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天劫

    贺离恨是亲眼见到梅问情做纸人的, 他将修真界诸多门派历数过去,没几个能对得上号的,其中最为著名的清异门倒是精于杂学、通晓异术, 但比起道门正宗来说,那只是个二流门派。

    她会是清异门的弟子么不, 那身禁制可怕极了何况就算是把清异门的门主请来,也不会她那手出神入化的拘神术。

    贺离恨得不出结论, 跟着纸人吹了一道的风,许久后旁边马车的叫声才弱下来, 月郎的声音隐隐约约、模模糊糊地传进耳朵里,又是求饶又是埋怨,娇得不得了。

    他面无表情地借着光做刀鞘, 心中忍不住又想到梅问情说的那些话。

    不想要孩子就不想要, 我又没说想要。

    等伤养好了, 我自回我的地方去, 也不用这么暗示我

    他一不留神, 小刀没削掉木屑, 在指腹上划开道口子,血迹渗进木头里。贺离恨盯着手上的血, 闷得喘不过气来, 喃喃道“我跟她较什么劲。”

    她什么样的脾气, 第一天不就知道了梅问情随心所欲, 但做事还算负责, 她这么多年没有儿女, 可见是真不想要、真不喜欢, 和对象是谁理应无关。

    他这么一想, 心里松快了些, 刚要伸手擦血,那条魔蛇却暗暗地爬出来,舔舐着他指腹上的血痕。

    贺离恨任由它舔,道“你知不知道她什么来历”

    魔蛇摇了摇头,漆黑的小脑袋趴在他手上,吐了下信子。

    “天生魔物也不知道,白养你了。”贺离恨伸手点了点它的脑袋瓜,低叹一声,“你说她会不会愿意跟我走,离开人间,回到修真界去”

    魔蛇只是望着他,并不表态。

    贺离恨很快便自己打消了这个念头。他敌对众多,修真界关于他的传言又很多很乱,要是她去了,危险之高难以想象,贺少侠能跟她暧昧不清,但修真界的贺魔尊却不能,她会变成他的软肋,拿在手中,就能致人死地。

    后半夜时,贺离恨回到了马车里。他脱下外衣散了散凉意,然后把梅问情压在身下的软毯一点点挪出来,重新盖到她身上。

    女人的睡姿很是文雅,也几乎没有声音,只是有时会把盖的盖子薄被弄乱。贺离恨把她的手臂放回毯子里,刚想把两侧收挂起来的木板放下来铺自己那一半,就被拽住了袖子。

    梅问情没太睡醒,但这人的力气不小,把贺离恨拉到身边,稍微动了动,埋进温暖怀中,枕着他的腿。

    贺离恨无可奈何,将她滑下来的头发绕到耳后,轻轻拢到一起,坐在旁边看着她。

    他将手悄悄地放在她指间,穿插着交握了一会儿。

    明明发乎情、止乎礼,贺离恨却仍然觉得好似犯了什么错,心中擂鼓般地慌乱,又慢吞吞地分开手,闭目静静地听着她的呼吸。

    一夜无眠。

    “到了到了,看见许州城城门前的旗了”

    随行的江湖人们指着不远处的黑红城旗,连日来的疲惫一扫而空,她们这些日因为重金才接了这活儿,又因为种种怪异传说而心惊胆战,此刻终于将担子放下了。

    胡掌柜也掀开车帘子扫了一眼,她抬臂扶月郎起身“到了。”

    月郎昨夜伺候她久了,腰酸体软,偎在狐仙儿怀里睡了好一会儿。从前他还表现得温顺可怜,现在交了底,一旦小郎君渴求温存之意得到了满足,他反而不冷不热,没什么笑模样,默默地道“我服侍你把衣裳穿了。”

    他心细手稳,在胡掌柜这活一天,就尽心一天,内衫、腰带、下裙、丝绦,都收拾得妥妥帖帖。月郎半跪下来给她穿鞋,听到她问“你是不是累了,进了城去睡吧。”

    月郎没出声,撑着身子洗了手,伺候完洗漱,又拿起篦子为她梳头,把银簪子插进发髻里时,胡掌柜冷不丁地又道“你从前给你妻主也是这么服侍的”

    月郎看着镜中的她“月奴对每一个同榻的娘子都这么服侍。”

    胡掌柜因为他连张笑脸都不给,所以故意找茬,没想到这小郎君嘴也很硬,张口就狠狠恶心了她一把,狐仙儿点上烟斗,冷笑一声,攥过他的手腕低头道“我不嫌你脏,你还真当自己干净我看你”

