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极限

    梅问情愿意不挑破、装糊涂, 他便也不解释。一个无亲无友的儿郎,在这女子掌权为上的尘世当中,不要说是习武做什么少侠, 就算是孤苦伶仃地活到这么大, 几乎也是件辛苦事。而他身上有如此重伤, 保不齐会是什么通缉逃犯、危险人物, 种种隐患之下,梅先生这样的身份,竟然问都不过问一句。

    这份不过问, 既看得出她傲慢,又能窥得出此人在俗世中的地位, 应当很不一般。

    水雾弥漫, 一重又一重地阻碍视线。

    梅问情随意地拨弄他头发,累了就将布巾丢给他自己擦拭洗漱。她挽了道袍的袖子免得沾水,手腕间露出一道金色的纹痕。

    贺离恨目光扫到, 见那是一圈淡金色的纹路,盘在她白皙的腕骨上。他功体尽废, 看不出什么,但觉得不太寻常“你手腕上这是”

    “嗯”女人从喉咙里扬起声,顺着他目光看了一眼,“你才看见,我脖颈上也有一道,怎么没瞧见”

    贺离恨道“之前认识我的人,都说我狂悖可恨。看来我再狂悖也不如你。”

    “怎么说”

    “既然你说了我们至多是留有恩情的关系。你怎么会觉得, 我要对你身体上的事情了若指掌, 梅先生这么放诞不拘, 不怕把孩子教坏了吗”

    梅问情不仅不生气, 反而有了些高兴的模样。她的手臂挨在浴桶边儿上,被雾气缭绕着,伏在对方的身后左侧,低低地笑问道“你才认识我几天,就说我放诞,看来我这规矩确实守得不好。但你也认识了我学生,难道刘小娘子不是当世中罕见的淑女原来你喜欢这样的。”

    刘潇潇才八岁,不过民间里八九岁定下婚约的也不在少数。

    贺离恨道“我什么时候说”

    他转过头来,迎面对上梅问情幽深的眼眸,她虽是微笑着,说得话也很有一股荒唐劲儿,但眼里却清冷沉寂。

    贺离恨的话停在嘴边,忽地从她眼里望到一股震人心神的凉意。他顿了顿,潜意识里觉得这个女人很可怕,道“又戏弄我。”

    梅问情道“我以为你该习惯了我的戏弄。跟我一个陌生女人共处一室,甚至衣服脱了一地、裸裎相见,我却连你水底下的守宫砂长什么样子都没见到,这样还不能表明先生我洁身自好,坐怀不乱”

    贺离恨沉默少顷。

    一只手潜入水面,湿淋淋的水珠沾染了她的指间,又伸过去握住他的手腕,按住了他的脉搏。

    贺离恨被带着抬起手,湿润的指尖拨动着女人脖颈间的亮银璎珞环,那些缀在环上的珠链被别到一边儿去,露出她喉咙间的淡金花纹。

    这种纹路,他只在那些符师、术师的玉简上见过。

    贺离恨对这些花纹篆印类的东西不敏感,也没有涉及过。他只是打量观察一瞬,指尖就触到了温热的肌肤。他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手指。

    挣脱不开,梅问情就是这种性子,散漫、随意、可又不容忤逆。

    那些金纹细腻微亮,十分美丽。贺离恨一细看,就不知不觉地沉沦其中,一时难以拔出神来,直到他的手几乎从一侧覆盖到了梅问情的脖颈上,半个手掌都抚摸着那些纹痕、感觉着对方清晰的血脉跳动。

    他猛地收回手。

    “摸完了”她道。

    贺离恨想到先前批判她的那些话,在心底骂了自己一句,也不知道怎么就看入神了,估摸着他这时候在人家眼里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说一套做一套,比唱得还好听。

    他只好道“摸完了。”

    梅问情点头,笑眯眯地道“合你手感便好。”

    她欣赏似的看着男人转过头去,从耳根子脸红到脖颈,热意不散。贺离恨方才还说她放诞荒僻,这时候小猫后颈皮让捏住,提溜起来四脚不着地,又收起爪子了。

    又数日,春花烂漫,学生们收拾箱奁书本,下课还家。

    刘潇潇年纪虽小,但她母亲是正一品荣休,姐姐是皇帝陛下手边得力的臣工,祖上六世高门,簪缨世族。如今来白梅书院,拜陛下的好友梅先生为师,是打算日后女子元成之礼过了,彻底成人,入世做年少宰辅的。

    她身份不同,其他的人虽然巴结攀交,也不敢太露骨、太上赶着,否则别说先生一句话把人赶出去,就是刘家照顾嫡女的手段也不好受。所以她周遭之人都是恭恭敬敬的。

    刘潇潇收拾好书本,问陪读“为贺公子带的药材可包好了吗”

    陪读道“早已按女郎吩咐配置好了。”

    “那便好,到时你送到”

    她话语未毕,周围忽地响起一道年轻儿郎的声音“这位贺公子是谁小三娘又是哪里结交来的”

