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茂站在无人的楼道窗户边吸着烟。
他以前不会抽烟。
那时候, 他要教三个班,课程被排的满满的,忙得只有喝水的时间, 根本没有抽烟的功夫。
人到中年,他却开始抽起了烟, 且烟瘾很重,每天要抽两到三包。
现在,他排的课越来越少了, 他几乎只能拿到基本工资。所以他抽的烟从一开始的中华,降到现在十块钱一包的白沙。
学校里能抽烟的地方不多, 这地方算是一个。
这里是学校的辅助教学楼“学宫”, 丽城实验中学里的实验室、阅览室、计算机房、音乐教室、活动小组以及其他的辅课的教室都在这里。
过去, 这地方非常热闹。
那时候董茂刚刚在帝都师范大学读完硕士,这是国内最好师范类院校之一,而他从小的愿望就是当老师。
毕业后,他的女朋友决定回老家,为了爱情,他陪着她来了丽城。他在学校就已经考了教师证,又是名校毕业, 丽城几家学校都对他投来了橄榄枝。
会选择丽城实验中学, 便是因为这座学宫。
拎着乐器去上活动课的学生、提着画具去画室参加兴趣小组的学生, 还有课后间隙来阅览室翻翻喜欢的小说的学生们,在这座学宫里川流不息。
哪怕偶尔绕过一处拐弯, 有时都能听到好几个学生聚在实验室外高谈阔论, 说一些诸如火箭推进器中盛有液态肼和双氧水, 如果它们混合反应会发生什么变化诸如此类的问题。
丽城实验中学并不太像传统的中学, 因为背负着“实验”之名, 每一次教育改革,几乎都从各家“实验中学”开始。
那时候,“素质教育”大行其道,几乎每一位教育家都在喊着“学生不能只会学习”。而丽城实验中学的校长又是一位思想开明、品德高洁的教育家,所以丽城实验中学在“创新”上,一直都走在教育界的前沿。
那时候,本地每个学生都以能进丽城实验中学为荣,能考进这所中学的孩子,都是最出类拔萃的。
但现在
抽完了一根烟,董茂的烟瘾还没解掉,但盒子里的烟已经全部抽完了。他略带烦躁的捏着半截烟屁股,走出了楼道。
下了楼,找了个最近的垃圾桶,董茂将烟屁股丢了进去。
走出学宫前,董茂回头看了一眼空空荡荡的大厅。
他开始怀念起那些犹如锯木头一般的提琴声。
走出学宫没几步,董茂遇到了几位从教学楼方向走过来的同事。
几人的目光一触既收,同事们仿佛没看到这个人似的,继续说说笑笑地从他身边擦肩而过。
“似乎只有我还把他们当同事。”
董茂在心中自嘲,“也是,我都被调去教普通班了,和育才班的老师们怎么能是同事呢”
手机响了。
董茂接起电话。
“董茂啊,来一趟校长办公室,李校长找你。”
说罢,也不等他回话,那头便挂断了。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
每次这位校长找他,总没有好事。
果不其然,等他进了校长室,迎面而来的就是李校长对他的指责。
“董茂,有人举报你在教学外搞兼职”
又是举报
又是举报
“我从来不弄课后补习”
董茂觉得受到了极大的侮辱,立刻反驳道,“我所会的知识,我都在课堂上教给我的学生了你们这是污蔑”
“我没说你去搞补习。但是你利用上班时间看小说、写小说,而且还借着写书在网上发表污蔑同事、领导甚至是学生的言论”
李校长从办公桌上抄起厚厚一叠的文档,递给董茂。“你觉得这样对吗”
董茂没想到会有人发现他在写书,顿时如冷水浇头。
他脑子里一片空白,浑浑噩噩地接过了这足以让不爱看书的人直接丢掉的厚厚一叠文件,随意翻了几页。
满满的一页纸上,摘满了他那本正当少年时的节选,并不是整本内容,而是断章取义的大段大段文字。
我的学校,正在变为工厂,我们的学生,已经沦为了考试的机器。所有的一切都工厂化了,开放的文本被归缩为标准答案,个体的创造性和想象力就变得不合时宜,这将我们的课业变得乏味,而且只能培养出乏味的人。
教导主任、考官、校长,这些在权力体系里能轻易影响他人的人,并没有将一切引导到好的方面,反而借着这样的权利,压抑起其他不同于他们的一切想法,然后机械而死板的执行。
那一刻,我意识到,我的学生并没有理解我这么做的意思。他们没有理解我传授的文化、知识或是美,他们只是把在我这里学到的东西化为夸夸其谈的谈资,当做炫耀的资本、同龄人间展示自己的话术,他们用我教的美好事物来歧视他人知识是没有对错的,但卖弄知识的人却更加恶劣。
如果说举报他的人是正当少年时的书迷,那他一定是其中最偏执、最狂热的一个。
他甚至用有颜色的记号笔分门别类的画出了颜色,在旁边标注起“批评学校”、“批评校长”、“批评学生”等等的句子。
他甚至在每个标注下写着,“疑似批评的是初三二班的语文老师姜。疑似映射的是教导主任任”等这样的缩略。
