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三年后, 人间,白梅书院。
草长莺飞的春日,刘潇潇穿过书院的后堂, 绕到先生的住所,然后用钥匙开了门, 她正想像平时一样打扫灰尘, 一抬眼便吓了一跳。
院子里那棵桃树自从先生走后, 已经枯败了三四年之久, 再也没有重新长过叶子、开过花朵, 甚至日前她来时, 这棵树仍旧是一副干枯将死的模样。
但此时,桃树竟然一夜之间缀满花蕾,其中有的已经成熟盛放, 有的羞涩含苞, 这样的景象已经数年没有见过了。
一个男子立在树下, 他的腰上佩着一把细刀, 刀鞘华丽繁复、精美无比。
他抬手抚摸着桃树, 指腹落在树干上停留片刻, 随后转身迎向身后的脚步声。
刘潇潇刚要问他是谁, 便见到对方转了过来, 神情一滞“贺公子”
他回来了, 那老师是不是也刘潇潇心中雀跃,向四周看了看,又跑进屋子里,发现确实没有第二个人时, 疑惑地从门内伸出头, 才顾得上问他“公子回来了, 那梅先生呢”
贺离恨道“她去了别的地方,一时半会,恐怕没办法回来。”
“她去了哪里”刘潇潇略显失落,有些难以相信地问。
贺离恨却不回答。
三年前从世外灵国折返回去之后,先是抵达了最近的胡家山门。胡老太姑胡云秀亲自迎接了他。
她先是将贺离恨迎进堂中,没有率先询问事情的具体内容,而是看了看他空空如也的身侧,心里冒出一个不太好、但是对于眼下情形非常有可能的猜想,她思量再三,问道“那梅先生”
贺离恨坐在对面的椅子上,那把漂亮的刀鞘放在膝盖,他的手按着鞘身,垂着眼睛道“她回去了。”
“回去”
“她其实是化身。”贺离恨淡淡道,“本体在修真界。”
胡云秀也曾听说过身外化身之术,只不过大多都是有距离的,这跨越一界的化身术还真是闻所未闻。
她并没有放下心来,而是详细问道“当时是怎么样的场景”
贺离恨不大愿意回忆,但还是抬起手,稍微示意了一下两人的位置,面无表情、语调平平地道“就这么远,说完话就变成金光了,临走之前还治好了我的伤。”
胡云秀心中一颤,看了一眼身侧的胡仙姑,两人对视之间,俱都觉得这形容有些蹊跷,比起化身术崩解的景象,反而更像是什么禁制碎裂、解除的样子。
胡仙姑这人年纪最轻,脑子有点儿缺根弦,但转得快,她低头悄悄跟自己姑奶奶道“咳,不会是出了事,她故意跟贺少侠这么说的吧”
胡云秀心中也有如此猜疑,却立即道“别胡说。”
贺离恨神情平静,看不出丝毫不正常的模样,他道“还要问别的吗”
胡云秀便耐心仔细地将所有细节一一问遍,最后得知那座坊市竟是一件封印物、而幕后布局之人则是修真界的邪修时,先是怒火上涌,而后却又很快冷静下来。
她道“你妻主不在身边,这段时间不如留在胡家休息,待我安排好北方诸事,就会前往梅先生所说的第三种方式,前往修真界,到时候也可以接应你,为你提前试探道路、打好招呼。”
她嘴上这么说,实际上却是怕贺离恨外表看上去正常,内心的精神状态不知道够不够稳定,要是他一心前往修真界,万一找不到梅先生,恐怕到时候会出事还不如让她先去打探一番。
贺离恨轻轻颔首,道“我会听她的,在安全之地养伤修行,恢复了一定的实力之后再去找她这是我们之间的约定。”
胡云秀见他情绪稳定,便继续道“等到了修真界,老身定然要将那个在人间兴风作浪、翻搅风云的邪修揪出来,枭此人首级以报胡家之仇。”
“理应如此。”
两人商议过后很快便定下章程,贺离恨留在胡家灵堂闭关养伤,几乎灵田内的所有灵物、泉水,这一方极难寻觅的洞天福地,胡老太姑全都做主为他开放,将贺离恨视为恩人。
尽管贺离恨如此正常,但胡云秀冥冥之中还是有些担忧,嘱咐了胡仙姑常常注意照料他。
胡仙姑苦着脸答应下来,她自从被梅问情设计教育过之后,可谓是清心寡欲、一心向道,她原本把这当成一个无聊差事,没想到贺离恨除了勤勉修行之外,还时常会检验自己的成果。
短则一两月,长则一年半载,山峰最高之处,总能见到魔气纵横,刀光如织,光是远观,就已经心神皆震。
