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过往

    第67章

    金色禁制在梅问情的身上重现。

    这些禁制原本属于隐藏的状态, 但梅问情身上的修为功体有波动时,就不免显现出来,光华熠熠。

    就在两人为此震撼, 想要急切交谈询问之时, 梅问情却已倚靠在锦座的一侧,疲倦地闭上了眼睛。

    座椅上铺着厚厚的毛绒长垫,还放置着倚靠的软枕。小惠姑娘从旁上前几步, 低下身将一件玄色金纹的披风轻柔地披到她身上。

    沈燃冰与何琳琅尽皆缄默, 不愿意吵醒老师。

    以她们的眼光,都能看出主君身上有联结梅先生的办法,而这虽然不会让先生反噬, 但也使这重重禁制越来越活跃, 她想要闭目沉眠、想要安静休息, 是理所当然的。

    云崖亭的微风卷起落下的梨花, 扫进亭中,在半空中似雪一般飞舞。

    这一等,就从天雷自远方响起的一刻, 等到了碧海青天,残阳沉没, 所有血色随着日光的消弭而慢慢流失, 到了最后, 连最细微的雷声隐隐、连闪电横空,都已经听不见、看不见了。

    夜半, 星月无光,最沉浓静谧的黑暗里, 下了一场大雨。

    在雨中有浅浅的脚步声靠近。

    沈燃冰听觉最灵敏, 神识当即扫了过去。过了片刻, 贺离恨的身影登上了云崖亭,他浑身湿透,没有用任何避雨术,那把见血封喉的蛇刀安静地躺在鞘中,朱红长袍似乎早就被染成了另一种血红,却又在滂沱大雨下被尽数洗清。

    小惠撑起一把伞,快步走出去遮挡在主君头上,然而贺离恨的衣衫已湿,就算再遮挡也是无用,他道“不用了。”

    他不想让梅问情闻到他身上的血腥味。

    贺离恨进入亭中时,脚步正踩在飘落的梨花上,他的衣袍袖摆都有淋雨的痕迹,寒气围绕,但确实被这雨打散了大半的腥甜,只剩下一身淡淡的冷意。

    贺离恨看了对面的两人,没有说话,也不知道她们对自己行的是什么礼,他猜到这应该是梅问情的学生亲旧,便将云崖亭内的火炉向锦座那边挪了挪。

    他刚刚血战,而后又渡雷劫,其实同样耗费精神,疲惫不堪,但这种疲惫却丝毫没有让人困倦,反而让人在这个雨夜里无比清醒。

    贺离恨探出一只手,在火炉边烤了烤,恢复温暖之后,才伸过去给梅问情整理了一下披风的系带,再没入她怀中,轻轻地覆盖住对方的手背。

    尽管动作轻微,但梅问情还是醒了。

    她抬起眼帘,将覆盖过来的那只手反握住,十指交叩“结束了吗”

    贺离恨望着她“结束了。”

    梅问情笑了笑“我就知道,这世上只有贺郎最强悍神勇,会保护我的。”

    在两人对面不远处,沈燃冰一听这话就不困了,马上就要凑过去给梅问情立决心、表态度,说自己才是最神勇的那个,刚刚跨出半步,就被何琳琅一把拉了回来,低声咬牙挤出句话“榆木脑袋是吧。”

    沈燃冰被拉住了,不知道她为什么骂自己,于是被迫静观其变。

    贺离恨摩挲着她的手指“在下雨,一会儿要起风,别在这儿睡着了。”

    梅问情想了想,道“你得给我一点儿利益交换,我才能起身,今日饮了酒,骨头都休息得要散架了。”

    堂堂阴阳天宫的主人,堂堂大罗金仙、阴阳道祖,竟然说出这种胡闹要挟的话来,还仿佛是非要颗糖吃的小孩子一样。

    贺离恨从前还会顾忌周遭有人,矜持含蓄几分,然而这几年跟她荒唐地混下来,不知不觉间,连脸皮都学厚了,思考过后,竟没什么忌讳,握着她的手靠近亲吻过去。

    他没什么技巧,素来清淡如水,简单至极,像是剥离了蚌的外壳,将其中最柔软鲜嫩的部分奉献过来,任由梅问情紧紧地把他握住、拥抱住,让她的手心贴到后颈上,轻而易举地钳制住他,如同握住一柄利刃在手。

    他那么冷酷、好杀、强悍。

    又这么甜蜜、温和、柔软。

    梅问情终于被这种“贿赂”取悦,她站起身,立在贺离恨对面让郎君整理衣饰,皱着眉摸了摸贺离恨微微湿润的袖口,一边跟沈燃冰两人道“我们会去人间一趟,如果找齐了药方里的材料,便传信给我。”

