驻唱。”
“就是火了半边天那首,程忻然那首”
他沉默收拾起自己的吉他。
那人也是烂醉,拉着他手腕,大着舌头,说“我教你,你学,你好、好好模仿,细细品味。”
他把人撂倒在地上。
半晌声音低哑,说“模仿你大爷。”
“这他妈是老子写的。”
那人听都懒得听,分辨也分辨不清,只一边抡拳头,一边说,对对对,是你写的,是你写给你大爷的。
就这样打了起来。
进了警局。
警察问他为什么打架,他什么也说不出来,半晌说,心情不好。
警察教育了他很久。
出了警局,他攥着草稿,在酒吧街的后巷里看了又看。
不是没联系过媒体。
不是没试着把真话说出来过。
只是一切都如同泥牛入海,被吞没得了无声讯。
“这歌是我写的。”
他皱着眉,低声喃喃。
96
再后来他喜欢的音乐人组建音乐工作室,他坐了一天一夜火车去应聘。
城市是陌生的,希望是陌生的。
但失望是相同的。
他弹了一首歌。
那位音乐人让他重复弹了两次,最后却语重心长地对他说
“你很有天赋,但路不要走窄,乐坛有一个程忻然就够了。”
“他的风格太独特了,你模仿他,一眼就能看出来,做得再好,也只是复制品。”
模仿。
又是这个词。
他忍不住说了实话。
他第一次说话说得这样急切,这样笨拙,仿佛许久不曾有人听他说话,上一句还吞在舌尖,下一句就要急忙忙吐出来。
那位音乐人沉默了许久,打量他的衣着,打量他急切的神色。
最后摇了摇头,说“我见过程忻然。”
“我们合作过,之间并没有恩怨。”
“这话也别再说了。”
“你只会让自己吃亏。”
他咬着牙沉默了许久,鞠躬说“谢谢老师。”
他的真话,又一次杳无音讯。
他跌跌撞撞探索了许久,他重新学着写歌,从乐理学起,从传遍大街小巷的口水歌开始思考,用了整整两年的功夫,换了一种截然不同的风格。
既能让市场接受,又能让自己接受的。
中间他签下了唱片公司,写下了无数探索之中的失败作。
有人说他哗众取宠,有人说他平庸。
他也不再唱自己的故事情绪。
最后有了属于宁荒的音乐,那冰冷怪诞、仿佛冷眼旁观的叙述者的音乐。
而距离最初那一首唱着无人可言的玲珑八面。
已经过了许久。
他的确一步步走出来了。
但的确也不再抱有任何期望,期望别人相信他了。
97
这些记忆太真切了。
闭上眼睛,历历在目。
连带着十八岁的宁晃,都变得不像初见一般张扬。
像是在那一支歌的时间,长大了一点。
陆忱沉默良久“你没跟我说过。”
“可能是怕丢脸。”宁晃说。
他能想象到,二十几岁、三十几岁的自己,一定会像孔雀开屏一样,恨不得要把自己最漂亮光鲜的一面展示给眼前的人看。
漂亮的外表,好听的歌声,轻松解决问题的能力,游刃有余的气度。
但那些灰扑扑的过去。
要藏在尾巴后面。
他垂眸看着自己吉他上磕出来的伤痕,皱着眉嘀咕。
“其实,我也不想跟你说。”
“但是,好像十八岁的自制力很差劲。”
牵一牵手,摸一摸头,就会忍不住高兴。吃了好吃的东西,就会放松警惕。
受了委屈,就想要得到安慰 。
被欺负了,就想要大声说出来。
“你就当没听”
他话没说完,却忽得被人抱住了。
半晌才说“谁准你抱了”
陆忱闷声喊他小叔叔。
把他包裹在自己的影子里。
“陆忱,你到底什么酒量啊不会一听酒就喝醉了吧”
“我肯定就是怕你这样,才没跟你讲,我怎么感觉你是想趁机吃豆腐,老流氓你”
宁晃骂骂咧咧。
声音却渐渐小了。
半晌静下来,小声说“其实,也都只是回忆,而你和夏子竽都在帮我。”
当年视若珍宝的作品,他写出了更好的。
当年丢失了的人,也有了更值得的。
“而且”宁晃说,“我那时候,看到你了。”
他在唱完歌,什么都想起来的一瞬间。
看向台下,对上陆忱的双眼。
很奇怪,在那一瞬间。
就难过不起来了。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