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第六十章

    黑死牟跪坐在黑暗中。

    身着黑色印花和服的女子款款走来, 他一言不发,俯身向女子行礼。

    “天亮之前离开这里。”

    属于男性的声音从女人口中发出,黑死牟安静的垂首, 等女子走进房间关上门,他才重新站起身,按照吩咐准备离开。

    只是在彻底远离这片街区之前,他不知怎么的又重新回过头,远远的望了望那栋大宅。

    胡蝶瑛二所住的大宅。

    胡蝶、吗。

    脸上的六只眼睛逐渐因为远离鬼舞辻无惨而显现, 黑死牟安静的转回头,在重新迈步的同时,忽然想起了一些很久远的记忆。

    他想起自己还活着的时候,也曾无数次像现在一样, 背对着那个人不断远离因为,陪伴在那个人身边的,从来不是他。

    那个时候, 他还不是黑死牟,而是继国严胜。

    胡蝶瑛二也还不是胡蝶,而是闻名一方的大大名朝仓。

    朝仓瑛二。

    当这个名字重新出现在心头的时候,黑死牟禁不住有些恍惚的睁大眼睛,不能自已的回想起了那些本以为已经遗忘的绚烂、甜蜜、美好,却又如此痛苦的往事。

    朝仓瑛二的父亲, 曾是统治继国家所在地区的一方领主。

    因为是很有权势的领主,因此被人们尊称为“大大名”。

    在那个战国混战的时代, 天皇委任将军, 将军任命大名, 大名则统治武士。

    虽说各个阶级之间当然也有穿插, 比如将军肯定也有自己的武士之类的, 但那个时候社会的统治阶级,其金字塔结构大致就是如此。

    身为武士世家的继国,自很久以前开始便向朝仓家宣誓效忠了。

    因此继国严胜作为继国家的继承人,在很小的时候便时常进城去向朝仓大公子瑛二请安,自然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什么你们问他的弟弟缘一

    那个出生脸上便带有斑纹的、可怜的孩子,就连走出房间都不被父亲允许,更别提跟他一起觐见神明了。

    神明是的,朝仓瑛二是继国严胜的神明。自他记事起,父亲就时常耳提面命,告诉他那位大人就是他效忠的主君,他是他的武士,他将来要豁出性命保护他。

    为效忠的主君而死,对武士来说是一种极致的浪漫,无上的荣耀。主君死而己未死,则是不堪容忍的耻辱,是切腹都不足以被宽恕的大罪。

    继国严胜从小处在这样的教育里,因此对他来说,那个和他差不多大年纪,总是被包裹在华贵美丽的衣物中,会带着骄阳般令人目眩的笑容对行礼的他说“抬起头来”的少年就是他的神明。

    他愿意为这位神明做任何事。

    不久之后,继国严胜的弟弟缘一偶然间展露了惊才绝艳的剑术天赋,继国父亲欣喜若狂,一边说着“他肯定能保护好那位大人”,一边准备将缘一换成新的继承人。

    那个时候,无与伦比的恐慌吞没了继国严胜,他从没有想过,自己一直暗暗怜悯的弟弟居然拥有这等才华,更没有想过自己居然会被他取代。

    但不幸也是万幸的,缘一察觉到了父亲的意图,在事情发展到那一步之前就自己离开了家。

    继国严胜卑劣的,却也是不由自主的松了一口气。紧接着,烈火般烧灼起来的、对弟弟缘一的嫉妒便淹没了他。

    缘一的才能远胜于他,或许他真的比自己更适合保护主君也说不定这样的念头也曾在严胜心里一闪而逝,可是他无论如何都做不到。

    无论如何,他也想继续看见那位神明的笑容。

    这件事对继国家和朝仓家都没有产生什么影响,数年之后,成为了继国家主的严胜依旧时常去拜见已经是大大名的朝仓瑛二。

    然而没有人知道,继国严胜表面上看起来平静,但在他的内心之中,隐约知道自己并不是最佳人选的想法却一天天发展成了不安,他开始更加迫切的渴望见到自己的主君,仿佛只有见到他,才能感觉到发自内心的安宁感。

