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泽进帐篷时,手中端着茶碗。
青玉菊瓣纹带盖碗里盛着澄澈的茶液,散发着淡淡幽香的茶叶在水面悬浮,在盖碗放下时,永宁帝正在烛光下揉着眉心,闷闷咳嗽了几声。
夏泽跪坐下来,身后的內侍将温度适中的水盆端来,而他撸起袖子,为永宁帝褪去长袜,将冰冷的脚掌泡在水盆里。
永宁帝将手里的卷宗搁置下来,叹息着说道“甭跪着了,你那老寒腿也没好到哪里去,且起来吧。”
夏泽是打小跟在永宁帝身旁的內侍,这么多年看起来只是个中侍官,却掌管着整个宫廷的权力,除了皇后能与他分庭抗礼外,这宫内外都敬着他。
也不得不敬着他。
永宁帝对他的信重,可是旁人换不了的。
夏泽起身,站在边上说道“陛下,太医还在外面候着。”
永宁帝摆了摆手,平静地说道“都是那老三样,药照旧吃就成了。”
夏泽就让人出去告知,站在旁边且等到永宁帝端起茶碗吃了几口,复上前两步,附耳在永宁帝旁说了些什么。
永宁帝不紧不慢地将茶盖盖上,“京城绷得紧,有些人待久了,这心也躁了。我寻思着给他们寻个快活的地方,好好活动一下也让我看看,都生了些什么心思。”
夏泽低声说道“陛下,东宫待莫太傅,似乎过于上心。”
“莫惊春是个精明的人,就算觉察到,该怎么做,他懂。”永宁帝将茶碗放在手边,“不然,他这十来年是怎么活过来的”
此话一出,分明温和至极,帐内的温度骤然下降。
不威自怒。
夏泽笑了笑,“那是陛下待他宽厚。”
永宁帝呵呵笑了一声,“宽厚我待他父兄确实宽厚,他嘛”他的眼神莫测,沉默了片刻,“他能活到现在,纯粹是他的能耐。太子看中他,也未必是坏事。本来以莫惊春的本事,区区翰林院困不住他。”
夏泽明了陛下的意思,这是说对莫惊春那边的监视可以暂时放松下来,任由太子折腾的意思。
待永宁帝舒舒服服泡过脚,再喝完一碗茶后,这皇帐内各处张罗着就寝的准备,夏泽在边上候着,为陛下安置好被褥,待他走到边上,想熄去最后一根蜡烛时,永宁帝的声音在昏暗的皇帐内响起来,像是半睡半醒的呓语,“看着丽妃。”
夏泽一直安稳的心悚然一跳。
“喏”
莫惊春蓦然惊醒,又是一日清晨。
距离回程还有几日,外头又是一副新天地。
据说太子和四皇子起了冲突,东宫将四皇子奚落了一顿;大皇子在狩猎时惊了马,被路过的太子薅了起来;七皇子频频去探望三皇子,五皇子不知为何甚少出帐,二皇子在昨日被永宁帝训斥,再有某某大臣与某某大臣连着数日吃肉便秘,并有哪几位频去求见太医云云墨痕每日带回来的消息实在是多。
莫惊春捏了捏鼻根,发觉这个在院里甚爱闲聊八卦的随从在探听这一途上还真是有天赋,跟在他身边乃是屈才,若是放到战场上,怕不是个精良的斥候
不过墨痕一听莫惊春那意思直接就软了腿跪下去,莫惊春也没再提吓唬他。
端是听着墨痕带回来的消息,足以看得出那些皇子明里暗地的浪涌。
他取了鲜嫩菜叶投喂雪兔,道他受伤,或许是件好事。
墨痕正在给他额头的伤势换药,闻言不由得说道“您这说得是什么话这额头的伤要是再偏一些,您或许要没命了”身上其他的擦伤虽然也多,却也抵不过这脑袋上的凶险,墨痕心里纠得慌。
莫惊春“你整日听着那些消息,怎么就没进去心里呢”他无奈。
墨痕撇撇嘴,“郎君就莫要看高我了,这些随便听听还能往回带,顶多算是我耳明目聪。可要我说个五六三四,且饶了我吧。”
莫惊春淡淡地说道“这一回春狩,就是来搅混水的。你外出行走的时候低调些莫要惹事,平安顺遂回去便好。”不过这也是他的期许罢了,他和太子闹出来的事,怕是惹了不少人眼。
墨痕记住,瞧着莫惊春额头的伤势高兴了些,“早些愈合就好。”
莫惊春微微一笑,他将救命恩兔待的笼子打扫干净,身后墨痕探头探脑地说话。
“郎君待这兔子真好,要带回去养吗”
“带回去罢,让沅泽养着。”
“如此甚好,小郎君可喜欢这些小动物。”
莫沅泽那院子时不时就会偷摸摸收留一些受伤的鸟兽,然后等养好了再偷偷放走。他那小侄子还以为自己做得天衣无缝,殊不知是阖府的人都哄着他,任着他罢了。