    两人低头称是。

    梅问情从小惠手里接过另一件披风,亲手罩在贺郎身上,然后挽起他的手,打了个响指附上避雨诀,正要步入雨幕当中,然而在云崖亭的不远处,却等候着一个一身雪白袈裟的僧人。

    那是个少年和尚,戴着禅修的斗笠和珠串,黑衣白袈裟,上面横着灿金色的条纹。因为薄纱和斗笠上的垂珠遮挡住了容颜,所以看不太清面貌。

    当两人步出云崖亭时,这位等候了不知道多久的禅修双手合十,轻轻行佛礼致意,而后抽出一张金色的请柬,双手递送过去。

    梅问情扫了他一眼,接过生死禅院的帖,随手打开扫了一眼,一边看一边道“你师尊让你亲自来,看来是有很大的事要找我了。”

    此人是慧则言菩萨的亲传弟子,妙心菩提澜空。

    澜空低眉道“师尊说,虽是搅扰了您,但当年她是唯一的见证,是来龙去脉的知情者,如若道祖想要寻回自己的记忆,还是要见她一面的。”

    梅问情合起请帖“就算你不来,我也迟早会去找她的。看来有些话不能乱说,什么这件事结束就去成亲,只要一出口,总会被重重打扰,以后还是憋在心里的好。”

    澜空“您说笑了。”

    梅问情叹了口气,转过头,见到贺离恨还没来得及收敛掉的期待神情,就知道他才是那个对“曾经”好奇不已、格外向往的人,便轻轻捏了一下他的后颈,低声道“你可想好了,咱们去人间成亲,就是欢天喜地、锣鼓喧天。要是去生死禅院,那是个什么地方啊,八百个禅修苦着个脸看着你,好像我当面骂过慧则言的祖宗八代似的。”

    澜空神情不变,但手中叩动佛珠的动作明显一滞,道“前辈”

    “好好好,我不说了。”梅问情摆摆手,见贺离恨虽然犹豫了一下,但还是满眼好奇,就知道这一趟是非去不可了。

    她道“那你带路等一下,我们住过去的话,生死禅院是不是有规定不许男欢女爱”

    澜空的脸色僵硬“前辈。”

    “好吧,我问慧则言,我问慧则言。”梅问情也没想着欺负他,这可是菩萨最宝贝的爱徒,她可没想为难一个身具慧根的修行者。

    妙心菩提澜空,他的名字其实在修真界中,比慧则言菩萨还要更大一些,毕竟很多都不知道道祖与半步金仙的名讳,但却对她们的弟子学生,对返虚境的祖师们忌惮畏惧。

    妙心菩提是寂禅门的祖师,也是生死禅院里慧则言菩萨最小的弟子。生死禅院跟阴阳天宫不同,阴阳天宫高在云霄,时隐时现,开启之时,永恒高悬、不因岁月流逝而改变分毫,关闭时,则天地难寻,就算是再费尽心机,也无法让它真正打开。

    而生死禅院则隐藏在修真界各处不起眼的寺庙禅院里,或许废弃小庙的一口枯井,里面便通往禅修之中人人向往的生死禅院,以枯入荣,以死入生,别有洞天。

    有澜空引路,两人很快便进入了生死禅院的范围之内。这里明明还是彩色的,但却非常静谧,这种连呼吸都轻柔低调的静谧,总是让人疑心周遭是否是黑白的方外世界。

    直到禅院的房门口响起水珠破碎声,贺离恨转移过视线,看到窗户边放着一盆兰花,兰花上的雨露流淌下去,碎到窗棂上。

    澜空将门扉打开,低头道“请前辈单独进入。”

    “单独”

    梅问情看了他一眼,却见澜空默默退了两步,伸手拉住了贺离恨,两人都是男子,相处起来居然比在自己面前要自在很多。他道“是,师尊说最好是单独,弟子会照料好这位郎君的。”

    慧则言这葫芦里卖什么药

    梅问情眯起眼看了看他,目光在他和贺离恨身上转了转,本来都要踏进去了,然而又回身过来,在贺郎耳畔悄悄地道“要是他对你心怀不轨,你不要体谅出家人的颜面”

    贺离恨不知道她这聪明的脑子里到底都想了什么,震惊又茫然,半晌才道“你在说什么”

    梅问情笑了笑,在他脸上亲了一口,然后才迈步进去,只剩下贺离恨在身后扶额凌乱,一旁的澜空脸色一黑,牵着小贺郎君的袖子都默默松开了,两人对视一眼,彼此都相望无言,还是贺离恨先说

    “你你别管她,她是开玩笑。”

    澜空幽幽地叹了口气,他虽然没跟道祖见过几面,但从菩萨的嘴里却知道此人的性情,所以并不怎么放在心上,又很温温和和地道“请郎君跟我来吧。”

