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因为药性温和, 不伤身躯,所以光是那一碗汤药还不能完全达到效果。
之后的日,贺离恨几乎每日都要尝到这种酸苦的药味。身边的侍奴皆不敢言, 视野范围之内,只有梅问情日夜陪伴,还有事事周到的小惠姑娘前后照应。为了保持清净,他身边并没有安放太多人。
他病了一场。
这病起初还隐匿无形,让人只觉得是他伤心过度的缘故, 连亲自照料他的梅问情都不曾察觉出来。她时常环抱着对方,让贺离恨将自己的重量放到她的怀中, 沉默而温柔地喂药,给他准备蜜饯糖果、甜腻糕点,希望能冲刷掉些许苦涩。
室内的香也都换过了, 熏香带着微不可查的香甜味道, 从前梅问情嫌腻,如今也不说什么, 如果这些东西能有用的话,她什么事都能容忍。
然而, 即便换过了这么多的细节, 即便将药炉都拿得远远的、从不出现在他的视线里。贺离恨还是总能恍惚间从舌尖泛着那股汤药的味道,挟着一点儿咬破舌尖的腥甜, 幻觉似的出现,让人如鲠在喉。
梅问情写了很多调理他身体的方子。
她身在此中, 也以凡人之身陪伴他, 想要完满白头偕老的百年心愿, 然而凡人之身平日里用来还好, 到为人考虑的时候, 就显得格外脆弱。光是这半个月下来,梅问情的精神就损耗了大半。
半个月后,贺离恨的身体状况看上去好得太多了,除了时常走神之外,似乎也从伤心中缓过劲儿来,时值夏末秋初,一双熟悉又陌生的手重新触碰到她的腰带。
梅问情的动作停顿了一下。
从前贺离恨也常常亲自服侍她穿衣梳妆,这是正室对妻主的责任。但那件事结束之后,她一心都在贺郎的身体上,就没有再注意这件事。
仔细想来,对方仿佛也有许久没有这么做了。
晨光穿过木窗的格子,透过烟罗轻纱映在台面上,余光照着她身上的这件亲王服饰,凤凰图腾火焰般地在袍角燃烧,镶金的扣带围在腰间,比其他的衣衫都更华贵、庄重。
她垂下手,摸到贺离恨有些发凉的手背。
“王主,”他说,“代我问一问我娘亲身体康健。”
“好。”梅问情道。
“我知道这一切对你来说,都是一场游戏。但是对于我而言,父母姊妹,亲眷友朋,对我都很重要”他的声音慢慢低下去。
梅问情转过身,一手搂住他的腰,另一手捧住对方的脸颊,微微抬起,两人视线相触,她忽然亲了亲贺离恨的眉心“我从没觉得这是游戏。”
说罢,她便紧紧握住贺离恨的手指,将他泛凉的手心搓热,才把贺小郎君按坐在榻上,随口唤了一声小惠。
小惠姑娘的动作可比贺离恨更利索痛快。他哪怕曾经精通此事,也生疏了半个多月,加上两人接近,不免要说话亲昵,速度总是不快。而小惠姑娘却精细又迅捷,似乎只是很短的片刻,案上的茶还热着,梅问情便已整理好一切。
贺离恨坐在榻边,思绪放远,不知道走神了多久,然后又挪了挪身躯,抱着膝盖缩进被子里,从枕畔拿起一卷经文从前他除了兵书什么也看不下去,此事之后,居然能看得下去枯燥的经文、繁琐的四书、甚至还能看一些曾经一见便要生气的君子闺训。
两人间的关系依然如旧,除了贺离恨没有往日活泼以外,连同主君的侍奴近侍们都已经大松了一口气,以为风波已经过去。
一个秋天转瞬即逝,很快便到了冬天。
初冬时,贺离恨偶感风寒,那股根植在身体里的病症借题发挥,终于爆发出来,病来如山倒。在越来越寒冷的时节,梅问情闭门不出,镇日镇夜地陪在他身边。
每次贺离恨醒转过来,都能看见身旁的妻主。她依旧那么清雅绝艳,但这从容绝世的风仪染上了一丝疲态,玉润白皙的肌肤似乎闷过了头,有一种不见阳光的苍冷。