    叫她小三娘,是因为刘潇潇身为正系嫡三女。她闻声转身,看见一个穿着锦绣的少年郎,大约十七八岁左右,金玉珠冠,盘龙簪,高马尾。

    她虽年幼,却少年老成地在心里叹了口气,道“渊哥哥又是来”

    “我爹看我严得很,一旬到头也出不来两趟,到你嘴里反而嫌弃我。”少年道,“先生今日没来堂课吗我嘱咐人在外头望着,可又没见着。你说那个什么贺公子,是怎么回事儿”

    刘潇潇道“先生今日休息。”

    “又是别人授课,我怎么总赶上别人授课啊。”他道,“我们家跟你家也算是世交,我为了先生都回申州老家来了,你怎么这么不帮我。”

    “要是白大人知道你这么回去准得打你。”

    “怕什么”白渊梗着脖子道,“为这事她也没少打我,她是我亲生母亲,看不上我上赶着倒贴女人,她打我是应该的,可我想见先生有什么错我又没真的跟她通”

    他一句话没说出来,旁边的奴仆猛地咳嗽了一声,白渊才没把“通奸”这类字眼说出来。

    刘潇潇道“因为是世交,我才劝渊哥哥回去。书院开了这么多年,先生早不知道是三十还是四十了,只是看着年轻而已,别说她逍遥浪荡,一生看不上俗务,就是真的有意,也着实不好”

    她一边说,一边忍不住想,贺公子看起来年约二十,他八成也没看出老师的真实岁数。

    “不好你们嘴里只有不好。没有过好。那个贺公子是谁,你倒遮遮掩掩,避而不答。”白渊哼笑了一声,“好啊,既然说我不成体统,我倒要当面问问先生,有没有个更不成体统的。”

    他说完便带着奴仆过了前院,一边走一边道“我给先生下过拜帖的,用的是我姐姐的名字,这可不算擅闯。”

    刘潇潇从小长这么大,也就见过这么一个叛逆的儿郎。她连忙跟过去,劝诫不成,只得让刘家的人把院子守住,不要擅自宣扬出去,而后跟着白渊一路劝阻告诫,可却不顶用。

    白渊绕过前厅,走进书院的后院里,叫奴仆都静悄悄地守在外面,壮起声势,脑海里争辩吵架的话搜罗了一箩筐,这才踏步进去。

    后院里没人守着,梅问情不习惯使唤奴仆,所以日常事务都是刘潇潇安排的,甚至大部分都是小三娘亲手照料置办。

    眼下院子清净,有一棵巨大的桃花树栽在院中,枝头茂密、满目春光。一个冷藤做得躺椅放在树下,紫衣女人在躺椅上午睡,一本书卷盖着脸,她袖边的薄纱垂落,飞扬起来,在风中依依。

    桃花落了满怀。

    白渊一进门,抬眼就是这一幕。他站在原地愣了好一会儿,半晌才浮现出一个念头要是做她怀里的桃花,在她身边睡上一阵子,就是明日吹落在地,死了也甘愿。

    刘潇潇跟着进来,小声道“你看,先生午睡呢。”

    白渊一把捂住她的嘴。

    刘潇潇支吾两声,瞪大眼睛控诉你还做不做人了

    白小公子眼里可没有她这个世交小三娘,只惦记着她的老师。他低头道“嘘,吵醒她我跟你没完。”

    刘潇潇扯下他的手“不是你非要来理论的吗还不走”

    白渊道“我好些时日没看见她了”

    他说着说着,竟然坐在了门槛上,发呆似的望着她,毫无半点高门之子的颜面架子。刘潇潇也坐下来,劝道“我知道老师龙章凤姿,容颜绝世,全天下数不出第二个。但老师无心娶夫纳侍,她都自己过了半辈子了。”

    对方却喃喃道“若我不是世家门第,出身平民,抛下一切不要名分,只要能跟着她,夜里添一盏灯、磨墨点香,那样也很好。”

    “你这是说得什么话”

    “三年前母亲回老家祖庙上香,为陛下探看梅先生安好,我陪着母亲见了她。”白渊低声自言自语似的道,“那日走得太晚,她给我备了一盏摔不破的提灯,那盏灯还在我那儿收着”

    刘潇潇一时也不忍心说什么。

    就在两人坐在那儿悄悄低语时,房门忽然打开,男声响起“梅问情,我有事要跟你”商量。

    后面那两字没说出来。

    他站在门口。

    他看着门槛上的两人,门槛上的白渊也在看着他。

    从先生的房里,出来了一个男人,一个年纪正好、好看得带着点锐气的男人。

    白渊豁地一声站起来,瞪大眼睛看着他,然后又转头看了看梅问情,再低头扫了一眼小三娘,瞠目结舌,半晌没说出话来,但脸色瞬间变了。

    桃花树下,女人抬手把书卷取下来,还没太睡醒,往贺离恨那边儿看一眼,懒散着、嗓子微哑“叫我”

