劝学殿的西梢间布置简单, 但床榻桌椅一应俱全,敞阔豁亮,细密连串的珠帘垂挂在寝床前, 再有屏风相隔,倒是看不清楚。
只隐隐约约听着寝床上翻身的动静,晓得里头有人。
莫惊春睁着眼躺在冷硬的玉枕上, 此刻的姿势对他而言甚是不雅, 若在平时,他必定要呵责数句甩袖离开,此刻却不得不强忍酥麻,那感觉时不时窜过后背,侧放在枕边的手紧握成拳。
兔尾被不间断地揉搓, 已经可怜兮兮地缩成个小团。
兔尾救, 吸太多了。
吸兔尾也要有个限度,会肿
公冶启觉得现在的夫子看起来就像是突然被掀翻了的动物,无措地露出柔软的腹部, 惊恐又可怜地在他身下缩成一团。赤裸的上半身光滑, 透着几分少见天日的白皙。
冰冷的手指长时间抚弄兔尾, 彻底温暖起来。
指间夹着尾巴, 毛团被压了下去,显出兔尾真实的大小, 蓬松雪白的一团缩下来也就一小点, 掌心压根分不到多少细密的触感。
手指的主人犹豫了一下, 忍痛变作一手捧住。
莫惊春“已经半个时辰了, 您冷静下来了吗”
他的声音透着一股看破世俗的绝望。
太子拿捏他的尾巴就跟解压一般, 横揉竖搓, 默不作声把玩到了现在。莫惊春整个身子都僵硬发麻, 只在偶尔精怪提醒进度变动后才恍惚意识到这兔尾就在别人手里这个事实,再后知后觉地忍受那拍岸而来又痛又麻的感觉。
公冶启慵懒地躺在更靠下方一点的地方,长手长脚地拱在莫惊春身后半阖着眼,像是有点倦意。
“夫子,”他扯了扯尾巴,“这尾巴会变回去吗”
莫惊春被最后一下扯得实在是痛,忍不住伸手去护,“这是长在肉上。”一个不小心扯断,就直接验证他之前考虑过要不要砍断的念头了。
“永久的”
如果现在莫惊春能回头,必定吓得有多远跑多远,太子的眼睛实在亮得吓人。
莫惊春“不。”
太子没多问。
莫惊春早就应该在太子多次奇怪的举止后发现太子的问题,正常人在知道男子会产乳还有长尾巴后,不会觉得其怪异生奇
太子偏不会。
且眼下,太子似乎对这兔尾有期限感到遗憾
真是莫惊春难以形容那是什么感觉。
自打有了这精怪后,莫惊春时常如同心尖压了块巨石,从未有如此彻底干净被扒开的时候。
羞辱痛苦的同时,却有种隐秘的开释。
公冶启慢吞吞地撸毛,感觉到手指下尾巴的肿胀,半晌,才颇为不舍地撒开手,撑起身。
窗外的雨声依旧,他听着雨打屋檐声沉默了许久,“父皇快要死了。”
他平静地说道。
莫惊春正在沉默的死寂里慢吞吞地摸索衣裳,想要将凌乱的衣物套上,闻言僵住。
公冶启“怕了”
他好似总是喜欢这么问,带着漫不经心的意味。
莫惊春坐了起来,低头将衣服盖好,“陛下昏迷这些时日,朝廷内外约有些争议。”他避而不谈,却也回答了公冶启的问题。
皇位交替时,如何不惊颤
“父皇若驾崩,顺理成章登基的人会是孤,”公冶启眼神幽深,看着莫惊春光滑的背脊被素白衣服盖住,“有什么争议”
莫惊春“您是太子,自然是您登基。但是眼下宫内朝外稍显混乱,雍州又有灾情,连年打仗,消息传到疆域对我军士气也是个打击。”
他顿了顿,才又说道,“年长皇子里,觊觎皇位的也不在少数,届时会发生什么,谁也不可得知。”
其实眼下莫惊春整个人都被揉木了,太子问什么就说什么。
他一直试图将腰带阖上,却三两次都滑开手。
莫惊春心里气急,却不知在气什么。
蓦然,一双胳膊从身后围过来,强硬从他手里拽走腰带,然后漫不经心地在他腰间合拢。炙热气息吞吐在耳边,惊得莫惊春大气都不敢出。