她闭着眼,但没有睡,贺离恨醒过来时,她的手就会伸过来摸摸他的脸颊、发丝,就会握住他的手。梅问情的眼睫如此纤长,又有一双满含笑意的眼睛,即便是浅浅地看人一眼,都会让人生出被珍重抬爱的错觉。
此刻,她的眼中没有笑意,只是静静地凝望。她的嘴唇已经十分干燥,似乎有会干裂出鲜血的迹象,贺离恨抬起滚烫的手指,碰到她的唇角,轻轻地道“喝口水吧。”
梅问情说“好。”然后站起身,倒了一杯温度适宜的白水,靠过去扶着他,递到贺离恨的唇边。
贺离恨先是愣了一下,然后又笑起来,因为声音的气力不足,他的声音要很仔细才能听到“我是说你笨蛋妻主。”
梅问情还没有被这么说过,她一向只有阴阳怪气调侃别人的份儿,被他这么一讲,神情也稍微怔住了,似乎思考了一瞬,当着他的面喝了口水,喝完之后,还用眼神看着他,似乎在说你看,我已经这么做了,你应该高兴一点。
贺离恨真的高兴了一点,他抓着她的手,放在胸口上,缓慢的心跳一下一下地抵住她的掌心,他闷声咳嗽,抱着梅问情的胳膊蜷缩起来,像是冬日里无依无靠的小兽。
很快便入了深冬。
京都四季分明,下了几场雪,院里的白梅全都开了,整个园子里全都是幽香的白梅花,暗香飘渺,几乎飘出瑞王府,连整条街巷都涌动着这股香气。
一开始只有风寒的征兆,所以稍稍延迟了病情,而后梅问情很快便发觉他有很严峻的心疾,这样的精神症状实在是药石所不能为,纵然梅问情的医术独一无二,也没有太好的办法来根治。
但换了一些顺气调养的药之后,贺离恨的病情还是有所好转。他稍微好了一点之后,第一件事就是悄悄说通侍奴,去看一看王府里正值盛放的白梅。
这件事梅问情是回来之后才知道的,她很少生气,却为此事发怒,差一点就将私自带主君出去的几个侍奴惩处打死,然而板子还没落到身上,贺离恨便拉住了她的袖子。
梅问情想跟他说,如若一次不罚,他们就会相信你能庇护他们的渎职,由着你做越来越任性的事这话都到了嘴边,正欲发作出来时,她看着贺郎清澈的眼睛,忽然忘了要勒令什么。
贺离恨慢慢地抱住她,伏在她怀里,低声道“别为难人了,非要生气,冲我来吧。”
梅问情盯了他一会儿,罕见地感觉自己被人恃宠而骄、被自家娇弱的郎君以爱要挟了。她反思了很久,然后小心地抱起他,说“不许再去。”
深冬的末尾,家家户户响起爆竹的声响,除夕过去,贺离恨守不了岁,夜半便窝在妻主的怀里睡着,到了临近清晨时,他朦朦胧胧的醒来,伸手碰到梅问情的长发,这捧青丝从来都是乌黑柔亮的,此刻握在指间,他却依稀见到一股浅浅的银。
一缕浅淡的银色,掺杂在黑发之中。
贺离恨愣了好久,他抬起眼,见梅问情似乎是快到天亮才睡下,还没有醒。他的手指掠过这抹银色,忽然想到
她怎么会长出白发呢
是我缠绵病榻太长时间,是我太不争气了吗是我的坚韧皆在表象,一次困难就会被击倒,难以纾解,所以连累了她吗
新年的爆竹声打破晨光。
梅问情才睡着了片刻,就又被声音吵醒。她睁开眼,见到贺离恨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便问“怎么,我最近长得格外美丽吗”
贺离恨掩饰住眼底的困惑,笑了一下,装模作样地端详片刻,然后伸手环过她的脖颈“我觉得你最近好像格外地”
梅问情洗耳恭听。
“修身养性。”
修身养性
梅问情用一种很奇怪地眼神看着他,然后扫过他的身躯“没轻没重地拎不清,怎么不作死你。”
说罢,还是把他又抱得紧了紧,贴耳低语“等你病好了再说。”
但这病似乎是好不了的。