    两人穿行过一处长廊,路过浮沉着红白两种颜色的湖水,那湖水看上去很像鸳鸯火锅,上面还漂浮着赤红与雪白二色的睡莲。

    贺离恨进入了一间禅房。

    但这禅房比其他的房间都要大,里面没有菩萨佛陀的金身塑像,窗户开着,放着一盆滴水的兰花。

    澜空坐在蒲团之上,两人面前放着一张紫木小案,案上放着一本厚厚的书,上面写着万劫书三字,另有一卷木简。

    澜空将木简打开,卷头题着因果笺三个字。在两物的另一侧,小案的末尾,放着一个小小的香炉,上面插着线香,飘起一阵淡而飘渺的檀香味道。

    “请郎君随意翻看。”他道。

    贺离恨早已压抑不住自己的好奇心,便将万劫书拿起,稍微打开翻阅,里面记录了修士所经历的上万种灾劫,虽然每种只寥寥数字,但依旧惊心动魄。

    他看着看着,上面的字迹忽然改变了排列的顺序,沿着他的目光一阵阵重新组合,转变成闪烁着金光的小字,写得是

    “这不是第一次了。

    “最开始,我没有在意梅先生的道侣,因她与日月恒寿,无灾无劫,所谓道侣,不过是惊鸿过客,一时相伴,到最后只有死而已。但无人想到她会颠倒乾坤,将一切归零到未发生之刻,道祖声称是嫌三世太短,可再来一百次、一千次,对她来说,都并不长久。

    “她不是觉得短,她只是想要破解这道灾劫,她想要贺主君跟她一样长生久视,最起码也成就半步金仙之能,他明明有这个天分,却在这道无法转圜的生死抉择跨越不过但梅问情就是他的劫难,想要跨过,谈何容易。

    “三世转瞬即过,一次更比一次惨烈。每一次重新来过,梅问情都不得不封印自己的一部分,否则她无法降临于世。第四次时,她似乎心灰意懒,不再执着,她说,与天同寿太难,白头偕老,就好。

    “我松了口气”

    慧则言菩萨应该是从第四次开始完全记录的,所以前三世,在这本万劫书上都无法看到,当这行字通过意念传达进贺离恨脑海中时,他眼前的情景也在慢慢变化

    珠帘罗帷,少年侍奴将他从榻上扶起来,低柔道“主君,王主进宫去了。”

    贺离恨先是沉默了一瞬,然后慢慢想起这是当年在幻境当中看到的瑞王和贺小公子的寝居。

    但这一次,他不再像是一个旁观的幽灵,而是有极强的代入感,好像这些事真的曾经发生过,他们曾经是人间里的最平凡伴侣,可以白头偕老。

    “我知道了。”贺离恨道。

    侍奴捧上热水,服侍他擦脸洗手,挽起长发。这情景简直跟他之前的幻境接上了,两人新婚不久,恩爱至极。

    但他明明是裴家的庶子,就算再重来千百遍也是这样,梅问情这么费尽心机地偷天换日,是想要白头偕老、就此了结心愿,还是要试探自己一下,她到底不甘心到什么程度呢

    大约傍晚之时,梅问情从宫中回来,她一身窄袖劲装,没有穿长裙,卸了珠冠之后,连头发也只是用一根簪子穿过勾起。瑞王殿下没有敲门,这本就是她与贺离恨的寝居,进来时,贺郎正在挽袖布菜。

    梅问情扫了一眼碗筷,明知道他在等自己,却还是说“哪有这样不靠谱的主君,你妻主都没回来,已经筹备打算着用膳了,连起身都不起身一下,我真是白娶你了。”

    两人这时候正是很会拌嘴吵架的时候,贺离恨眼都不飘过去一眼,他这一世未经修真界磨砺,虽然性格要强,但毕竟还是深闺公子,颇有几分娇弱之感,只是用手撑着下巴,停箸搭在碗沿上,不动如山地道“还要我喂喂你么,王主。”

    梅问情道“叫妻主。”

    然后就真的拉过椅子坐下,翘首以盼。

    贺离恨偏头看过去,不知道是该生气还是觉得该笑,他绷着脸,将一道放满了辣的菜递到她唇边,梅问情很给面子地吃了,居然眉头都没皱一下,咽下去后,忽然开口“你知道我入宫干什么去了么”

    “你说。”贺离恨道。

    梅问情抬手弹了他脑门一下“你母亲让人参了,人都在刑部大狱里面呢”

    贺离恨瞪大眼睛。

    “本王接到救急信,就赶紧入宫相救,你这个小兔崽子倒好,我一天不看着你、哄着你,你就连饭也不给我留。”

    贺离恨愣了愣,连忙道“妻主,那我母亲”

    这时候倒会叫了,声音清越低柔,还很甜蜜,真是变脸如翻书。

    梅问情却不答,而是一把将贺离恨从椅子上抱起来,转头压到榻上,眼中含着笑意低首吻了过去,霎时间,残余的火辣味道从她鲜红温暖的唇上传递过来。

    贺离恨几乎是瞬间就被辣出了眼泪,眸光盈着一捧晶亮的光泽,软软地、声音微哑地唤道“妻、妻主”

    代入感太强了,贺离恨虽是在看过去的事,但也在心中暗自垂泪,小小声地嘀咕记仇道她果然从来就喜欢欺负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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