    可是慢慢的,渴望见到主君的愿望反而开始让他心神不宁了。

    他变得对每一次短暂的见面感到不满足,进而更加频繁的提出拜见的请求,因为他想要送给主君自己精心挑选的礼物,他想要僭越的抬头去看主君朝阳般明媚的笑容,他想要主君对自己说话,他想要更靠近主君,想要嗅闻主君身上的味道,想要触碰主君、拥抱主君、亲吻主君

    他想要主君碰碰他,想的发疯。

    他日日在绮丽淫靡、大逆不道的梦里梦见的,都是主君。

    继国严胜爱上了他的神明。

    他没有犹豫多久,便毅然决定将自己的心意告知朝仓瑛二要说的话很简单,不过是“我愿与您同修众道”。

    意思很明显了,就是我希望和您啪啪啪。

    在那个时代,地位超然的人与家童、臣下等“谈论”众道是十分风流的事,更何况武士的众道掺杂着武士道的理念,隐含“效忠您便为您献上一切”的忠义思想,被称为深具武士尊严的爱。

    所以那时的继国严胜除了要亲口说出心意的赧然外,并不感到怎么羞耻。

    前提是他没有撞见那一幕。

    他至今还记得,那天时间已经很晚,他脑子发热的没有等侍从通报便自己走到了朝仓瑛二居住的宅院里,但奇怪的是,平日里整夜值守的侍从都不见了踪影,院子里黑漆漆的,只有大大名的房间里点了一盏豆大的油灯。

    继国严胜心生疑窦,拔刀悄无声息的走进了房间。

    他看到了令他心神俱颤,妒火焚烧的一幕

    是缘一。

    他数年未见的亲弟弟缘一,被他心目中完璧无瑕的神明压在身下。弟弟的双臂轻而珍惜的搂住青年的肩膀,五指却将他背后的衣服攥出两个深深的褶皱,昔日从没有变过一次的、神佛般无悲无喜的脸上,带着一抹浅淡而柔和的微笑。

    他微红着脸低喘着,双目迷离的轻轻吻上了头顶的青年。

    朦胧灯光下,那其实是一副无比美丽的画面。

    却也是让继国严胜无论如何都无法接受的,世间最荒诞的画面。

    率先发现他的是缘一。

    额头上的斑纹似乎又变深了一些的青年忽然扭头看了过来,稍显冷淡的目光在看清兄长的脸时倏然睁大,紧接着他身上的人便轻嘶一声“怎么了”

    “兄长大人”继国缘一回过神来,脸上微不可察的闪过一丝窘迫,下意识的像是求助一样看向了朝仓瑛二。

    真不可思议。

    那时继国严胜乱糟糟一片的大脑里飞快的划过了这样的念头。

    他从来都不知道,自己那个像人偶一样少言寡语、毫无感情波动的弟弟,居然还会露出如此像人类,如此生动又生涩的表情。

    这样的念头转瞬即逝,因为下一秒,朝仓瑛二就回过了头,深蓝的眼瞳映入了严胜神情僵硬的脸。

    “严胜”他有些意外的开口,声音沙哑却撩人,“这么晚了,你在这里干什么”

    责问的语气。

    或者说,严胜自我感觉这是责问的语气。

    为何为何责问他想要责问缘一在这里干什么、你们在干什么的人明明是他

    继国严胜的嘴巴张了张,然而还没等他在一片混乱中说出什么话,朝仓瑛二就又转了回去,和身下眼巴巴望着自己的缘一对视了一眼。

    “嗯咳咳。”他清了清嗓子,板着脸简洁而不容置疑的说“明天再来见我,你先出去吧。”