这大约成了一种旧疾,虽然有梅问情调理医治,但也一年不如一年。两人婚后的第十年,贺家老将军病故,原本此事应当瞒着主君,然而梅问情得知之后,考虑了六个时辰,还是将此事告知给了他。
当夜,瑞王府的车驾亲自护送主君奔丧,在贺家府邸之上,一直按照规矩为贺离恨请平安脉的一位年老太医寻到瑞王殿下,悄悄跟她说“今年冬日一定不要再让王主的正君再走动。”
太医说得过于含蓄,但梅问情比对方还要清楚贺离恨的身体。她沉默无声,只是颔首,手指交叠在一起,不停地摩挲着赤色暗金刺绣的袖口。
老将军的后事结束之后,正是一个漫长的冬日。
这个冬天冷得有些过分,连贺离恨身边的侍奴都不愿意出去,这样的冰天雪地之下,似乎连贺离恨的旧疾反复都显得那么寻常。因为他的病人尽皆知,京都里的铺子也照例为瑞王正君打造棺材,提前预备后事,但已经有三四年没有用上,连这些人都懈怠下来,觉得这又是个无风无浪的雪天。
大雪掩埋了瑞王府朱红色的门槛。
院子里人人扫雪,侍奴给主君熬好了药,正要端进去递给殿下时,却见贺离恨的精神似乎好了许多,他还很年轻,相貌俊美非凡,身上的病气也轻了不少,由着梅问情给他系上披风。
侍奴高兴道“主君今日气色这样好,说不定开了春就好起来了。”
贺离恨也笑,见梅问情内敛幽沉的神色,凑过去抱她,当着侍奴的面道“你看殿下,明明都答应带我去看梅花,还这么不情不愿,我都已经亲过她了,她要赖账。”
侍奴还是年少儿郎,闻言脸颊绯红“主君难得有这样好的兴致,我将药先温着,回来再喝。”
贺离恨一边应下,一边拉着梅问情走出去。
只有他们两人,连小惠姑娘都不曾从旁跟随。他拉着梅问情的手,步伐越走越快,身体从极致的寒,在穿梭之间慢慢泛上一股热、一股潮水般的滚热。他最后几乎牵着梅问情奔跑起来在这一刻,贺离恨恍惚之间想起昔日初见,他骑在马上,肆意张扬,无忧无虑,骏马飞快的奔跑,风刮在脸上,跟刀子一样。
他一身劲装,弯弓搭箭,跟女郎们比较骑射,对梅问情不服气地喊道“你虽然长得好看,人品却不怎么样,堂堂女子,突袭有什么好的,再来”
他的手曾经张开过沉重的大弓,曾经挥舞过银白的缨枪。即便是成亲之后,他也没有被过多管束,常常跟王主在马球场上一较高下,甚至跃上她的马,将手绕到梅问情的身前,不讲规矩地要求她“让让自己”。
他曾经那么那么地,快乐。
大雪掩住了白梅林的地面,幽冷的香气扑面而来。贺离恨浑身滚烫,又走神,差一点跌倒在雪地里,梅问情很快便反应过来拉住他。
然而贺离恨没想被拉起来,他眨了下眼,甚至把她一起拽倒,跌在厚厚的雪地上。他环住梅问情的腰,抱着她在雪里滚了两圈,迟缓的寒意从晶莹的碎雪之间涌起。
两人撞到一棵梅树,花瓣挟着积雪,哗啦啦地掉落下来,落在他肩膀间毛绒的披风上。
“你”梅问情想说他不要胡闹,想让他小心一点。但在碎落的梅花花瓣之间,见到他盈满笑意的眼睛。
贺离恨先是笑了一会儿,声音低低的,又慢慢变大,演变成一种无可抑制的疾咳,他的唇上沾了一丁点咳上来的血迹,然后把头埋在梅问情的脖颈间,说“对不起。”
梅问情的手抚摸着他的后颈。
“我撑不下去。”他低声道,“我也想完成你的心愿的我也想的”
梅问情道“那都不重要了。”
“重要。”他还是这么固执,“我知道你很想跟我一起,想跟我百年好合。但是、但是我”
梅问情低头吻住了他。
他的身体似乎都被药沁透了,连从肺腑里渗出的血迹,都沾着淡淡的苦涩。
这个吻很轻,贺离恨仰起头,在寒冷的空气之间用力地呼吸,他对着梅问情笑了笑,不想让她难过,但是这笑容没有坚持太久,很快就开始土崩瓦解。
