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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忱驾着车, 在深深浅浅的黑夜之间中穿行。
小城刷了新漆的、高高低低的楼,树枝上明亮的灯饰,都这样一闪而过, 他们钻进了幽深的隧道。
车影在壁上孤独地掠过。
宁晃坐在副驾驶,笑着问他“陆老板,你要把我拉去哪儿卖了”
本以为陆老板会哄他去酒店,谁晓得并没有,反而神神秘秘地把他拉上车。
陆忱温声说, 去海边。
他的小叔叔就笑了起来,说“海边要开好久,我先睡一会儿。”
他轻声“嗯”了一声,调了一下空调温度。
宁晃便眯起了睡眼。
他车开得向来很稳, 握紧方向盘时驶出隧道时,仿佛缓慢驶出了这个陈旧小城的腹腔。
长海市起了这样一个名字,是真的有海的。
上次去看是很早之前, 他二十四岁的时候,并不是圣诞,而是年后。
那也是他记忆里最后一次在家里过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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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那时研究生刚刚毕业半年,仍是孤身在外。
那时小叔叔跟他的交集,变得淡而匆匆,不忙时会一起吃顿饭, 偶尔也会专程到他住的地方看他,甚至像从前一样, 给他带礼物。
但一切仍是无可避免地, 走进了一条漆黑孤独的道路。
他一步一步向深处行进, 追随着的、只有墙壁上的旧日影子, 和自己迷茫落寞的回声。
临近年关时。
母亲不小心从楼梯上摔下来。
父亲执意认为是他的出柜让母亲失魂落魄, 导致了这一结果。
他始终没法儿彻底视而不见,便最后一次回到家去。
就这样,像往常所有新年一样。
他的耳边又响起了哗啦啦的麻将声,香烟的烟熏火燎,像是诅咒应了验。
这次的话题是对他善心大发的劝解。
他父亲显然无颜面对这些亲戚,铁青着脸避出去,这些长辈便劝解得逐渐直白。
一个嘬着烟跟他说“小忱,咱们是自家人才跟你说,有些病得趁早治疗”
另一个脾气爆些,把麻将拍在桌上“这就是变态”
“咱们家就没有过这样的人,准是在外头染上的不干不净的毛病。”
烟味浓重,他被呛得咳嗽了两声,起身要走,又被人叫住。
训斥他怎么连长辈说两句都听不得。
紧接着,又打出一张四条。
一片乌烟瘴气中,有人和蔼怜悯地叹气“你这孩子,小时候不这样,怎么长大了变成这样了。”
“你看看你爸妈,要强了一辈子了,你怎么对得起他们”
他的肩紧绷着,面色平静,头低低地垂着。
一动不动,像是被浇筑的一尊雕像。
冰冷,孤立无援,呼吸苦难。
甚至生出了荒谬的念头,或许做个死物还要好些。
长辈见他不答,又说“趁早回来吧,大城市也不是什么好地方,去了就学坏,一个赛一个的狼心狗肺。”
“你妈这次就是让你这事儿给吓得,你再不回来,没准闹出”
忽得听门口一阵嘈杂。
不知在说些什么。
蓦地有人掀起门帘。
一阵清透的气息扑面而来,裹挟着户外的落雪冷风,和他熟悉的味道。
那麻将的声音都停了下来。
他不可置信地抬头。
瞧见宁晃就静静立在那儿。
墨镜还没摘,外套也没脱,马尾,高帮靴,手上一上一下抛掷着车钥匙,显然是刚刚冲了上来。
眉目精致锐利,锋芒毕露 ,浑身上下,都与老宅透着格格不入的气息。
宁晃倚在门边儿,蓦地笑了一声“都看我做什么,过年我来走个亲戚、串个门儿不行么”
自然是行的。
麻将桌上的人局促不安,始终不知自己该不该立起来看他。
只有他,傻愣愣地看着他。
“刺啦”一声。
宁晃用脚将一把折叠椅踢到他的身侧,大摇大摆地坐下。
修长的双腿交叠,接过一个年轻同辈送来的茶水,似笑非笑弯起眉眼“聊什么呢”
“不跟我说说么”
无人应声,一切话题都戛然而止。
只有僵硬的洗麻将的声音。
小叔叔没看他,只是懒洋洋盯着那张麻将桌,淡淡的、审视似的神色。
隔了片刻,有人脸上堆了僵硬的笑容,尴尬说“这不是、闲聊天呢吗”
“那、那什么,咱们都好久没见了。”
陆忱没忍住,闷笑了一声。
毕竟这话题转的生硬又滑稽。
这次没人看他。
只有小叔叔的目光,淡淡落到他身上。
嘴上却慢慢说“见不见的,倒不重要。”
“你们接着上句说,狼心狗肺那段。”
“我想听听。”
这些人嘴巴粘了胶水似的张不开。
连麻将声都渐渐停了。
宁晃慵懒地坐在那儿,却仿佛浑身上下都带着镇场似的压迫力。
屋里沉默了半晌。
见没人说话,宁晃坐在那,慢悠悠把杯里的热茶喝完。
一口一口,仿佛整个房间都在等他这一杯茶。
半晌,站起身来,把茶杯轻轻搁在麻将桌的一角,不知把谁的一张牌推倒,指尖儿一弹,滑到桌面中间。
轻轻挑了挑眉,似笑非笑“这不是胡了么。”