旋即,公冶启越过他下了寝床,赤脚走到窗前推开,窗外的寒凉水汽扑了进来,浇打在他单薄的中衣上,半干的长发披散在身后,发尾有些毛躁,是被莫惊春粗暴擦拭过的痕迹。
莫惊春痛恨自己看得那么清楚,立刻别开了眼。
“他们都怕孤发疯。”公冶启冰冷地说道。
莫惊春抿唇,没想到太子会主动提起此事。
殿下的疯疾似乎是从娘胎里带出来,药石无医。若是可以医治,不会拖到今日。
他坐在床边,头因为刚才的闹剧隐隐作痛,但太子所说的话又不能忽视。
他闷声说道“殿下为何与臣说这个”
这不当是隐秘
即使莫惊春看过他险些发疯杀人的模样,可毕竟没有成行。
身为大臣,最是擅长的就是打马虎眼,不该知道的不该说的事情,不必嘱咐就知道该闭嘴。
谁敢拿命开玩笑
“夫子很特别,”公冶启慢吞吞转身,视线若有所指从胸前瞥到腰部,“也很诚实。”
他露出一个温和到令人毛骨悚然的微笑。
“希望夫子能一直这么坦诚下去。”
莫惊春语塞,想不出要回答什么,在这纠结的当口,有人连滚带爬地扑在门边上,磕磕巴巴地说道“殿下,殿下”
是刘昊的声音。
一时间殿内还算祥和的气氛被打破,莫惊春亲眼看到太子眉间浮现隐去不久的暴虐,立刻扬声说道“刘公公”
刘昊听到莫惊春的声音,好像没出什么事,咽了咽口水说道“殿下,陛下醒来一小会”
他的话音未完,一道身影已经跨了出来,穿着中衣的太子冷硬地盯着刘昊片刻,就要这么出去。在后面的莫惊春匆匆赶来,连忙将衣服与靴子递给刘昊,“公公还愣着作甚,还不快快给太子殿下穿衣”
刘昊下意识就接了过来,头一回在殿门口做这样古怪的事情。
但太子显然不耐这般,夺过来自己套上,看都不看靴子一眼就赤脚闯入雨幕,压根没想过要带上刘昊。
好在正殿外的卫兵们看到太子出来,全都紧跟上去。
肃穆森严。
莫惊春倚在门边,逃过一劫。
藏在袖子里的手指还在抖,他强压声音,力求平静地与刘昊说话,“公公还是快些赶上为妙,殿下他方才脾气有些暴躁。”
他的声音又轻又快,若不是刘昊距离很近,都听不到他的话。
刘昊耸然一惊,急忙要走,但看莫惊春这看着整齐实则凌乱不堪的衣物忍不住压低了声音,“殿下对你”
“公公,”莫惊春冷静打断了刘昊的话,“不是你想的那般,快去吧。”
刘昊也不敢再拖,立刻拔腿跟上。
在他的身影也消失在殿前后,整个劝学殿彻底死寂,就连伺候的宫人也不知道躲哪里去了。
莫惊春倚靠在门边上的力气彻底消失,整个人滑坐下来。
额头抵着膝盖,胸腔发出一声长长的抽噎,然后猛地断了尾音,宛如死亡前咽下的最后一口气。
再抬头,莫惊春的眼角红红,鼻头也红红。
他撑着膝盖站起来,重新将朝服整理到完美,尤其是脖颈旁的伤痕处更是一次次抚平,神经质地确认了好几遍。
再无人能看出来任何一处问题。
等太子再重新想起劝学殿的莫惊春时,他已经出了宫。
莫惊春晚间没什么胃口,只吃了几口就不动了。
他在饭后陪着莫老夫人说话。
他很少有这么累的时候,就像是整个人被掏空一般倦怠,莫老夫人原是在和徐素梅说话,不知不觉就转头看他。
莫惊春过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老夫人在叫他。
“子卿呀,”老夫人是江南水乡的儿女,念着莫惊春的表字都有种软糯的乡音,拖得长长的,软软的,“我的乖乖子卿是不是闹脾气了”
莫惊春蓦然红了脸,无奈地说道,“祖母,我都多大岁数了”怎还拿他年幼时的话还哄他。
尤其大嫂和小侄子都在,莫沅泽正捂着嘴偷偷笑,被大嫂拍了一记,不敢动了。
老夫人理直气壮地说道“多大年纪了都是我孙儿。”
