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 1 章

    “天气真冷,维尔根特太太。我说,天气可实在是太冷了。”

    肖姆贝尔西紧了紧围巾,恨不得把被酒糟透了的大红鼻子也缩进泛黄的硬领子里,过于肥硕的下巴卡在可怜的假领子上,硬生生勒出三道肥油圈儿“快要下雪了,日子真是越来越难过,您觉得呢”

    走在他前面,被喊做“维尔根特太太”的干瘦老妇人转动眼睛向后看看,把深紫色嘴唇抿成一条线。

    战败国的公民还能活着就不错了,连首都都被胜利者人为分裂成两部分,他们没被关进集中营、还能留在故园继续经营产业,能有什么可挑剔

    比起死在战争中那些不计其数的受害者,至少活着的人还有未来和机会。

    “唔呼呼”

    没有得到回应,肖姆贝尔西耸耸肩膀毫不意外。他又紧了紧外套前襟,视线扫过维尔根特太太枯草似的白头发,以及她佝偻的背。

    维尔根特家是他的老熟人,老裁缝维尔根特病死前他的女儿爱丽丝维尔根特就一直在他的歌舞剧院打工。直到裁缝病死,后来又发生了许多事那真是个天使般的姑娘,她有着朝阳一样金灿灿的长发,水汪汪会说话似的蓝色大眼睛,身形挺拔骨架纤细,皮肤白皙眉清目秀。

    爱丽丝维尔根特性格温柔手脚干净,不像其他在街上讨生活的女人,嘴里骂人的词儿可以从周一到周日不重样,连路过的虱子都能拽条腿下来。

    这么漂亮的纯血金发女郎,居然看上了个远东岛国来的猴子。

    剧院老板用舌头舔了舔被寒风刮得干燥的嘴唇,想起金发舞姬就让他心底气闷。

    可恶的留学生,坏了他的好事不说,还留下个碍手碍脚的讨厌小鬼。

    “维尔根特太太,家里的粮食和炭火还够吗可怜的小爱丽丝”

    贝尔西故意提起那个和勃兰登堡格格不入的小姑娘,果然,老妇人皱起眉头“我不想聊那个小野种。”

    如果不是这孩子的父亲引诱,她的女儿断断不至于被人始乱终弃。就凭她那金灿灿的美貌、窈窕的身姿、优美的歌喉,少说也能攀上个土财主带着全家脱离苦海。而不是备受屈辱、理智崩溃就此疯癫。

    实在厌恶女儿生下的污点,孩子落地时她甚至连名字也不想给她起,最后还是对门破旧老教堂的神父出于同情上门施洗,顺便把母亲的名字给了女儿方便社区登记。

    也就是说,维尔根特家生活着两个爱丽丝。

    一大一小,母女两人共用同一个名字。

    头顶上那块乌沉沉的黑云越压越低,风也越来越烈,很快纷纷扬扬的灰白雪片从天而降,气温也跟着降到一个让人难以忍受的程度。

    “来吧,贝尔西先生,咱们得坐在火炉边喝上一杯再去讨论那件事。”维尔根特太太也有点受不了了,加快步伐前倾着身子走向黑色老房子这是丈夫生前做裁缝挣来的房产,那个时候他们生活无忧,还有能力让女儿受点教育。

    比如说读写、音乐、舞蹈和绘画。

    一听有酒,贝尔西顿时来了精神。

    如今战争结束,举国上下人人都欠了一屁股战争赔款,连粮食都要靠救济,提也别提“酒”这个字。

    “那可真是太棒了上帝保佑,维尔根特太太,您真是位难得的好老人家。”

    说完他推着老妇人用力快速向前走,一直走到克洛斯特街教堂正对面的维尔根特宅前。

    老妇人从围裙下摸出把钥匙,天气实在是太冷了,她手抖得厉害,瞄了几次也没瞄准锁孔,泛着绿锈的黄铜锁孔被划得发出让人头皮发麻的声音。花了几分钟,维尔根特太太好不容易才推开门。

    “爱丽丝爱丽丝你在吗快点去给我把壁炉烧起来,烤几个土豆切几片肉干,再把地窖里的葡萄酒拿一瓶上来”

    她喊得并不是自己的女儿,金发的爱丽丝在孩子降生前就疯疯癫癫的,只会整天整天坐在房间里抱着那个人留下的书活在臆想的世界里。要是有谁强行上前和她交谈,得到的只会是尖叫与哭泣。

    楼梯隔间里很快传来应答声,一道纤细影子风一般跑掉“知道了,外祖母。这就去。”

    “别喊我外祖母”喘着粗气,老妇人脸上荡起不自然的红色,小姑娘清脆的声音甜度依旧不改“好的外祖母,是的外祖母,没问题,外祖母。”

    “你这个不要脸的小狼崽子”