    话没说完,月郎就陡然觉得一阵头晕目眩,捂着嘴犯恶心,竟没撑住倒了下去。胡掌柜接住了他,骂也不是,不骂也有点儿怪,只得先把人送到梅问情那边去,她去给随行的江湖人士们分发金银。

    将雇来的那些人打发走了之后,胡掌柜过来一问,看见梅问情垫着一块帕子给月郎把脉,神情很是淡然。

    她放心许多,拿起车内的一杯茶解渴,边问“怎么样了”

    “他有了。”

    “噗咳咳咳。”

    胡掌柜被茶水呛得咳嗽,瞪大那双狐狸眼“谁有了有什么了啥时候有的”

    梅问情语气飘忽“啊,一个半月了,你觉得是什么时候有的”

    “我怎么知道哪个傻老娘们让男宠生孩子”胡掌柜震惊不已。

    梅问情看着她,目光很是怜悯。

    狐仙儿抓了抓本就没簪好的头发,持续难以置信“那我是不是得把人送回去啊不是,那孩子他娘是谁啊这大海捞针怎么找啊”

    梅问情叹了口气,担忧不仅成真,最大的问题是这娘们还是个傻子,她道“小郎君揣了一肚子狐狸崽儿,我也纳闷孩子他娘是谁,要不你劝他把这窝小狐狸崽儿堕了吧,又不养,是不是”

    “我”胡掌柜当场愣住,“我的”

    梅问情一本正经地道“用我的医术担保。”

    胡掌柜看向贺离恨“她这一身医术千金难求”

    贺小郎君迟疑片刻“不值几个钱。”

    “你少胳膊肘往外拐,”梅问情将月郎交给贺离恨,“你来照顾,我跟胡掌柜看看许州城门。”

    她拍了拍纸人肩膀,纸人姑娘便将车马停到就近的地方,并没有太过接近许州城。她拉着魂不守舍的狐仙儿找了个高处,看着许州城进出的人群。

    “看出什么没有”胡掌柜脑袋嗡嗡的,失去了判断力,只得发问。

    “只进不出啊。”梅问情眺望过去,“你看到门口那个鼓没有”

    “鼓”

    胡掌柜循着她的指引看去,见到许州城城门底下放着一面红漆大鼓,有一个浑身蒙的严严实实的姑娘拎着鼓槌,进人的时候,大多数她都会敲一下鼓,每当过去一个人,旁边就会有人在纸上记着什么。

    观察良久,她只有寥寥数人经过时没有敲这面鼓。

    “她是在数什么东西么”胡掌柜推测。

    “赶路的运货行商都知道此地危险,可在重赏之下,许州城主办得天人大会还是吸引来不少不怕死的人士。”

    胡掌柜扭头看了她一眼,心说你不就是其中之一么

    “她没有击鼓的那几位连个影子都没有,似乎不是人。她应该是在统计真正的人的数量。”梅问情道。

    两人稍一合计,决定她们两人先进去,让贺离恨跟月郎先远远看着,贺离恨的能力有目共睹,保护安全应该无虞。而梅问情跟狐仙儿一个是人,另一个恰好不是人,能够试试这鼓到底有什么名堂。

    贺离恨不放心她,抱着蛇刀坐在马车外,盯着她俩的身影。

    两人走到进城的队伍里,胡掌柜在前,蒙面女果然没有敲鼓,而是仿佛用黑布下的眼睛看了她许久,等到梅问情上前,她拿起鼓槌高高举起,还没落下,梅问情便笑眯眯地问“这位娘子写什么呢”

    她身姿矫健敏捷,一眨眼就到了书案面前,单手压在桌面上,飞快地扫过去一眼。那记录的女子呆滞一瞬,大怒道“没有你的事,这不能看”

    匆匆一眼,梅问情已经见到上面的字迹。

    在那张长长的纸上写着“食客,第三十一,狐。食材,第四千二百五十”

    后面的字她还没写。记录的女子转头向蒙面女道“还愣着干什么,敲鼓啊”

    蒙面女举着鼓槌,僵硬不动,似乎还在认真地看着梅问情,过了好半晌,她才喃喃地道“这是食材不,这是食客这是食材还是食客”

    她麻木地喃喃着,如同一个卡死的机器难以运作,直到她说“你是不是食材,你是食客让我尝尝,让我尝尝”

    那架红漆大鼓的鼓内开始震动,里面仿佛有什么活物一直在顶动,终于,嘶啦一声,鼓皮被一个顶穿,一个婴儿从里面爬出来,这个婴儿眼眸漆黑,长着一条蝎尾,它趴到蒙面女的肩膀上咯吱咯吱地拍手笑道“她是食材她是食材”