莫惊春又是好笑又是无奈。
徐素梅弯了弯眉眼,许是觉得现在气氛正好,想了想还是将之前一直盘旋的事情拿出来说话,“你意下如何”
莫惊春微愣,没想到大嫂在给他说亲。
身份都正相当,就是年纪小了点,才十七八岁,不过对还未出嫁的女郎来说也算大了。那人家里头就一个女儿,养得太过精心,不知不觉拖延了出嫁的岁数,反倒难了些。
愿意与莫家说亲,也是看中了莫家身份不错,人口简单。且莫惊春前头那个就没纳妾,人品风评也是不错。
当然这些都是私下隐秘的交谈,没留下半句口风,这些贵人家的夫人们说话都不露声色,靠着三分揣测。
徐素梅清楚老夫人一直都希望莫惊春再娶,别的不说,膝下一儿半女都没有,再有莫沅泽的对比下确实空了些。她本也不想揽事,却又觉得这次的人选着实不错,心里存了好些天,才在这时候拿出来说了说。
莫惊春沉默。
他待姻缘子女都只有平常态度,若是往日,看在老夫人的面上,应了也便应了。可如今他这般模样,要如何好生对待嫁进来的妻子
精怪在身,随时都有诡异要命的惩罚。
就只说身后这兔尾,就是无论如何都瞒不过枕边人。
在这一切的事情都还未解决之前,莫惊春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应下这些事情。
徐素梅听着莫惊春强打精神温和回绝的话,也知道有些道理,此刻上头若是变天,谁也没有心思想这些。
莫惊春是太子太傅,这真是一个有些微妙的身份。
不仅微妙在太子,还微妙在他是莫家人。
掌握了莫家,就相当于握住了边疆的数十万大军,不管是哪一方都不会随意开罪了莫惊春,却又会戒备万分。
除非太子继位。
太子自然会继位,只是之后一切,就看个人心思了。
莫惊春晚间拖着疲倦的身体回去,连沐浴都提不起劲,只匆匆擦洗了一遍就在寝床躺了下来。屋内并无人,他任由兔尾肆意地露出来。
兔尾软绵绵地趴在尾骨上,透着一股有气无力。
每一根毛上下都带着绝望疲倦的气息。
兔尾麻。
兔尾痛还胀。
太子日渐过分的紧逼让莫惊春喘不过气,蓦然升起一种辞官走人的念头,却在当下不可能成行而强自压下。
他闭了闭眼,很累。
厌恶憎恨太子的情绪其实没多少,如果东宫当真对他有那种亵玩的心思,就不会每次都纠缠在那些古怪的地方,尤其是这条尾巴莫惊春伸手撸了一把,莫名觉得好像肿胀了一倍有余。
兔尾不甘地在他掌心跳了跳。
兔兔不喜。
强撸要不得。
他和精怪说了几句,得知了眼下的数字。
兔尾消失所需满足感40100
莫惊春冷酷无情地撤走手,这兔尾是面上不喜心下狂欢吗
都被揉得那么可怜了,这满足感还蹭蹭上涨。
不值得同情。
还不如同情他自个儿。
他吐了口气,揉着眉心艰难翻了个身,今日如果他没有应下太子会发生什么莫惊春不期然想起那数十个精锐的士兵,再想起太子脸上的残暴阴冷,难不成真的会那身杀意做不得假。
莫惊春莫名有种感觉,永宁帝亲自抚养太子这么多年,必定知之甚详,又用心良苦。
不然好端端一个小疯子不会那么顺利地长成。
夜深了少许,莫惊春在迷迷糊糊间睡了过去,没有盖住被褥的身子缩了缩,像是有些发冷。
他好像在做梦。
仿佛惊恐地踩在冰凉的大殿石板上,躲在某处隐蔽的地方。从这里宫室内的人看不到他,他却能看到里面的场景。
一阵阵惶恐畏惧爬上心头,满眼都是血色。
偌大的殿内躺着好些具尸体,无不是带着搏斗与毙命的伤痕,蜿蜒湿冷的血液溅满台阶,再一点点滑落下去。
唯独一人站着。