胡仙姑从大为震撼、到麻木至极,也只用了两年半的时间,她登上山顶,见到泉水潺潺旁边的小院里,刀光的锋芒劈入坚硬山石,在最大、最高的一块磐石上,留下深刻如裂隙的痕迹。
贺离恨坐在水流旁,垂首静默地擦拭自己的刀,见到她来了,也只是稍稍抬眼。
“我说你是我的错觉吗你这话好像越来越少,以前还能跟我说两句,现在怎么哑巴成这样。”
胡仙姑对他的畏惧倒是减少了许多,她将带来的水果放在石桌上。
“我本来就是这样的。”贺离恨道,“没有什么变化。”
“那可真是胡说。”白狐哼哼唧唧地小声嘀咕了几句,“你在梅先生身边不是这样的,虽然偶尔凶了些、恐怖了点,但是大多数时候都怎么说呢,看上去,像个正常人。”
他擦完了刀,无声地凝视着对方。
胡仙姑被这视线一盯,立马觉得心生寒意、浑身难受“我可没有说你现在不正常的意思我姑奶奶托我告诉你,她今天便启程,知道你深居简出,所以不必相送,问你有没有什么交代的。”
白梅书院的详细地点,胡云秀已经从两人口中获知,她一只成了精的狐仙儿,自然不会找不到路。
贺离恨先是摇头,而后忽然想起了一事“让她先不喊过界口诀,试一试能不能通过。”
“啊”白狐愣了一下。
“她十有八九是骗人的。”贺离恨收刀入鞘,站起身。他身姿挺拔,背对着朝霞的光辉,漫天光芒扑在他肩头,霞光如同映在一把更快更利的锋刃之间。
“不是骗人啊”胡仙姑还没想通,他已经向房间内走去,“哎橘子拿着”
贺离恨停下了脚步。
他偏过头,忽然轻轻地道“你可以让胡云秀不用着急,就算她暂时做不到为她的三姐报仇,我也会将那个让梅问情受伤的人,一刀一刀地、剐成碎片。”
朝霞越过他的身影,映在眼前的溪水之上。
胡仙姑呆愣半晌,好半天才打了个寒战,喉咙艰难地咽了口唾沫。不知道为什么,他这两句话的语气虽然很是寻常,但她下意识地觉得,这个人一定会说到做到。
就仿佛他已经这么做过很多次一样。
决不食言。
当初梅问情离开之时,认为他需要几年或者十几年的水磨工夫,这已经是很标准的推测,只是最终的速度仍旧超乎她的预料。
短短三年时间,贺离恨便重新回到这里,甚至不比刚刚交托完北方域外事务的胡云秀慢多少。只不过昔日胡云秀来的时候,虽然顺利用这个方法抵达修真界,但这棵桃树却没有盛开。
此刻在他眼前,桃树烂漫无边。
花瓣坠落在他发间、衣领,香气清幽。
刘潇潇纵然有一百个一千个问题要问他,可是在这样的场景之下,居然也说不出口,只能看着贺公子抬手轻拍树干,那张无情亦动人的脸庞上稍微变化,露出一点不易察觉的笑意。
他低声喃喃“你这个骗子。”
随后,他才转而对刘潇潇道“如果有朝一日我回来,会把她一起带回来的。梅问情应该也很想你。”
刘潇潇哑然失语,她亲眼看着贺离恨手中亮起一道很朦胧的光,似乎将什么气息探入进这棵桃树里,那树干如有共鸣,跟着盘旋着亮起一阵光华,将贺公子的周身吞噬。
光华褪去,眼前空无一人。
刘潇潇立在原地,只觉得迷茫恍惚,似真似幻,似幻似真,只剩下漫天飘飞的桃花花瓣,起而又落,坠如星雨。
在她眼里,光华一瞬便消失,但在贺离恨这边,跨界穿行的光芒大约持续了半烛香左右,在光芒中停留,有一种头晕目眩之感。
所幸光华退却之后,就如梅问情所言的一样,她家后院的确通向一个荒僻无人的野地,贺离恨放出神识感应了一下,起码百里之内渺无人烟。
比起人间而言,修真界的灵气充沛浓郁、物产丰富,一时间让他这具躯体感觉到灵力浓度的增加,竟然有些轻微的不适应。
他环顾四周,一边用遁法向一个方向移动,一边放出神识确定自己的位置,直到望见一道大幡,幡上写着“云生结海楼”,才终于确定自己此刻身在何地。
云生结海楼是中立之地,接待往来的修行者、妖族、甚至于未入修行的本界凡人也可以进入居住一观,这种中立之地,倘若对身份查得严苛,便大多是属于无极宗、清源剑派、如意门等自持道门正宗的大派。
