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那些心脏有的年轻、有的衰老,跳动得或快或慢,从它的血盆大口中簌簌掉落下来。
食姥姥在半空中的身形扭曲了一阵,爆发出一声巨大的尖啸,让人耳朵震得刺痛。随后,它被魔气烧灼的嘴角继续开裂,化为更大的巨口,朝着贺离恨一口盖下,似乎是要立刻活吞了他
贺离恨顿觉勾着自己腰的手猛地一用劲儿,身后的女人搂着他向侧面偏过去,他的鬓发跟那张长满獠牙的大嘴擦肩而过。
这匹马站立不稳,也跟着向一侧倒去。坠马的一瞬间,贺离恨听到她说“斩它的影子。”
腰间的环绕顿时一松,他没有犹豫的时间,散发着魔气的蛇刀向食姥姥身下的阴影顺势一劈,就在蛇刀跟阴影接触的瞬间,那块映着食姥姥影子的地面居然烧起几缕白烟,散发出烤肉般的焦糊味儿。
那道影子水波似的散开,与此同时,半空中妆容夸张的臃肿鬼物也发出被烫到了般的惨嚎。
在这声穿透双耳,让人头痛欲裂的惨嚎之后,食姥姥也像是被抽掉了骨头架子,浑身的肉接连不断地掉了下来,里面的器官也扑簌簌地掉落。但当贺离恨回神时,却只看到了空地上的一滩血水。
“它死了吗”贺离恨问。
“死了。”女人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
贺离恨转过身,朝梅问情伸出手,把她拉起来。
“你怎么知道这么多事。这种事儿也能算得上广为流传”
梅问情掸了掸袍角上的灰,单手扶着脖颈转了转,发出噼里啪啦的骨骼摩擦声,连她颈上璎珞的流苏也跟着晃了一下“民间常见的怪谈而已。出了划定的安全区域,遇见什么都有可能,食姥姥惯爱在区域边境觅食不过,像咱们这种刚走出来半烛香就碰到的,也不多见。”
他在人间寻找天材地宝,就免不了要遇上这片土地诞生的妖魔鬼怪,而在那些鬼物眼里,他这身残躯也是大补的“天材地宝”之一。
贺离恨手上的蛇刀在斩断影子时就已经消散,重新化为一条游动小蛇。他还未解释,梅问情便道“刀不错,你抓着时指骨一紧,手背绷起来的样子真漂亮。”
贺离恨“这是夸刀吗”
梅问情大笑,伸手搂过他的腰,就跟刚才在马上似的一把拽过来。对方的腰劲瘦有力,肩宽腰窄,一勾就能摁在怀里。她道“木头脑袋啊你,夸你呢。”
贺离恨才想推她,不远处便传来高呼声。
驾车娘子连连喊道“梅娘子贺郎君你们跑什么呀”
相距不过数百米,一场惊心动魄令人胆寒的厮杀,竟然一丁点儿也没波及到不相干的人。
梅问情环着他的腰,给他理了理吹飞出去的几缕青丝,做出好言安慰的神态,真正附耳说得却是“假扮成你妻主,我这样风姿绝世,属实算我亏了,要按照时间收费。”
贺离恨没吭声,他身上的劲儿一卸,额头靠着她的肩膀,低低地道“滚你的,要不要脸。”
梅问情愉悦地弯起眼睛,让贺郎靠着她,单手手心护着他的后颈皮肉,摩挲了好几下,这才抬头跟气喘吁吁的驾车娘子道“这马发狂了,一个劲儿的狂奔。”
对方道“竟有这事一定是出了州界,有借路小鬼缠马蹄子,娘子跟郎君上车,喝一口热米汤压压惊。一会子我往马蹄车轮上扫一圈鸡血,也就吓走了。”
梅问情点头“有惊无险,可惜了这匹好马。”
说罢,就扶着贺离恨上了车。
这驾车娘子姓李,叫李灿娴。是刘潇潇家的家仆,是小三娘亲手安排过来的,为人忠心耿耿。李娘子熟知各州要道,也深谙民间的风俗怪谈、神鬼故事,所以走南闯北这么多年都没出过差错。
她正不把这当一回事儿,跳下车去收拾那匹马的时候,忽然愣住了。
那匹马倒在地上,头颅像是拧断了,无力地垂在一旁。它的皮上泛着猩红,仿佛有流淌的鲜血在皮下游动,皮肤上黏着十几颗各种各样的心脏,如同肉瘤一样长在马皮上砰砰跳动
李娘子心跳立即加速这绝不是借路小鬼她回头心有余悸地看了一眼两人的背影,想到“漫天天尊神佛菩萨保佑,我之前可没什么见怪的地方得罪人家夫妻两个了吧”
李娘子当即从腰间的布兜里拿出火石,从小瓶子里倒了点黑不拉几的液体,然后火石一擦,嘭得将马尸点燃起来,立时三刻便化作灰烬。
马车重新行驶,李娘子坐在车帘前,没敢声张,只悄悄地扭头问梅问情“哎哟喂我的梅娘子,您这是遇上个什么玩意儿这东西我走南闯北这么多年,也没遇见几个看着这么凶险的。”