剑是好剑,任何血腥都沾不得,顺着剑尖滴落在地上。
他迷惑地看着站在台阶下的男人,听到了墙角隐约的啜泣。
他和男人同时涌起一个念头,“找到了。”看不清模样的男人踩出一个个血脚印。
“不不不,殿下,殿下,求您饶了我,您醒醒吧”尖锐到发狂的声音刺得男人更头疼欲裂,他毫不犹豫地割下噪音的来源。
整个宫殿都弥漫着一股残忍的血腥味。
几乎欲呕。
蓦然,那男人背过身来,一双疯狂戾目对上莫惊春,熟悉到令人发狂
莫惊春一下子惊醒,浑身大汗。
那分明是太子
他大汗淋漓,背后出了一身汗,又湿又冷。里衣黏在身上非常不舒服,肩头脖颈处的伤势也隐隐刺痛,他这才想起来还有这处没上药。
莫惊春换过衣物,再给伤口上了药。
直到这时候,他才看到这处的咬痕极深,当真下了死力气。
上药的动作一顿,握着药瓶的胳膊搭在膝盖上。莫惊春抿唇,虽然可以说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他睡前确实在思虑此事,可难不成
他背过手去摸了摸尾巴。
太子真的在这期间舒缓了疯劲
他神色古怪起来,那兔尾,岂不是太子的药
“药呢”
太子的声音很冷,伺候的宫人忙不迭弯腰,“老太医说是要放凉三分才可吃下。”长乐宫的药味异常浓郁,时常让人以为连骨髓都泡在了药汤里。
“咳咳咳”
半躺在龙床上的帝王一咳嗽,就是半点都止不住,原还在说话的太子下一刻就出现在了永宁帝身边,面无表情地给他拍背。
永宁帝脸色苍白,神色却是温和,“太子,还在生我的气吗”公冶启不答,只是在看他不咳嗽后就退到一边,立在角落的阴影里。
永宁帝挑眉,“让人都下去。”
陛下说话有气无力,却无人不敢应,正殿内的宫人立刻撤离。
“太子,过来。”
永宁帝让开些,拍了拍身侧的位置,等了许久,才等来太子不情不愿挪过来的身影。分明面无表情,却凭空让他看出几分郁闷不满,这让皇帝不由得低低笑了起来。
笑着笑着,喉间又有血腥味,永宁帝面上不显,悄悄咽下。
“夏泽到现在都没能起来,你这性子可得磨磨。”永宁帝叹息了声,“下午,我让朝臣都入宫来。”
公冶启“你都做足了准备,又问我作甚”
永宁帝“启儿。”
他叹息着摇头,“我这身体一贯如是,本想着前头几个皇子多少是康健的,没想到落到你身上,却又如我一般。”
永宁帝的声音不紧不慢,仿佛预见的不是自己的死亡。
“许伯衡还算可信,但是丽嫔朝中上下,柳何芳,薛成这两个可以倚仗却不能过分使用,黄正合待他年纪到了,让他归乡罢了。还有内阁中”
他将朝中重臣分析了一遍,最后落在莫家上。
“朝中除了莫家,倒还有几位在外的将军。眼下也坐镇在边处,但莫家是底子最干净的。”永宁帝道,当年莫大将军是他一手提拔起来,没想到父子皆虎将。
公冶启皱眉,“召那几个王爷入宫作甚”
永宁帝拍了拍他的手,不疾不徐地说道“这还看不出来吗眼下进朝的王爷都是老胳膊老腿了,就算有心皇位也无力。他们封地内都有我的人手,一旦京城出事他们家人一脉也逃不过,这点他们比我更清楚。”
“说不得老骥伏枥,在此一搏呢”
永宁帝掀开眼皮,寒芒一闪,“正好让他们有来无回,收一收封地,刮一波钱财,国库难撑呀。”他笑了笑。
永宁帝和太子谈到了午后,诸位王爷和朝中重臣都纷纷被召进宫内,皇帝躺在床上吩咐了他的主意,在他去后,皇位传给太子。
即便东宫乃正统,亲自得了皇帝这么一句,才是真正稳妥。