待墨痕带着水盆出去后,莫惊春方才收敛神色,慢吞吞在帐内踱步。
春狩只剩下数日,他心里却莫名提心,仿佛有哪处绷着弦。
不过思来想去,便是真的有些什么,如今也是莫惊春这层次够不着的事情,他抿唇思索了片刻,回到案前俯首,提笔勾勒。
片刻后,他停下动作,看着自己在纸上描出来的人像,片刻后摇了摇头。
他将笔尖蘸饱了墨,又在边上浓墨重彩涂出了猛兽。
梦中画像。
近几日,莫惊春偶尔会午夜梦回。
这便是其中一幅。
如说回忆,起初只有五分可能,梦里醒来,再看这潦草画像,却有了八分把握。
莫惊春低低叹了口气。
孽缘。
“夫子整日叹息,莫不是将福气都给叹走了”
骤然响起的声音让莫惊春一僵,他慢吞吞抬头,但见公冶启一身黑袍加身,好一俊美后生,笑吟吟看来的模样,与其后站在刘昊身边敢怒不敢言的墨痕形成鲜明反差。
莫惊春虽被吓到,却也蓦升起一种习以为常的荒谬感。
太子如入无人之境,也不是第一回。
刘昊冲着莫惊春笑了笑,就欠身将墨痕给拖了出去。
莫惊春挑眉“殿下还是待臣这小厮好些吧,臣出来也就这带了这么一个。”
公冶启踱步过来,腰间佩饰晃也不晃,他本就姿容秀美,通身气派更显器宇轩昂。他微微一笑,顾盼间神采飞扬,轩轩若朝霞举。
伟美有仪容。
即便是对太子心有芥蒂的莫惊春,也不得不承认公冶启的好相貌。
不仅好,更有威严在身。
莫惊春被他如鹰目的视线盯上,只觉犀利不已。
他先前已经让太子看见他在作画,也懒得掩饰。心里道还想着这是第几回了索性破罐子破摔,将还未涂抹完的地方细细描绘,太子居然也就站在边上那么看了下去。
等到莫惊春草草添完,又是两刻钟过去。
公冶启冷不丁开口,“这是夫子所记得的吗”
莫惊春一顿,什么叫他“记得”的吗
难道,太子是不记得的吗
“只是些旧年旧梦,突然想起,便画了下来。臣的画技远比不上顾大儒,着实献丑。”
公冶启“夫子要是与顾大儒一个脾性,那孤岂不是得面对两位顾大儒,如此想来,即便是孤,怕也是消受不住。”
他能调笑顾柳芳,莫惊春在这头只能做不知。
毕竟顾柳芳虽然刻板了些,但是他的才学是许多人比不得的,且他桃李满朝,即便不为官,在朝野也是闻名遐迩的大儒。
“当初夫子杀了那只猛兽,是否也如前日那般,英勇无畏”公冶启状似好奇,又往莫惊春边上走了几步,几乎要与他并肩,一起看向这幅画作。
莫惊春抿唇,却是避无可避,只能站直了说话。
“殿下谬赞,凶兽伤人无状,臣只是勉力一试。”
公冶启笑,“若是受伤,又或是更严重呢”
莫惊春顿了顿,“臣父既为我朝大将,臣兄也在外杀敌,臣躯虽不堪,却也不能坐视不管。若臣死一人,活百人,便该如此。”他并非大而无物,只是徐徐道来,语气平和,就像是他说的话,便是肺腑。
公冶启难得沉默地看着他。
莫惊春此人,实在是太过无趣,若非意外,公冶启此生怕是很难会注意到这么一个乏味无聊的人。他内敛,沉默,寡言,就跟暗处生长的树木,看着枝繁叶茂,却也再无其他可以称道的地方。
若非意外
公冶启早就清楚莫惊春身上那古怪的症状已然消失,毕竟那一直随身飘来,几乎浓烈到无法阻遏的奶香味早就不再。
可是这把燃起来的兴味,却没有消失的时候。
他转头看着那幅勉强完成的画作,与刘昊当日在东宫所言一一对上,眼眸泛起一闪而过的戾气,旋即消失不再。
咔嚓咔擦
寂静到几乎无声的时候,这小小的咀嚼声都异常清晰。
公冶启和莫惊春近乎同时望去,只见一个编织得有些精美的笼子里,一团雪白正在旁若无人地啃着菜叶,粉嫩的三瓣嘴吧唧吧唧地吃着,一团毛绒绒的兔尾正缩在屁股后面,瞧着异常短小。
一只手戳了戳,然后肆无忌惮地揉捏了几下。
雪兔吓到了,雪兔生气了,雪兔一回头,雪兔嘎嘣又僵住装死。
它莫名畏惧这个陌生男人。
而莫惊春
莫惊春看着公冶启那揉捏的粗暴,一时间沉默下来,总觉得自己那团兔尾也在瑟瑟发抖。
公冶启若有所思,这手感
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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