梅问情正抱着她那个美貌的小郎君。小郎君年纪看起来不大,年轻俊俏,正埋在她怀里闭眼休息。李娘子想也没想地道“那东西不好解决吧,贺小郎君这脸都吓白了。”
他这哪是吓的,这是累的。梅问情悠哉地捏捏他的耳垂,道“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怪可怕的。”
李娘子背生冷汗,连连道“可得小心,可得小心,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得亏是没事”
李娘子一路驾马车向域外走,两人留在车内恢复元气。途中吃了点米汤和干粮,随便搪塞了过去。
贺离恨精神许多,捧着杯子灌了点酒,又道“这路上这么危险,你也见过了。”
梅问情一听就知道他又想劝自己回去,她抬眸扫了一眼对方的身躯,道“就算没有你,我的行程也差不多就是在这几日了。”
“这几日”
“对。”梅问情道,“我找一个人,不过不着急,随缘找。”
“随缘,”贺离恨重复了一遍,“还真稀奇。那要是找不到呢”
“找不到就找不到了。”女人坐在对面擦着一支白玉笛子,“找不到下辈子再找。”
“说什么怪话。”
“啧,我找的可是我的天命之子。”她低头仔细地贴笛膜,又往孔洞里试了试音,“找到了我要娶走的。”
贺离恨扭过头不看她,将车帘掀起来一点儿,望向逐渐荒凉的道路。
“贺离恨。”她叫他的名字,“你那刀好像是蛇变的。”
“嗯。”他含糊地答。
“这蛇也不是普通蛇”
“你也不是普通人,还问我这个。”他道。
“我就是想告诉你,”她顿了下,“你那条蛇跑我这儿来了。”
贺离恨怔了一下,猛地回头,看见那条魔蛇趴在女人的膝盖上,两只猩红的眼睛里流露出类似于“神魂颠倒”似的神色。
这条卖主求荣的蛇
贺离恨冲过去逮走那条蛇,一只手卡住蛇的脖子,面沉如水地威胁“再往她身上爬你就死定了”
他将魔蛇打了个蝴蝶结,系在手腕上,一抬头,差点撞到对方的鼻尖。
梅问情无声无息地靠近了过来,她的呼吸、语句、每一道微震的声线,都透着浓稠冰冷的笑意,还有一股股令人脊背生汗的微妙压迫“你这话说的,真的很讨厌我啊”
贺离恨沉默地低下头,过了一瞬,声音发哑地道“你既然找什么天命之子,还吊着一群男人干什么”
梅问情抬手捧住他的脸,不紧不慢地道“哪来的一群男人,别低头,看着我说。”
他脸颊微动,似乎咬了咬后槽牙,然后猛地抬起眼,黑白分明的双眸里带着一股固执“你嘴上说要去找一个男人成亲,含糊不清地对白渊,还这么暧昧地对我,你自己把别人当玩物,纵情取乐,还怪我说话不留情面么”
梅问情微笑着道“你怎么就觉得我是拿你取乐,而不是我真心对你也许我从没有跟谁暧昧、轻贱别人,这些都是你推测猜想出来的呢”
“你”他居然一时说不出话来了,对着女人明澈带笑的眼睛,觉得自己的心脏好像被她紧紧攥着似的。她就像一个有耐心的垂钓者,而他是被直钩穿刺挂上嘴巴的鱼,在这样的对峙之中难免支绌,仿佛是他要渴求对方的爱似的。
仿佛谁表露出渴爱的一面,谁就是关系中的弱者。贺离恨大脑冷却,急迫地需要露出冷酷的表情来保护自己,他道“别说谎话了。”
他起身欲退,不想再跟梅问情发生这方面的冲突和纠缠,然而刚刚起身,就被对方拽了回去。
梅问情的手心按着他的背,指腹贴在他的脊骨上。女人哼笑了一声,像是赞同,又像是玩笑“我可没骗你,我一看见你就想调戏你、弄哭你,全是真心实意,装不出来的。”
贺离恨沉默不语。
“我不是什么好人,不错。反正你也不守规矩,何必装成君子你就像那天晚上似的,在我眼前尽可放荡,”随着她话语,那只手的温度好似比平常热了一些,覆在脊背的肌肤上,泛着烫,“我知道你不是平凡人”
她的声音悄悄的,淌进耳朵里“难道你还要为谁守节我们就当这是一段露水情缘,分别之后天各一方,什么都妨碍不到你。”
贺离恨的喉结微微滚动了一下。
他望着眼前的女人,心跳再一次急促起来既不是为了争辩和压力,也不是为了保持体面。
是为了她这个人,还有从她这个人身上“扳回一城”的汹涌胜负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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