不管心中可有别的念头想法,此刻前排几位王爷老臣倒也忍不住滴下几滴泪来,永宁帝是个好皇帝,手段温和有道,行事圆滑有度,张放自如。君臣相宜这些年,多少是有些感伤的。
直到暮后,长乐宫才静了下来。
永宁帝这精力似乎强撑到此时就泄了气,待晚间便再度昏迷。
莫惊春自知道朝中王爷与老臣入宫后,便多少猜到皇帝已经拿了主意。不管永宁帝是用怎样的毅力清醒过来,他这一醒,对东宫无疑是最有利的。
他走在宫道内,难得今日停了雨,只有道边还残着些水痕。
今日,太子怕是没空来劝学殿。
莫惊春深呼一口气,莫名有些不安。
待他被引到劝学殿时,刚在门外,就看到里面熟悉的身影。
莫惊春下意识颤了下身子,硬着头皮走了进去,“殿下今日却是早了些。”
公冶启长身而立,俊美非凡。
太子朝服穿在他身上,风姿神貌,如珠玉在侧。
他背过身来,似笑非笑,“孤倒是觉得,夫子不太欢迎。”
莫惊春立在门边,心下叹气,“殿下,臣爱颜面,更遵礼数,您一而再,再而三那般行事,臣心中郁郁岂非正常”
别的且先不说,太子这剥衣摸兔的行为实在太过自然。
公冶启挑眉,像是没想到莫惊春居然会这般诚实,心念一动,思及己身曾言道的话语,“夫子这是打算对孤诚恳相待了”
莫惊春肃然,“臣一贯对太子诚恳。”
公冶启眼神擦过莫惊春肃穆的眉眼,他这话倒是不错,一直以来,莫惊春在太傅里头都是如此,虽然沉默寡言并不多话,但被问及却也不会隐藏不答。
“夫子,坐下说话罢。”
东宫主动开口,莫惊春自然不会去触霉头,两人相对着坐下,太子面上才慢慢浮现焦躁。
莫惊春现今入内,只是应了皇帝那句一切如常的诏令,东宫之所以在此,也是为了顺应永宁帝,也没哪个是真的为了教学读书而来。
莫惊春谨慎,看太子沉闷,自不会在这时候去说些什么忠言逆耳的话。
“若孤说,每每与夫子相交,遇那新奇之事,心中抑郁便解,夫子会信上多少”公冶启屈指敲在桌上,不紧不慢的一个个脆响,让莫惊春头皮发麻。
莫惊春“殿下只是对那些稀奇事感到好奇。”
公冶启斜睨他一眼,淡笑着说道“夫子看来对自己没什么期待。”
莫惊春感觉他们现在的对话太过普通寻常,以至于不该是他和太子之间会有的交谈,只是太子还在问,他便需要答。
“臣在劝学殿两年有余,与殿下一直合不来。臣自知枯燥无味,若非也不会引起殿下注意。殿下至今都不曾发罪臣,也不曾向旁人告知,臣下已经感激不尽。”
他苦涩地说道。
这正是莫惊春同样无法憎恶太子的缘由。
莫惊春自然可以将一切全部都赖给太子,毕竟那精怪是为他而来,惩罚也是为他而来。可是莫惊春到底不是这般人,精怪所谓的外力都与太子无关,他并不清楚,便也没有所谓对错。
而在洞察了莫惊春的隐秘后,太子最初除了好奇的举动,并无过分紧逼,也从未向旁人尤其是陛下谈及此事。
只是到了最近两次莫惊春的脸色不由得一白。
公冶启不以为意,随性地说道“天下第二个长着兔尾的人或许难寻,但是再找一个有趣的人还难吗”
莫惊春一顿,只见太子带出一个肆意任性的笑容。
“孤看中的只是你。”
摒去夫子的代称,独独一个“你”字。
莫惊春蓦然心口狂跳。
太子这半日的心情还算不错,虽然也有些压抑,但还算理智,甚至还读了点书。只是午间,在莫惊春与太子一同吃午膳的时候,仿佛昨日再现,刘昊脸色苍白地出现在门外,“殿下,陛下召您过去。”
时隔数日,与先前的狂喜不同,刘昊此刻的苍白尤为突兀。
太子和莫惊春都是敏锐之人,心下登时泛起不祥的征兆。太子三两步跨出门去,立在门口回望,“夫子,你也去。”
他语气之果断,就连莫惊春都来不及细思,便立刻跳起来跟在东宫一行人的身后。