    缘一飞快的看了看严胜,看起来有些欲言又止,但最后还是犹豫的移开了视线,眸中闪烁着尴尬和无措的神色。

    这也不能怪他,实在是当时的场合太古怪、太令人一言难尽了,明明好不容易和多年不见的兄长见面,但时间、地点、他在做的事都不太对,心悦之人的呃,状、状态也让他没法直接抽身离开,如此种种加起来,着实令他束手无策,为难不已。

    但这么复杂的心声,日常面瘫的缘一自然是不能通过表情表现出来的。

    实际上,因为过于紧张,他看起来甚至有些冷漠。

    继国严胜一动不动的望着他们。

    他的脸隐藏在阴影之中,令人无从分析他的神情,也就没有人知道,此刻他脸上已经爬满了道道愤怒的青筋。

    爱情会令人产生独占欲。爱上了神明的严胜,此刻对弟弟那微弱的怜悯和愧疚已经彻底消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只有怒火和嫉妒

    然而最终,武士服从命令的天性和对主君的顺从战胜了一切,继国严胜深深地低下头,一言不发的退了出去。

    第二天,他见到了已经穿戴整齐的朝仓瑛二和弟弟,他们告诉他,朝仓家一直在暗暗支持一个名叫“鬼杀队”的组织,缘一便是那个组织的一员。

    不,应该说,缘一自离开继国家后便加入了鬼杀队,推荐人正是朝仓瑛二

    他在缘一从家里跑掉之后便找到了他,听说他不愿意回家是因为不想做继承人,便哭笑不得的瞒着严胜将他养在了身边。

    他推荐缘一进入了鬼杀队,在缘一创造名为“呼吸法”的东西时陪伴在他身侧、提了许多建议,还在他不去斩鬼的时候与他朝夕相处,每日同吃同住,亲密宛如兄弟。

    就算缘一后来对他生出了不止兄弟的情感,他也笑着纵容了对方,时不时在晚上与他“谈论”众道。

    继国缘一谈起这些事情时,总是平淡无波的双眼像亮起了星光,毫无戒心的将自己的心情对许久不见的兄长和盘托出

    “兄长大人,瑛二大人对我离开家门、不愿效忠他一事毫不怪罪,反而说我的力量唯有去拯救更多的人才是正道。他真的是一位心胸无比宽广的伟大之人”

    “喂,我还在这里啊,缘一。”

    在继国严胜一动不动的盯着缘一、一句话也不说的时候,朝仓瑛二无奈的开口了,一下子便让缘一的视线如磁石一般被吸引过去。

    “跟你说过多少次,夸别人的时候不要当面夸,你怎么就是记不住呢”

    “可是。”继国缘一顿了顿,勾唇露出了如秋日一般温柔而略带赧意的微笑,凝视着上首大大名的眼神无比专注,充满肉眼可见的柔情,“瑛二大人在我心里,就是如此灼灼耀眼、高洁傲岸之人啊。”

    “好我知道了,你说的很好,从现在开始别再说了。”

    “”

    继国严胜不发一语的聆听着。

    他看着朝仓瑛二像是不忍直视一样捂住眼睛,深蓝的眼瞳却从指缝里露出来,里面含着淡淡的笑意,注视着缘一有点呆的、茫然不解的表情。

    他听着他们像是自己不存在一样,熟稔、亲密的谈笑,听着朝仓瑛二用自己从未听过的语气,调皮却不令人讨厌的捉弄迟钝的弟弟,并因对方的反应而发笑。

    朝仓大人曾经对他笑过吗

    继国严胜不由得这样回想着。

    答案是肯定的,他的主君是一个开朗健谈的人,与他人说话时总带着一分笑意。

    但是,他在对待自己,对待侍从,对待除缘一以外的所有人时,所用的笑脸都是一样的。

    啊,原来如此。

    继国严胜扭头看向自己的弟弟,在恍惚中忽然意识到了。

    在他毫无所觉的那些年里,他的弟弟早就站到了离神明最近的地方。

    他爱着的神明,被自己的弟弟夺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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