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狩开场,已有三日。
永宁帝只在第一二日出面过,第三日便不再亲身前往猎场。
这数日,太子和几位皇子多次往返猎场,就连不善武艺的大皇子也常在场内。不过最夺人眼球的仍然是太子殿下,他猎杀的数量一贯是最多的。
莫惊春有点心烦意乱地牵着马。
他们这些年纪不上不下的大臣最是尴尬,年老的那些自然是陪着已经狩猎尽兴的陛下,年轻的早就伴随着几位皇子掠进林中。可莫惊春处在去与不去皆可的阶段,也便是两边都不相配。
不过他心里是不想去的。
他有个毛绒绒的小问题。
以及,这团毛绒绒还带来了另外一个麻烦。
它似乎带有某种它身为动物的天性。
昨天他隔着山林听到了虎啸声,那团尾巴立刻瑟缩起来,连带莫惊春的心神都被兽吼所摄,险些就趴下了。得亏他反应够快,立刻扶住边上的墨痕,才没失了礼数。
最后那头猛虎是被太子随扈拖回来的。
很漂亮的杀戮。
只伤了眼,虎皮非常完整。
太子当即就将虎皮献给了永宁帝,陛下一高兴,昨夜篝火连夜,莫惊春连吃三日肉食,开始觉得腹胀难受了。
不过闲想那许多,最终莫惊春还是在刘春的邀约下骑马入林。
一直躲着反而不美。
刘春的随从不会骑马,墨痕倒是会,算上他和一个士兵跟从,也不算毫无防备。刘春骑射一般,意不在猎物,只是想借此松活松活筋骨,他纵马游走在草垛边,笑着说道“围场看着危险,实则并不。来之前,驻守士兵已经将危险的猛兽都清除了一遍,只是在边上走走的话,就跟在家门口一般安全。”
他见莫惊春骑马时都一本正经,挺直腰板,还以为是在担忧害怕,便出声安慰。
莫惊春“那有一只鹿。”
他的话虽然没有回答刘春的话,却立刻引起了他的注意。在这猎场,多数还是这种食草的,这其中鹿算是不错的猎物,除了它寓意不错外,体型也够大,总比兔子锦鸡那些要凑数得多。
刘春骑射是一般,但看到那鹿后,却也驱马追赶,引弓搭箭,这一时间,自然是将方才那番话给忘记了。
不过那只鹿还是跑了。
刘春动静太大也太慢,那只误闯此处的鹿受惊,灵活地逃走了。
莫惊春安抚了几句刘春,看他愤愤地射了一发空箭。那本是随手乱射的,但莫惊春定睛一看,却发现刘春那箭擦过了一只雪兔,那小东西的腿受了伤,正蹦跶着想跑。墨痕也看到了,速速赶了过去,将那兔子给薅起来。
莫惊春看到那只小雪兔被送回来,在墨痕的手里僵直弯身而坐,略长的耳朵向后紧紧贴住身体。
它在害怕。
他莫名感觉到了这一点。
刘春对他幸运一箭射中的这只小东西却毫无兴趣,他郁闷地说道“若是空手而归那也不算什么,要是带着这兔子回去,反倒是要惹人嘲笑了。”
莫惊春见他不喜,便开口要了这兔子。
刘春也当真一点都不上心,摆摆手就给了他。墨痕将取回来的箭递给刘春,再将雪兔奉给莫惊春。
莫惊春随意看了下雪兔的伤口,其实也不算严重,回去再上上药。他将兔子关进马侧挂着的木笼里,方才舒了口气。
藏在披风大氅下,莫惊春的尾巴不为人知地动了动。
他脸色微僵,趁着骑马时的动作一再调整。
这尾巴的存在,直到上马的时候,才显出它的恼人。它的位置实在微妙,正好卡在与马背接触的地方,若是纵马快跑,就会不断上下颠簸摩擦。那可真是要了命的接触,酸软敏感的反应一再让莫惊春软了腰,虽然最开始骑马的时候,心中已有猜测。可当真如此,莫惊春也不由得脸色微变。
他现在开始思考,当初精怪说到达临界点方可摆脱这条尾巴,这话里所提及的临界点究竟是什么时候
怎样才算临界
远处长箭破空的咻咻声引来他们的注意,除了射箭声外,更有人声与喧哗声。刘春往那边打量,突然眼睛一亮,“殿下”
莫惊春一惊,随着刘春看去,正看到太子殿下一马当先,追赶的正是那头刚才从刘春手中脱逃了去的鹿。只见在纵马追赶的途中,他抬手抓住了马侧边的弓箭,看也不看就朝着鹿逃跑的方向射了一箭。
他的“看也不看”和刘春的“看也不看”大有不同,刘春那属实是心里没底,太子殿下那是胸有成竹,箭不走空
跳跃的鹿一下子摔落。
也无需跟着的扈从上前,那锐利一箭已经让鹿再跑不得。确定猎物无法逃跑后,公冶启才放缓了马匹的速度,似乎是觉察到了恼人的注视,隔着遥遥的丛林,他猛地抬头,一下撞见莫惊春的凝视。
公冶启那视线又锐又冷,沾了血的锋芒毕露实在难以错目。