    说罢,蝎尾鼓童从她肩上猛地跳起,弹跳力惊人地飞扑过来,一把抱住梅问情的脖颈,狰狞地张开还没长牙的嘴,冲着她的咽喉一口咬下

    刺啦一声,她脖颈上的金纹瞬间微亮,仿佛冷水入热锅,烫出一股滚烫的白烟来。鼓童凄厉地惨叫,瞬息掉在了地上,两只手都被金纹烫得血肉模糊,它大叫道“她欺负我她欺负我”

    梅问情慢条斯理地擦了擦被它碰过的肌肤,淡淡道“我果然很讨厌小孩。”

    十日之前,胡掌柜受到了司天监密令,让她协助朝堂派来的巡逻使诛杀四门鬼王、夺回许州城的实际控制权。但这狐仙儿掂量了一下自己的本领,觉得此行太过危险,这才请求立场相同的高人相助。

    梅问情诛杀了屈服于蝎娘娘的地仙,无论是能力还是立场,都是难以放弃的最优选。

    “巡逻使”贺离恨侧耳倾听,疑问道,“是修行者么”

    胡掌柜愣了一下“这世上虽然有些修行者,可修一辈子最后也是个寿终正寝,大多没什么本领。平常的妖物修炼到能化形,就已经极为罕见。司天监的巡逻使不是修行者,更不是人,而是受命于皇帝的一种诡异之物,我也难以说清那些东西都是什么。”

    不是人

    贺离恨扭头看了梅问情一眼,见她没有说话,那应该确实如此。

    胡掌柜“这天地灵力太弱,寻常修炼几乎没有前途,但要是吃人噬魂,可就能大大进益了。那四门鬼王也不知道吃了多少血肉魂魄,才能养出鬼气滔天的模样。”

    四门鬼王中所谓的四门,是指八门中的杜、死、惊、伤,属于奇门遁甲中的四门。在鬼物的等级划分当中,每炼化了“一门”,就少了一种弱点,便更难剿灭一分,比如这个蝎娘娘,她既炼化了杜死惊伤,那这四门相关的术法、异物,便伤不到她。

    看来人间的修行方式极为有限,若是在修真界,能制服这鬼物的方式何止百种。但以他如今的伤势和水准,贺离恨顾忌着此举危险,并没有贸然答应下来。

    两人谈论半晌,将事情说了个大概。就在贺离恨权衡利弊,未曾出言时,身旁的梅问情忽然问“掌柜的口中说着心急如焚,可看见我之前,却在外头搞那档子事儿,你就是这么等我们的”

    胡掌柜面露尴尬“两位见笑了,我就这点爱好,一日没有发泄出来就脾气暴躁,压制不住兽性,发作时甚至会伤人性命。你们看到的那个郎君也不是良家子,他名叫月郎,在我这里讨生活,揣摩观察着过路的女郎们,他好待价而沽。看哪个娘子心软、或者有几分银钱,月郎说不定还急着爬上人的床,被领回去做侧室、宠奴,也好过这里风吹雨淋。”

    “堂中那么多娘子,他这么久没看上别人,说不定对掌柜的你也有几分情意。”梅问情道。

    胡掌柜转而看了贺离恨一眼,咳嗽了几声,意思是“女人的话题别当着你夫郎的面说”,梅问情倒不在意,她看贺离恨听得比她还认真,就知道这男人脑子里没多少避讳的想法。

    梅问情没说什么,胡掌柜也就顺着说了下去“月郎的命也很苦,他跟着的妻主大多命短,在这条商路上跑个一两年,有的出了意外、有的累死病死,稀奇古怪地就没了。他找上我,不过是因为我能让他在客栈里白吃白住而已。”

    因为有贺离恨在场,所以胡掌柜说话还算客气,这话要是往难听了说,那男子其实是个卖笑营生的荡夫。

    贺离恨沉默不语,也没什么表情。梅问情则是思索了一会儿,道“我想见见这个月郎。”

    胡掌柜大为诧异,她的目光在贺离恨身上停了停,见这位贺小公子绷着脸面、一言不发,又看了看悠闲淡然的梅娘子,不知道在脑海里想了什么,拉着梅问情到一旁小声道“姐们儿,不是我非要管闲事,就算你要找外头的,也不能让你夫郎在旁边看着啊,这他不委屈吗”

    梅问情扫了她一眼“你还真是个只长色欲不长脑子的狐狸精,我就只是见他一面。”

    胡掌柜有些不信,但不乐意掺和她的家事,何况她也指望着这对夫妻能帮忙,只好道“那小爷们怪会缠人的,你别着了他的道。”

    梅问情点头应下。

    胡掌柜这便出去叫人,不多时,门前笃笃地响起几声很轻的敲门声,不等人开门,月郎就悄悄推开房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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