“有什么可打的。”
却又一抬手,把车钥匙扔给他。
一道流畅的抛物线,他慌忙去接。
宁晃看也不看他,漫不经心说“我车熄火了,下楼去帮忙推一下。”
他抓着钥匙,竟然连一分迟疑都没有,便匆匆下去了。
隔了几分钟,宁晃才走下来。
他立在那,发现小叔叔的车规规矩矩停在楼下,一点异常都没有。
宁晃见了他就皱眉,说“你在这儿傻站着干嘛”
“进去开啊。”
他这才钻进驾驶室。
宁晃坐上副驾驶,拉上安全带。
他说“小叔叔,你怎么来了”
宁晃轻哼了一声,说“你说呢我能是过来找他们打麻将的吗”
他一瞬间耳根、到脸颊,都红透了,握着方向盘的指尖儿都在轻轻颤了颤。
他想,小叔叔是来救他的。
宁晃撇过头去,看窗外的雪景。
半晌之后,嘀咕说“这么多年过去了,这些人还是这个德行。”
“只会挑小的和傻的欺负,稍微泼皮一点,都能把他们吓得够呛。”
说这话时,那无形的压迫感和锐利,又飘飘荡荡消散了。
只剩下他熟悉的小叔叔,在车里盯着雪看了好半天。
他却始终在用余光看着他的小叔叔。
在车里呆了许久,宁晃问“现在怎么办你想回家吗”
他摇了摇头。
宁晃说“那给你开个房睡觉”
他仍是摇了摇头。
小叔叔不会跟他睡在一起,他不想浪费这样能跟小叔叔在一起的时间。
宁晃撑着下巴,嘀咕说“过年哪里都不开门,也没什么地方可去的。”
隔了一会儿,想起了什么似的,说。
“我记得这边过年海边都放烟花。”
“要去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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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那时去了。
仍是那条路,穿过隧道,就是海边。
只是这条路太远、去得太晚了,到的时候,烟花已经放完了。
连看烟花的人都走光了。
只剩下黑黢黢的夜空,冰冷往复的浑浊浪潮,和遍布碎石的海岸。
是的,长海市的海边并没有沙滩,只有奇形怪状碎石子,哪怕被海水反复打磨,可若是光着脚踩在上面,仍会被硌得钝痛。
腥咸的海水气息涌入鼻腔,冬日冰冷的海风也在呼啸作响。
他有些空落落的迷茫。
今天、昨天。
每一天都一样。
小叔叔四处望了望。
然后说“你先站这儿别动,我一会儿就回来。”
他静静立在那许久。
看着小叔叔匆匆跑出去很远,连影子都没了。
直到他站得有些冷了。
小叔叔回到他身边,气喘吁吁说“你闭眼。”
他老老实实地闭上了眼睛。
宁晃说“你倒数五个数。”
他便乖乖倒数。
五,四,三,二。
一。
他睁开眼,听见了滋啦啦的声响。
眼前烧着一支亮晶晶的小烟花棍。
他们没有遇上没有烟花。
他的小叔叔皱着眉,给他放了一支仙女棒。
呼出来的气凝成了一股一股的白雾,说是小贩只剩下这一小捆。
还不给他找钱,妈的奸商。
他怔愣了许久,继而笑了起来。
笑得眼眶发酸,有什么东西,在悄悄地打转。
小叔叔说“你笑个屁啊,赶紧拿着,续上啊。”
“这都快烧没了。”
他便接过那一小捆,一根一根续。
仙女棒吱吱地烧,火星迸溅,他仿佛一张轻飘飘的纸片,被烫得千疮百孔、蜷缩着、哔哔啵啵地烧了起来。
两个大男生,在广漠澎湃的夜里,傻乎乎地注视着最后一根烟花棒燃烧殆尽。
他在火光里寂静无声地许愿。
小叔叔说“你回来住吧。”
他愣住了,说“你说什么”
火光照得宁晃的耳根有些发红,眸子却沉静冷静,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
宁晃说,你回来住吧。
城市那么大,只要两个人都不说,父母亲戚未必会知道。
只要跟陆家的那些亲戚不常来往,媒体面前多加小心,其实本就不是解决不了的死局。
并不是只有是和否两个选项。
还有更多的选项,匍匐在灰蒙蒙的尘埃里。
像他的爱意一样。
“我比你大,应该早一点发现,你钻了死胡同才对。”宁晃笑了一声,“我有些得意忘形了。”
他低着头说“那以后呢”
“以后再说以后的事情。”
夜风在海上猎猎作响,宁晃的眼底倒映着那枝即将燃烧殆尽的烟花棒。
说,长大的一个标志,就是学会把一些问题交给时间。
烟花棒烧完了。
火光谢了。
一切归于宁静。
宁晃说“行不行,你说句话啊。”
他声音有些哑。
半晌,喃喃说“小叔叔。”
“我烧的不是童话里小女孩的火柴吧”
宁晃气地给了他脑门儿一下。
他红了眼圈,低着头说“好。”
又说。
“小叔叔,对不起。”
那只手,却在他的发顶驻留。
夜风很冷。
宁晃抱住了二十四岁那一年的他。
陆忱,我不急着被爱。
我可以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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