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张氏熬了这些日子, 终究没熬过去。
天晴太阳高,在暖日下多晒一会儿后背是热烫的,让人忍不住想换薄衣裳, 原本是个好春日,可张家哭声不断, 甚至老张氏咽气没多久, 下午便有人闹起事端。
陆谷和沈雁在院里择菜淘洗,只听见那边传来吵嚷声, 但听不甚清。
村里死了人,隔壁和四邻都是要过去帮忙的,做不了别的就做些杂事, 互相是个帮衬, 他成了亲, 因和张家离得近, 按理来说也是要过去看看的, 但沈玄青觉着张家那些亲戚都不是省油的灯,就没让他去, 留在家里做饭。
再者有卫兰香在那边, 他们家算是出了个人去帮忙, 他过不过去就显得没那么重要了。
“婉云嫂嫂可真是命苦, 就剩她一个人了。”沈雁将淘洗好的菜双手掬着捞出来,在木盆上方甩甩水。
陆谷拿了小竹匾来,洗好的菜用这个控控水,等会儿就炒了,闻言皱起眉头轻声叹了口气。
张家院子里, 穿上孝衫的李婉云梗着脖子说道“我娘刚走, 尸首还没凉透, 连一副棺材都没抬回来你们就管我要银子,哪来的银子”
“我只问你,我张家那十一亩地是不是你卖的”一个背着手的老头怒目圆睁,他这话分明是将李婉云当成了偷卖地的贼。
“你张家。”李婉云心下愤怒,打心底生出阵阵寒意,冷笑道“我娘病的时候你来伺候过一回埋正子时你可曾出过一粒米一捧面”
“地是我卖的又如何我娘病的要死了,没一个人来看她,也没一个好亲戚给钱,我有什么法子家里那点钱早在埋正子时被你们连吃带拿掏干净了这会子你倒问我要钱,我告诉你,卖地的钱早就买药花光了,我连摆席的钱都掏不出来。”
李婉云气得浑身都在打颤,她睁着眼睛眼泪不断往下流,说着说着忽然想起来什么,抬手擦一把眼泪,反而笑了,说道“今日四叔贵子叔你们来得正好,侄媳妇没钱了,连老娘都埋不了,只能问你们借一借,再说,这是你张家,做叔叔做姑妈的,这钱本也该你们掏。”
张四子被连吃带拿那句臊到,他是做长辈的,理应扶持小辈,却被当众指出贪小辈家东西,脸上老肉抽抽了几下,但一想张正子和老张氏都没了,只剩下一个李婉云,和绝后没差了,卖地的钱起码有几十两,那可是他们张家的地,自然也是他们张家的钱,凭什么落在一个外人媳妇手里,这李婉云若安分守寡没什么,就怕她日后改嫁,钱就真落外人手里了。
如此一番思忖,便让他又有了要钱的底气。
旁边张贵又在他耳边扇了几句风,说什么打听过了,地卖了五六十两呢。
一听这话,张四子眼睛都眯起来,从眯缝里闪过精光,五六十两
“你只说,卖地的钱是不是你昧了去。”张四子端出威严的架子问道。
“呸”李婉云当即就高声骂起来“到底是哪个做王八的要来昧钱你们这些猪油蒙了心的下作东西,烂舌头黑心肝,连死人的钱都要抢还有什么缺德事不敢做的”
“做媳妇的竟来骂叔叔姑母,还有没有天理”张四子一家被骂的跳脚,四下寻找木棍柴火提来要打,一时吵吵嚷嚷,幸而院里还有村里其他人,连忙拦住了。
见此情形,李婉云咬咬牙,豁出所有面子,学着老张氏曾经的模样,往地上一坐拍着大腿哭诉哀嚎“张家人心狠手毒,老太太一死就要来逼死我,今日既要打我,我也就不活了。”
“从前无故遭打,连口饭都吃不上,如今死的死走得走,连条活路都不给我留。”
她痛哭流涕,全子娘和卫兰香想将她从地上拽起来都拽不动,口中哭诉不停,戚戚哀哀,哭声越发凄惨,还说起自己以前挨打吃不饱的苦楚。
原本只是想赶走亲戚,可她越说越恓惶,她命不好,嫁过来让这些畜生磨搓,连一天安稳日子都没过过,于是越哭眼泪掉的越多。
沈玄青也在张家,虽然张正子没了,这些帮忙的情分还不了,但看在李婉云孤苦的份上,和全子几个帮着挖坟埋人就当积德了。
他从张四子手里夺下长门闩,皱眉说道“四子叔,那地卖的钱全买药了,这些日子天天煎药吃药,你在村里就没闻到”
张四子和张家是本家,同住在村里,但平时关系也就那样,不曾想老张氏刚一死,就连同张贵过来讨钱,别说他了,全子几个汉子也看不下去,纷纷说了几句公道话,说什么看病吃药本就是个无底洞,别说几十两了,一百两扔进去都听不见响儿。