没有先前危险精锐的侍卫跟从,跟在太子身旁的都是以往东宫的侍从,好像一切都回到了从前,太子之前的欲狂疯癫是在梦里。但是此刻一步步赶往长乐宫的惊慌,却是难以消弭。
刘昊向来稳重,最近两次失态,都是在劝学殿。
而每一次,都与永宁帝醒来有关。
只是上一次是好消息,这一次
长乐宫的宫人进进出出,太医们在偏殿聚着如丧考妣。再多的汤药灌下去都无济于事,皇帝已经到了油尽灯枯的时候,再多的拖延也是痛苦。
他们今日一直在商议,直到午时,他们绝望地发现即便再拖,也只能再拖上几日的时候,一直安静不说话的老太医拍板下了决断。
施针。
老太医不是太医,他是御医。
只是永宁帝喜欢这么叫他,宫内上下,也便称他为老太医。
老太医的医术是太医院的顶尖,他说施针,那便是施针。
“可这一针下去,陛下虽然会醒,却也”
有机灵的太医心下惶然。
老太医面沉如水,亲自入殿施针。
他自是知晓其中的危险,只不过帝王早早就将这事嘱咐于他,“到了回天乏术之时,再替寡人争得片刻清明罢。”
等永宁帝看到老太医满头大汗立在床边收针的时候,他便知道时辰到了。
他动了动,居然还有力气自己坐起来。
浑身上下是多年来不曾有过的舒适有力,在宫人端来汤粥时,他还吃下了几口。
皇后是第一个赶到的,第二个是太子。
永宁帝抬手招了招,笑着说道“站那么远作甚”
宫外的皇子与宫内的公主纷纷赶到,哭作一团,并有接了旨意口谕的王爷重臣们纷纷入宫,不多时就将整个长乐宫正殿都挤得满当。
莫惊春的身份本来不够出现在这里,甚至顶多站在外头的明堂,却因为是太子带他过来,不得已站在了次间与梢间的交界,隐约能够看到坐在龙床的永宁帝,与底下跪倒一片的皇子皇女,还有好些躬腰立着的王爷老臣。
闹哄哄一团,仿佛这不是人间之悲哀,而是最大的利益场。
哭声里,挤满了荒芜的情绪。
“够了”
暴戾的声音惊起,梢间气氛猛地一沉。
是太子。
太子高大的身影立在床边,如同一道隐入黑暗的影子。先前他一直不说话,整个寝房只能听到无尽嘈杂。
永宁帝站了起来,甚至不用人搀扶就能自己走动,他拍了拍太子的肩膀,淡淡说道“该说的事情,我先前便已经同诸位言明,日后大统交给太子,我很是放心。”他这话似乎意有所指,停在某几个老臣身上,而后才慢慢地朝着窗边走。
莫惊春心下一跳,他站定的位置正好是在窗边。
永宁帝看了他一眼,温和一笑,去推开了窗。
永宁帝果然和太子是父子一脉相承,总有些细节让人恍然发觉他们果真血脉相连。他看着窗外晴朗的天色,“好天,好景。”
他叹道。
“我去后,百姓不必服丧,再三日,便不必禁乐禁屠宰。一切从简,随他们去罢。”永宁帝哈哈大笑,“我这般人已经侥幸活得这把年纪,便不必给活人添乱了。”
他朗声大笑,背手望天。
而后,永宁帝仿佛慢慢坐倒了下来。
莫惊春一惊,立刻伸手去扶。永宁帝的身体软绵绵地栽倒在他怀里,却沉得他一个踉跄,险些抱不住他。
耳边有各种尖叫乱声,莫惊春却只感到寒意从脚底窜上来。
人只要还清醒着就不可能浑身泄力,这般冷硬沉重的感觉,唯有他的手指停在永宁帝的鼻间,与另外一只冰凉的大手几乎同时顿住。
倏地,那大手抽了回去,像是神经质颤抖了一下。
莫惊春慢慢看去,正是太子孤寂冷漠的眼,他仿佛看到无尽浓黑里的一点猩红,下一刻太子别开脸,冷硬地说道“父皇宾天。”
短短四字,他说得又轻又快。
莫惊春却觉得仿佛用尽了公冶启所有的力气。