他像是有些疑窦,又有些惊奇,竟是撇下了刚到手的猎物,纵着马绕过荆棘,“夫子,刘副都御使,你们两位怎么走到一处了”
刘春听到那声“夫子”,才下意识联想起莫惊春的身份。他的心里微妙地想起前些日子百官里的传闻,难不成太子殿下之前与莫惊春的摩擦矛盾原来是虚假的吗到底是官场上的老油条,只是心里想了想,面上却是半点都不显,笑呵呵地说道“臣来这围场的路上,若非靠着莫太傅家中良药,怕是要晕在路上了。”
这话一来说说明他们同车,二来也算是解释了太子殿下的话。
公冶启只微微颔首,笑眯眯看向不说话的莫惊春,“夫子,既然都来了,不若与我们一队如何”
来都来了这几个字砸在莫惊春的脑门上,在他要拒绝的时候,柳存剑带着几个年轻郎君赶了过来,在一通吆喝里面就没了他拒绝的理由,强裹着他们一起参入队里。
莫惊春“”与这群小年轻挤在一起,吾命休矣。
他心里的预料却是不差,毕竟年轻郎君体力旺盛,又爱争先恐后,这看上猎物时就不要命地追赶,在山林间跳跃驰追,咋咋呼呼的模样着实有活力。就连刘春也被带动着射中了几只小猎物,如今唯一剩下空手的就是莫惊春了,好在他木笼里还有只活气的雪兔,勉强算是还有个活口。
柳存剑数了数太子的猎物,咧开嘴笑道“殿下,若是今日再来一只大虫,那头就翻不开身了。”
公冶启懒洋洋地说道“有一头还不够,再给你来两头就你话多。”
昨日捉那大虫也是凶险,公冶启虽有血性,也不贪多。
柳存剑嘿嘿笑道“那不是想着给殿下凑做双吗四皇子和五皇子那边可是铆足劲儿想要与殿下一争高下呢。”他的声音虽然低,但是不巧在身边不爱动的莫惊春却是听得一清二楚。
那团雪白尾巴在大氅下瑟缩成一团,因为频频的射箭声和猎物惨叫声倦倦不已,莫惊春心想这倒是好事,尽管他也看不到那白团子的模样,不过大概猜得出来现在是扁扁的一团了。
他低头去抚摸笼里的雪兔,只瞧着它僵硬成一团,只微微起伏的胸脯看得出来还活着。
莫惊春蹙眉,先前放入笼子后,雪兔已经放松下来,现在也还未再疾驰,怎么如此害怕苍白的指尖碰了碰那贴在脑门上的耳朵,他蓦然抬头。
他身后,无人能看到的扁扁尾巴蜷缩着,颤抖着,可怜兮兮地缩得小小。
莫惊春手指僵了僵,握住马侧的弓箭,眼眸扫向四方。
不远处柳存剑还待说话,却猛地被公冶启的抬手止住。
一双戾目遥望着莫惊春,眼底藏着兴味。
太静了。
在所有喧哗的人声停下后,莫惊春油然而生一种恐慌感。
这不是他的情绪,是尾巴的惶恐。
有什么血脉压制的存在正盘踞在附近。
莫惊春的呼吸沉了下来,他许久没再这么肃穆过,连同着呼吸一并都压得极缓,耳朵敏锐地捕捉一切细微动静,仿佛有一道多出来的呼吸声
他蓦地抬头,锐利看向十步开外的一棵大树。
树上不知何时赫然趴着一只雪白大虫
它的身子俯下,爪子微收,却按在树干,有种蓄势待发之感。莫惊春在瞥见这只大虫时,搭在弓上的手指已经下意识动作起来,仿佛这套动作已经刻入骨髓,如同行云流水般地弹射出去,那支箭如流矢划过半空,狠狠地贯入白虎的腰腹。
虎啸冲天,痛苦的兽吼惊扰了附近的一切生物,那些矫健的猎物狂逃,压根没有给人守株等待的机会。
原本蹲守在树上,正待一击毙命咬死下面几个人的白虎扑了下来,直直奔着莫惊春而来。
莫惊春脚跟敲在马腹,这匹军中马虽然瑟瑟发抖,却撑起了逃命的方向。在莫惊春死命拽着缰绳控制着时,一人一马一虎朝着深处奔去。
公冶启的脸色骤冷,“愣着作甚,还不快跟上”他的速度并不慢,只是落了后势,一下子就丢了发狂逃命的马的踪迹,得亏痕迹分明,并不难寻。
柳存剑“莫太傅这一手但是他冒然伤虎作甚”他与数个郎君紧跟其后,毫无惧色。
他的声音在风里撕扯,变得模糊不清。
公冶启冷冰冰地说道“那大虫盯得是孤。”
此处如此喧嚣,大虫却能凭借皮毛颜色固守树上,毫无半点声息地蹲守,方才那树与他的距离,只在十数步之间,若是再往前半寸,那大虫一扑直下,岂不是轻而易举不论是锁喉还是碎脊,皆是大虫的拿手本事。
大虫记仇,怕是与先前那只是一家。
本来被盯上的是公冶启,可莫惊春那箭穿刺了大虫的腹部,直接引发了兽类的凶性。
眼下,若只他一人,焉能活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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