倘若对身份要求不高,什么人都接待,那么大多属于合欢派、吹雪山庄、碧虚圣庭等等中立门派。这些行事无拘无束、绝对中立或是偏向左道的旁门,只要给钱,连魔修魔物都敢放进去。
不过无论是哪一种,挂着这种大幡的楼宇,背后必然是一个实力不俗的门派在支撑运作。
贺离恨停下遁法,将在许州城时梅问情购置的恶猫面具戴在脸上,并附以障眼法,随后才踏进楼内。
与人声鼎沸的人间大堂不同,楼内只有三三两两喝茶低语之人,他们大多负着剑,实力在练气到筑基不等。
贺离恨刚一进楼,他身上没有完全敛去金丹威压便泄露了一二分,楼内顿时静寂一片,侍候诸位娘子们的俊俏少年愣了愣,低头看了看自己,又看了看眼前这个明显惹不起的郎君,小心凑了上去“您需要”
“我才出关。”他道,“三十五年一次的英杰选拔,还有多久”
俊俏少年见他有事要问,大松一口气,云生结海楼虽然背后有大宗门撑腰,但是修为有成硬要闹事的散修也不是没有过,他可不想遇上这种事,于是热情道“可否需要上楼详谈”
“不必。”贺离恨找了个位置坐下,“凝春露,你说。”
凝春露是一种灵茶。
少年吩咐上茶,随后便恭敬地立在他身侧,没有坐下,态度很好地温言介绍“满打满算,还有四年不到,就是碧虚圣庭的英杰选拔。像这样的第一流门派,统一都约定了三十五年一次,这年限次数已算频繁,只不过要求太高,就算本域内的所有年轻一辈心向往之,圣庭也不知道能否招够百位之数。”
原来是碧虚圣庭的地界。
贺离恨静静地思索,碧虚圣庭属于绝对中立门派,门下弟子不光有妖,连魔物都有几个,既然这是碧虚圣庭的地界,那么应该便是大名鼎鼎的碧游域了。
“碧游域肯定是没那么多人,但像真人您这样闻讯而来的人物也有不少不过他们那些都是少年天才,多是练气、筑基之流,您一定是来手谈论道,是圣庭礼聘来做客座长老的吧”
少年倒是嘴甜,很会说话地猜测着。
像这样的顶峰门派,并不缺少金丹真人成为客座长老,甚至于有些散修还攀不上碧虚圣庭的高枝儿。所以他这么说,是变相夸奖贺离恨器宇不凡。
平常别的真人,就算是不会太过喜悦,也是会心一笑,哪怕洞察了他讨好的意味,但娘子们往往也不为难,这回碰上一个郎君,却对这话没有任何反应,着实让少年紧张了一把。
而贺离恨只是在想,聘我做长老,他们可未必敢。
他不答话,少年也只能硬着头皮介绍下去“但这次来碧游域的人,听掌柜的说可比往年多了不少,因为秉持道门正宗心法九灵清音本册的无定观,似乎也将幡留在了碧游域,似乎会跟碧虚圣庭同一年招收新弟子,就算圣庭要求严苛,但能去实力不差的无定观,对于我等散修来说,也是一条出路。”
“无定观”贺离恨在脑海中搜索片刻,轻嗤一声,语调无波,“二流宗门。”
没比当年他一手杀到灭门的归元派强多少,
少年大惊失色,连忙四周看了看,低头道“这可不兴说啊真人,你不知道,无定观的一位长老两年之前便来到碧游域了,据说她闭关多年,至今才出关,实力大增,看不穿是否已成了元婴老祖,或许有上千岁的年纪了”
“难道她耳聪目明,只要提及无定观三字,便会心有所感,灵犀立通么”贺离恨冷笑一声,并不在意,“就是半步金仙也没这个能耐吧。”
元婴之上,为化神、返虚、合道,而突破返虚却没能合道之人,则被称为半步金仙。
少年还是惶恐不已“说不得说不得,万一她老人家这会儿就在哪儿放出神识来听着呢她可常常来这地方,经常说我们楼里尽是些无趣女人。”
他一边将凝春露奉上给金丹真人,一边又不禁想起那位长老的模样,明明嘴上说着她的坏话,心里还惦记着如何获得那位长老的青睐。
女子三夫四侍是常事,既然没有结为道侣,像那样身份、修为、容貌,就是做个炉鼎双修,也是延年益寿、受用无穷。
贺离恨接过灵茶,指腹贴在八分烫的杯壁上,提起盏盖转了转,没等茶水入口,一侧便猛地袭来一阵风声。
一柄轻罗小扇蓦地探进他的手心之内,贴着手腕内侧敲击拇指,旋即转动托住茶盏,似乎要将凝春露压在扇上移走。
贺离恨反应极快,躲开了扇沿的轻敲,手中劲力一转,原本被小扇带着溜出几厘的茶盏再次回到了他手中,砰地一声,瓷器底部按在桌上,上面的盏盖也滴溜溜地落下来,严丝合缝地落在杯沿上。