董茂愤怒到人都在发抖,颤动着双手翻起了后面那一段段的文字。
这位用纸笔做调色盘的举报者,不但用做课堂笔记的方式分门别类的标完了那些“疑似”,还在每一段的末尾都用小字标注了“节选自正当少年时第四章第八段”这样的索引,严谨的好似一篇论文。
上一次他见到这样的东西,还是同事端木彦做的写作大纲。
但这不可能是端木彦做的。
那是他在学校唯一能说上话的人,用他们彼此私下开的玩笑来说,在丽城这个环境,只有彼此是值得谈话的对手。
“怎么样我没污蔑你吧”
李校长冷笑着问。“是不是清楚的不能再清楚了”
“我只是在工作闲暇之余,随便写写东西。我下课后的时间,都是属于我自己的。”
董茂攥着举报稿的手指捏到发白,“而且我写的是小说,小说都是假的”
“小说是写作者人生的影射”
李校长破天荒地冒出了一句水平极高的话,“正是因为你愤世嫉俗,看什么都不对,所以才会写出这样的东西来这个社会没问题,这个制度没问题,学生也没问题,我看是你有问题”
“我没问题”
董茂梗着脖子和校长硬怼。
“我之前就说过,中华几千年,从隋唐时候起,用的就是科举制度,那就是应试教育怎么在你口中,考试就成了毒蛇猛兽,学校就变成了工厂、机器我知道你不服气,你觉得你们之前那种教书方式是对的,你们被埋没实际上你搞错了”
李校长不知道该怎么扭正这个高材生的“死脑筋”,“你们那么搞,是因为这所中学以前教的都是最好的学生是智商和能力都拔群的一群苗子,他们能兼顾考试和兴趣现在给你的是一群普通的学生,你就教不了了,所以是你自己的无能你需要的是改变教学方法,你还不明白吗”
这是李校长来就任的第一天,在学校大礼堂的“誓师大会”上发表的内容。
那时候,他新官上任三把火,批判“丽城实验中学”的一切,要把所有的东西都推翻重来。
“什么实验实验是不对的你们不能拿孩子的前途来做实验,我们应该要吸取其他学校已经成功的经验,走已经成功的路,否则成绩上不去,我们的学生就等于已经被社会淘汰了”
当时,他的这番言论引起了众多家长如雷般的掌声。
但对于他们这些教学工作者来说,这就意味着要推翻掉以前所有的积累,按照一条新的道路重来。
很多老师试了,于是他们成功了,学生的学习成绩上去了,学生家长满意了。一个人的成功带动了一群人效仿,从老师到学生,霎时间都成为了机器的一部分。
董茂也想试,但一直下不定决心。
过去,董茂的天真和激情全在课堂上,他生活里的一切都是教书。
他会和学生们讨论卡夫卡,加缪,讨论莎士比亚和泰戈尔,讲文学史,也讲哲学和美学。
他鼓励他们看课外书籍,要求每个孩子每个星期都要读完一本课外书,然后每周一一起交流上个星期看了什么,有什么感想
他教三个班,每个班都有自己的文学小组和读书小组,几个班的学生常常在课后交流、学习,他会将他们的撰文收集并整理,再寄给一些杂志、报刊,培养他们的写作兴趣。
但新校长的誓师大会后,学生家长举报了他。
他们认为董茂继续这种“实验性”教学,是徒劳的消耗学生应该用在学习和考试上的精力。
再加上董茂带的提高班考试成绩好几次差点比普通班还差,他的同事们也有了意见,所以没过多久,董茂不允许再当班主任了,他的“教学实验”也被叫停了,再到后来,他被调去普通班,顶替了一个怀孕的女老师。
这一顶替,就在普通班教了两年,再也没接触过所谓的“优秀生源”。
他也后悔过,到了普通班,他开始学着和其他老师一样,枯燥的刷专题训练,无穷无尽的综合练习,带着学生们不停地摘抄各种名人名句、去做各种类型的应试作文
这种妥协是一种对身体和意志力的消耗。
消耗了太久后,董茂必须要找一个喘息的出口。
他想起了自己那位去了魔都的朋友端木彦。学校里所有的老师都知道端木彦私人时间会写点东西,赚点外快,但没有人知道他写的是什么。
两年前,端木彦突然辞职离开丽城,之后网上突然曝出他拿了几项科幻界的重要奖项,他们才知道这位总是窝在阅览室且“性格有点问题”的洁癖老师,原来一直在写科幻小说。
董茂大概是学校里唯一一个知道他笔名是什么的人,但他从不和端木彦讨论有关写作的话题,也不看他的东西。
以前端木彦没出名时,他们两个在学校里都“特立独行”的老师,相互之间保持着君子之交。
等知道端木彦出了名、去了魔都发展后,董茂就没再主动找过他,也没想过攀什么关系。
时隔两年,董茂第一次主动点开了端木彦的微信。他“求教”他有关在网上写书的事情。
从端木彦那里,董茂弄清楚了怎么在创梦注册、怎么发表文章的流程。
之后,董茂开始写这本正当少年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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