    它一边说,一边用那张男女莫辨、美艳无比的脸蹭着他的衣服,竟然昏了头想要以色动人,使他心软,还不等贺离恨开口,捆着它的金纹陡然一松。

    下一瞬,金纹荡出光华挡在两人之间,光芒将保路仙灼得大叫,退开数步倒在地上哀嚎。那道拘神术也重新组合成复杂字迹,落到梅问情的手腕上。

    她的笑容已经消失了,神情淡淡地道“我可没让你碰他。”

    金纹回到她身上之后,令人呼吸不畅的巨大压力顿时减轻了不少。梅问情撂下帘子坐回车里,冷冰冰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你来处理它吧。”

    贺离恨叹了口气,嘀咕道“喜怒不定,除了我也没人能忍受你了。”

    他上前几步,墨黑的魔蛇从袖子里攀爬出来,嘶嘶地吐着信。那保路仙忍痛含泪看他,昨夜在破庙之中,这位小郎君又是救下运货队、又是帮了被鬼新郎绑走的公子,它断定这人肯定比那个难以看穿的紫衣女人更好说话。

    “郎君求郎君救我”

    它的声音消散在风中。

    在保路仙本体的脖颈处,魔蛇的毒牙从肌肤的孔洞中拔出。蛇的眼眸里闪烁着起伏不定的猩红光芒,人性化地流露出一股餍足的味道。

    贺离恨朝魔蛇伸出手,小蛇便沿着他的手臂爬上去,隐没进衣衫中。

    他转过身,随着地上那具躯体被蛇毒融成水汽,庙宇中的金身塑像也层层干裂,头颅摔落下来,化为一片烟尘。

    天光大亮,马蹄踩在硬路面上响起哒哒声。

    贺离恨原本觉得梅问情不会赶车,早就做好了自己动手的打算。然而三刻钟前,他眼睁睁地看着她叠了纸人,在纸人身上写了几个字,脆弱的纸张就化为一个活生生的、脸庞白皙俏丽的姑娘,打扮干练地坐到了马车前。

    这种奇异手段,别说他这种魔修少见,就是真正的道门正宗也未必见过。贺离恨大长见识,频频向外望去。

    “你杀了它”梅问情忽然道。

    “助纣为虐、残害无辜,本就该死。”贺离恨知道她指得是谁,看了她一眼,又添了一句,“而且你都那么说了,我要是还瞻前顾后、心慈手软,以你的脾气,难道不会直接动手宰了我”

    梅问情前半段还好好听着,后面就被逗乐了。她体温低,一身凉气地靠过来,下颔抵在他的肩头,声音带笑“你看你说的这话,我怎么舍得”

    贺离恨一半嫌她身上冷,一半是怕自己又不争气,让这女人给蛊惑了,有些想挪位子,可他才一动地方,对方就软乎乎地倒下来,趴在他的膝盖上。

    车内空间还算宽敞,容得下她放纵懒怠。梅问情头上的梅花簪子松了,溜出几缕青丝,没有挽上去的长发就那么密密地披落下来,滑如绸缎。

    她的脸颊贴在贺离恨的腿上,男人便一瞬间不敢乱动,为了维持这样一个不变的弧度,他的腿都隐隐僵硬。

    梅问情身上淡淡的香气幽然地飘荡过来。她浑身好似都是柔软的,但那是一种包容的、有韧性的柔软,并不孱弱虚浮,她的每一寸身躯都沉淀了磅礴又深沉的力量,像这样几乎无防备地卧在他怀里,竟然在他心中带来一股隐秘的欢喜。

    “你”他的声音停顿了。

    梅问情探出手,把他僵硬的手指牵过来,蒙在眼睛上“我好困。”

    “昨夜事情太多,折腾得那么晚,是该困了。”贺离恨道,“我计算了一下路线,要是你的纸人赶车不出错的话,今晚之前,我们就能抵达客栈,你到了客栈再好好睡一觉。”

    “离许州城有多远”

    “才走了三分之一而已。那是一处朝廷设的驿站,因为有驿站在旁,才开得了客栈,这是周娘子告诉我的。”

    “嗯”

    她的声音低下去了,密密的睫羽也不再动。

    贺离恨的手指替她挡着外头的光,旖旎暗涌的心思褪去,便察觉到她的呼吸并不平稳,不像是睡着了“梅问情”

    她没立刻回话,过了一会儿才稍微仰起头,拉下他的手看过去“怎么了。”

    “没我感觉你没有什么呼吸”贺离恨不是很安心,“你是不是”

    不等他细问,梅问情便皱起眉头,就近从他腰间的香囊里抽出手帕,捂着唇咳嗽了几声,声音不大,可一松手,那手帕上沾满了刺目的鲜血。

    她扫了一眼“给你弄脏了。”

    贺离恨攥住她的手,简直有些没反应过来“这是怎么回事你受伤了那个拘神术是有代价的”

    梅问情不在意地道“能有什么代价,没事的。这不过是一点小小的禁制反噬。我早跟你说过,我这人不能动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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