卫兰香这些妇人和夫郎在旁边也骂几句没良心,无论本村外村,被人指着鼻子戳脊梁骨都是要臊的,张家亲戚很快就安分下来。
张四子哪里不知这些,这会儿被几个年轻力壮的汉子拦着,一时半会儿不好再说什么。
但能来问李婉云要钱的有几个好人,都是没脸没皮,张正子一个姑妈翻着眼睛,说道“这是我们家的事,用得着你们这些外人指手画脚”
不待其他人说话,坐地上撒泼打滚的李婉云不哭诉了,猛地窜起来跑进厨房,手里明晃晃拿着把菜刀出来,她双眼通红,径直挥着刀朝那个姑妈劈砍过去。
“啊”那妇人被吓得尖叫到处乱窜,李婉云像是逮住了她,紧追不放。
“烂了嘴的长舌妇。”李婉云疯疯癫癫,因跑动气息不稳,胸腔剧烈起伏,只能说出这一句话,说完就在人群中乱砍起来。
张家其他亲戚一看刀来了,别说妇人,连汉子猛一见这胡乱挥砍的架势都逃窜起来,生怕被砍上一刀。
“疯了疯了”
卫兰香急得直拍大腿,和全子娘对视一眼,两个人都鼻子一酸,好好的姑娘竟被逼成这样,李婉云嫁过来这两年,她俩可是看着的,老实又勤快,见了谁都会问一句好,不曾想短短两年就疯癫了。
院子里的人群像是被追撵的鸡群鸭群,尖叫着,没头苍蝇一样乱窜瞎逃,就差拍打翅膀了,李婉云手中有刀,这会儿红着眼睛乱砍乱杀,连沈玄青都没有轻易上前,拧着眉头先作壁上观。
“这是怎”胖胖的全子夫郎出现在门口,他听见墙这边的尖叫,因全子和全子娘都在这里,便想着过来看看,谁知道就看到这一幕,目瞪口呆连话都说不出了。
“真哥儿,快回去快回去。”全子一看他来了,吓得连忙过去推他走,生怕李婉云红了眼不认识人。
“放心,我和二青他们在,待她累了,趁势夺下刀就好。”全子将夫郎推到门外安抚道。
“木生,你和你爹就不管管,都逼到这份上了,这可是你亲大娘家。”卫兰香见张木生和他爹娘躲旁边不敢上前,方才张家其他人要银子时也没给李婉云说一句话,实在看不下去了。
全子娘和另外几个妇人听见也都问他们一家。
张木生缩着脑袋,他也知道李婉云卖地得了几十两银子,可碍着本家宗亲,不敢真开口要,心里还打着小算盘,万一李婉云给钱,他是不是也能得一份,这会儿被揪出来讪讪的,可村里这几个婶子和阿嬷都盯着他看,叫他心里那个为难,那菜刀一看就锋利,他可不敢去夺刀。
看院门开着,他硬着头皮想了个法子,高声道“快跑出去,朝外面跑。”
方才因李婉云堵着院门,那些人没法儿往外跑,这会儿她追着人群在院里乱窜,确实有了空子,听到话的人为活命跑得那叫一个快。
沈玄青站在厨房屋檐下,见李婉云只砍张家亲戚,连看都没看一眼村里其他人,心下就了然了,见全子看他,他摇摇头,几个年轻小伙子就都没动,由着李婉云用这股疯劲将人群吓跑。
人跑光了后,李婉云木愣愣站在院里,脸色苍白眼睛通红,像是突然定住了。
“哎呦”卫兰香急得一拍张木生后背,示意他趁势去抢刀。
“婶子。”张木生有些窝囊,这会儿还是不敢上前。
还是沈玄青和全子两人见她停下了,几步上去按住了,将菜刀夺下来。
全子娘一看李婉云手里没刀了,匆忙上前将她往房里拉,这疯疯癫癫的,连头发都散了,留她在外面指不定还要闹出什么事。
“行了,你们先去挖坟,这里我和你这几个婶子阿嬷看着就成,木生他们也在呢。”卫兰香叹口气,把靠在墙边的两把铁锨递给沈玄青。
房里传来呜咽的低泣,沈玄青嗯一声接过铁锨,几个小伙子就出去了。
上山要路过他们家门,一到门口就看见陆谷,沈玄青停下,让全子几人先去南坡。
“刚才怎么了”陆谷同样听到了那些尖叫,好在没持续多久,正要过去看谁知就见着沈玄青了。
“没多大事。”沈玄青见他鬓边一丝头发乱了,抬手帮他别到耳朵上弄齐整,低声将李婉云疯疯癫癫砍人的事说了。
陆谷睁大眼睛不敢置信。
沈玄青声音越发低“她应该没疯,借着这事吓跑那些人,你记着也别给旁人说,她不容易,手里留点钱就能活下去,不至于被逼死。”
陆谷虽笨些,但愣一下就反应过来这是怎么回事,他连忙点头,同样很小声地说“你放心,我谁都不告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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