那只持扇的手修长白皙,手腕边缘的衣袖上搭着一截轻纱,朦朦胧胧覆盖着皓腕。贺离恨只是看了一眼,对方便笑了几声,响起陌生的女人声音“小郎君好俊的功夫,这手可真是稳,若是用来服侍本座”
一语未毕,她手中的轻罗小扇霎时又化成了拂尘,卷起白光隐隐,被贺离恨两指夹住,绷紧拉直,嘶地一声瞬间断裂。
贺离恨抽出腰间蛇刀,刀甚至都没有出鞘,便有魔气卷席、锋芒毕露,直冲女人命门而去,几乎直入胸口。
面前之人戴着斗笠,一身深紫道袍,说是道袍也不尽然,这身衣裳装饰众多、繁复华丽,并不素净清雅,反而高调风流,美丽无比。
她臂上的披帛星光柔亮,手中拂尘也透着玉一般的光泽,然而面对贺离恨从不掩饰杀机的刀法,却连连后退,左闪右避,唉声叹气“小郎君何苦如此残忍,若是你见了我,觉得我美貌,说不定还可跟本座春风一度。”
贺离恨面无表情,语调寂然如冰“舌头犯错,就剁了你的舌头,双手犯错,就砍了你的双手,脑子不清醒,就削掉首级灌酒,阴曹地府之内,有大把给你后悔的时间。”
他的刀虽未出鞘,但寒意与魔气却早已令诸多修为不足的修士退避三舍,连那个俊美少年都躲得远远的,只有云生结海楼的掌柜在楼梯上喊道“两位真人停手吧,楼内不许私斗寻仇”
贺离恨眉峰不动,蛇刀出鞘一寸,那女人却一边躲闪一边喊了回去“这可不是寻仇,这叫打是亲骂是嘶,我的头发。”
两人交手了几十招,迅如闪电,快似捉影,筑基中期以下的修士连看都看不清,方才蛇刀出鞘一寸的刹那之间,魔气锋锐毕现,割断斗笠轻纱、以及轻纱后的一缕发丝。
发丝飘落,轻纱一半坠落,一半被震起,露出女人的脸庞。
贺离恨猛地停手,刀鞘的一端还悬在她面前。
梅问情换成自己原本的声音,目光盯着眼前的魔鞘“郎君饶命”
贺离恨盯着她没说话。
轻纱一落,远处的俊俏少年也一眼认出了她,连忙道“梅真人真人快住手吧,这位郎君身为魔修,自然勇武,您才出关不久,这么多年都没动过武,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就当是看在小奴服侍您的份上”
“服侍”贺离恨挑了一下眉。
梅问情刚要调情叙旧、互诉衷肠,心说小别胜新婚,贺郎还不得抱着我撒不开手她这念头刚涌现一瞬间,就听到旁边这么一段话,立即解释道“端茶倒水。”
“哦,”贺离恨应道,“原来端茶倒水,还能有这样不小的面子。”
“不是”
下一刻,那柄停在面前的魔鞘再度压了上来,梅问情抬手用拂尘玉杆挡下,两者相撞,发出一声玉质与晶体亲密接触的脆响,带动她腰间的环佩玉坠跟着叮当乱撞。
拂尘被扯碎的尘尾慢慢生长出来,梅问情道“好贺郎,你听我解释。”
贺离恨周身杀意消退,见不到一丝寒气,但不知道是先天毁灭的道基发烫,还是他心神所致,周遭竟然温度渐升,从空气中如有实质地迸出火花来。
他道“我得先动手打你一顿,才能听你解释。”
“等一下哎”
梅问情并不还手,只顾着躲,在旁人眼中,这两位金丹真人原本还算是斗法,结果此刻动起手来,倒没用什么修为,纯靠技巧似的。
她只守不攻,一退再退,总觉得贺离恨想打她一次已经想了很久了,一招一式都刁钻古怪,直到梅问情退到云生结海楼的边上,才甩袖唤来一张椅子,一不做二不休地坐下,满是无辜地道“真人还是杀了我吧,什么剁舌头、砍手啧,太可怕了呀”
贺离恨在见到她之前,还在想自己那个善良的错误标签要怎么取下来,然而见到她之后,也不用惦记怎么不让她误解了,没好气地道“可怕什么,忍着”
说罢,点到为止地收回刀鞘,还不等他手中的魔鞘彻底归入腰间,就被面前之人猛地一拉,环着腰按在怀里。
梅问情低头附耳,温声低语“好郎君,我错了,看在我是你好姐姐的份儿上,原谅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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