    维尔根特太太隔着楼梯和外孙女拌嘴,回应她的是地窖门被人大力关闭的响动。

    贝尔西看了场维尔根特家的热闹,大笑着拍打堆满脂肪的肚皮“哈哈哈哈哈,小爱丽丝真是个活泼狭促的孩子。”

    要是她别在外面给自己起些难听的外号,也别在他想上楼和大爱丽丝说几句悄悄话时突然出现就好了。

    “和她那个寡廉鲜耻的父亲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似的,尽在人前装出副可怜柔弱的模样,就像条躲在沼泽里的毒蛇”

    老妇人故意把最后一句话大声吼出来,地窖门再次被人大力推开,小姑娘风风火火冲进客厅“葡萄酒来了马上就生火烤土豆。”

    这孩子也是有趣,五官轮廓就像母亲的拓本却没有日耳曼人宽阔粗壮的下颌骨,皮肤细腻有光泽又避开父亲那边过于扁平的脸型,竟然是挑着父母的优点集合在一起长。她留着乌黑的长头发,编成条长辫子垂在脑后,碎发顺着额头和脸颊软软搭着,眉毛下露出双璀璨的紫色大眼睛。维尔根特太太和附近的邻居们尤其不喜欢她的发色和瞳色,因为这些都来自她那不知所踪的父亲。

    在这一点上,对门教堂里的老神父有些独到的看法或许街坊邻里们讨厌得并不是小爱丽丝的发色与瞳色,也许是受了从未谋面的父亲的影响,即便她尚且天真稚嫩,眉宇间依旧有股不讨喜的气质仿佛蕴藏着无尽的野心与执拗的意志。

    不过眼下,她还只是个每天都要为了全家下一顿口粮奔忙的孩子。

    小爱丽丝蹲在壁炉前拨弄炭火,木柴是秋天时早早准备好的,已经干透。很快壁炉里就烧得哔哔啵啵,土豆和干肉的香味勾得人垂涎欲滴。

    糟烂的木质楼梯上传来细碎脚步声,那是大爱丽丝嗅到食物味道弄出来的动静。

    “把这些端上楼送去给我可怜的女儿,等她吃完剩下那些,才是你的。”

    “明白啦。”

    维尔根特太太塞给女孩一只波西米亚风格的鲜艳盘子,里面摆有黑面包、土豆、以及半截香肠,可以说是无比丰盛的一餐。小爱丽丝接过盘子,照例把楼梯跺得直掉渣,“咚咚咚”跑上楼去安抚逐渐焦躁起来的母亲。

    其实根本不必外祖母刻意交代,她当然知道如今食物紧缺,能吃到一点点肉沫就十分满足了,并不会和母亲抢这难得的奢侈。老妇人也清楚女儿一定会把食物再分给她的女儿,盘子里装的土豆和香肠都是最大那份儿。

    当事人离开,客厅里围着壁炉取暖的人才好讨论那件“大事”。

    “咖啡夫人上周在埃森的古堡里举办了一场舞会,简直就像几年前那样奢华富足。数不清的富豪专门搭乘专机飞来欣赏黑森林的第一场雪,据说光烹调用的柠檬就拉了一卡车。”贝尔西老板怀抱着万分向往抽抽鼻子“数不清的食物,甘甜的美酒,温暖的房子,高贵的夫人们身着丝绸和宝石消闲,就连帮忙递盘子的小女仆都吃得饱饱的。”

    维尔根特太太跟着眯起眼睛回忆“是啊,在那之前,家里的日子比现在要好得多。”

    那个不负责任的男人一走了之,后来还是使领馆的工作人员辗转联系上他告知孩子的事儿,维尔根特家这才每个月得了几张纸钞。但是又有什么用爱丽丝疯了,不能继续在歌舞剧院工作,也没法照顾孩子,如果不是教堂里好心的老神父帮忙,小爱丽丝根本活不过降生后的第一个冬天。

    “哦,对了,看看我这脑子。”冷风从开裂的门缝灌进屋子,把贝尔西老板从无尽遐想中唤醒。他又抽了下鼻子,把手伸进肚子上的口袋里,扣扣摸摸抓出一把纸币“小爱丽丝这个月的工钱。这孩子站在舞台上就像个沙皇,哈哈哈哈哈哈。”

    小爱丽丝完美继承了母亲的天赋,年纪虽小却也已经是个颇有经验的歌舞剧演员,至少在勃兰登堡地区、乃至河流下游的首都柏林也小有名气。

    “够得了什么,食物价格一天能有十二变。就这么几张废纸,烧火取暖都嫌灰大。”

    老夫人说得没错,战争带走了全国三分之二青壮年的生命,重要的能源与矿石产地全部割让给邻国。一方面是物资短缺引发物价疯长,另一方面国家又没法子足够且能让老弱妇孺谋生的工作,普通民众的日子一天比一天艰难。

    没有工作就没有薪水,没有薪水就更买不起越来越贵的生活必需品,连生活必需品都买不起即便从前生活无忧的歌舞剧场老板,也不得不想点偏门生意捞钱讨生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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