他将头靠在对方的怀中,湿润的眼泪洇透了梅问情的衣衫。
贺离恨断断续续地说“我好喜欢梅花啊”
他其实没有什么喜欢的花,所谓的“喜欢”,是因为这种花里有他爱人的名字。
梅问情道“好我会给你种的。”
在贺离恨的记忆当中,她似乎对他说过很多很多次“好。”“我答应你。”或是“你放心。”她一诺千金,只要开口,就从来没有办不成的事。
贺离恨的眼泪没有止住。
他忍耐、遏制,但到了最后,还是哽咽不已,泣不成声。这十年以来,他没有再提当年的事一句,他不哭不闹、一如往昔,这是他第二次为那个孩子而哭,如一口深不见底的井,倾泻过后,便至干涸。
冰天雪地。
梅问情抱着他,不知道是在等候,或是在守护。他的哭声只持续了很短了一段时间,而后,他唇边的血迹擦在她的衣襟上,那股回光返照的温度,在梅问情的怀中一寸寸低弱、冰凉。
梅问情闭上眼。
她想什么到此为止,什么了结孽缘贺离恨有雄鹰翱翔九天的资质,有求道证参天的坚韧和造化,她怎么会甘心是这样的结局
过了数日,瑞王府挂上雪白的灯笼。
正君离世的消息被隐瞒了许久,在梅问情的妥善保存之下,他故去的容颜一如初见。直到冬去春来,燕子飞回,正君的棺椁才正式下葬。
这风声早已流传了出去,许多人对瑞王殿下的这一举动众说纷纭,猜测不已,但只有服侍正君多年的侍奴才隐隐猜到,殿下并没有别的意思,她只是想让主君葬在麗景春漫之日,见到花海盛开,风雨温柔。
生死禅院,静思殿。
慧则言菩萨仍是一身袈裟,她衣着低调,一边跟梅问情下棋,一边摇头叹道“道祖一生极少毁诺,可却早早地违背誓言,当年从掌中之国归来后,便毫无准备地再度拨动时间,险些受了伤。”
梅问情分神想着贺离恨那边,听得不大认真“我还做过这种事那真是高估了自己。”
慧则言可不是来找她叙旧的,但对方只有在自己透露往事时,才会用心听下去,于是无奈道“您曾经还想要给贺主君一个解脱呢。”
梅问情结结实实地愣了一下,心想,什么解脱怎么解脱那人哭闹几声,她的心都要碎了,还能做得出这种事
慧则言道“你我都知晓,只有他达到半步金仙的境界,才能脱离灾劫的限制,不被道祖影响。所以曾经有一次,想过让主君不遇见您、或是不会爱慕您,以此破解困境。”
梅问情一听就觉得不靠谱“所以”
“所以道祖曾经亲手剖离他的情根,而那一世,也是离成功最近的一次,不过在贫尼用琉璃蝉追溯记录此事之前,请您先看看这个。”
说罢,慧则言便将一本厚厚的书册递了过来。梅问情一开始并没在意,看着棋局将书册拉了过来,目光轻扫过去,忽然顿住。
上面是一种已经成形的文字,但字形似乎有些出乎意料的变化,比起本方世界盛行的篆文来说,显得平直简单了许多。
慧则言道“这是另一个大千世界之物。”
“我知道。”梅问情看着上面略显陌生的文字,指尖点在印刷字体上,即刻心有灵犀般读取到了上面的意思,“线性代数法决”
“贫尼也不知。”慧则言道,“只是有一件事,您亲手所开创的这片世界,外在领域已经薄弱到会被交融穿梭的地步,其他大千世界的物件出现,就说明很可能会有其他世界的穿越者出现,会影响天道规则运转和判断。”
菩萨拨动佛珠,敛眉低首“请道祖以大局为重,无论此次结果如何,都不要再尝试下一次了。如果这个大千世界就此崩溃,除了贫尼与道祖以外,亿万万生灵、包括贺主君在内,都会湮灭成灰,魂飞魄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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