猛然爆发的哭闹与吵杂声一处,这时候就连太子也没说什么,只是回身亲自将永宁帝抱起,再重新安放到寝床上。
皇后哭得不成模样,被凤仪女官勉强扶住,正抚着胸口生疼。
下头的宫妃皇子皇女更不必说,倒是真情流露。
永宁帝这个人或许算不得公正,但是对后宫内外倒是都惦记着,除了最疼宠的太子之外,其他的孩子都没落下,就算是无子的宫妃,每年年末也会派夏泽去送些年礼,年年没忘记。
太子给永宁帝换过衣裳靴子,看着他死白脸上还残留着笑意。
就连死前最后一番话,也是记着旁人。
公冶启闭了闭眼,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此刻崩裂,却又茫然不知是何物出闸。
“丽嫔呢”
皇后这话就跟利箭一般划破长乐宫的吵乱。
许伯衡脸色一冷,一下子从地上站起身,四顾周围发觉当真没有丽嫔的身影,甚至连大皇子也无影无踪。苍凉与悲哀之色自他眼底一闪而过,他当即再跪倒在太子身前,“陛下”
众人一惊,而后反应过来,许伯衡叫的是公冶启。
永宁帝驾崩,太子继位。
这声陛下,已经象征着交替。
“陛下,还请陛下从悲痛中醒来,快快点兵戒备丽嫔与大皇子不在殿内,怕是起了作乱的心思”许伯衡语气极快,厉声说道,“丽嫔在后宫并无权力在手,大皇子优柔寡断,老臣斗胆怀疑,是臣子许博参与其中”
许伯衡此话一出,满室俱静。
谁也猜不到许伯衡如此果狠,在觉察出不妥后立刻抽丝剥茧,言语间丝毫不在乎丽嫔为他女,许博乃他亲子,大皇子更是他的亲外孙
然更为森然的是许伯衡话里的意思
公冶启立在寝床前,转身看向许伯衡。
“他让孤信你,那孤便信你一回。”他神色冰冷,锵地一声抽出墙上挂着的宝剑,“柳长宁何在”
柳长宁是柳存剑之兄,是宫城宿卫的禁军统领。
寂静无声。
公冶启露出个森冷的淡笑,“很好。”
长乐宫外,本就有禁军拱卫,他跨步出去时,正看到胳膊带血的许博立在前面,而丽嫔等人就在无数宿卫之后,与禁军相持。
人数悬殊,更显诡异。
公冶启一身黑袍,在风声里卷起了飞扬的弧度。
压根无需多言,莫惊春便听到了金戈铁器划过,长乐宫内的人挤作一团,先前是悲痛,眼下是惊恐。
他们万万没想到丽嫔真的反了。
许伯衡身边无形空出了一大片地方,在莫惊春眼里,一直儒雅温和的首辅骤然间苍老了许多。
皇后还算镇定,让人守住永宁帝的尸身,又让人看住长乐宫大门。
其他人远离门窗,自寻隐蔽的地方藏着。
莫惊春顿了顿,还是去拉了站在窗边的许首辅往他藏的地方一杵,免得刀剑无眼伤了人,也不知道外头会不会动弓弩。
许伯衡看向莫惊春,淡笑道“莫太傅不怕我连累了”
莫惊春“首辅没听到方才太陛下的话吗他可是信你的。”
许伯衡微愣。
莫惊春却没再留意他们的对话,凝神去听外面的动静。他心里不祥的预感越来越重,这不应该呀
永宁帝宾天,去得安详快意,不算凄苦。
太子那平静的模样也像是接受了,可为什么莫惊春还是觉得有哪里不对劲难道是他害怕丽嫔成功
不,他其实到现在都没实在感,更不觉得公冶启会失败。
他瞥向窗户,刚才被关上的窗边溅出残血。
外面惨叫连连,不知究竟变作什么模样,又有另一道后来的声音加入其中,像是援军就是不知是公冶启的援军,还是丽嫔的援军。
喊打喊杀声逐渐停了下来,长乐宫内的人也踌躇,不知是否要出去查看。
莫惊春环顾了殿内的人,不管是王爷还是大臣基本上都是老胳膊老腿,剩下的都是后妃皇子皇女,居然只剩下他一个最是年轻力壮。他心里苦笑,却是告罪一声取了另一处墙壁上悬挂的长剑,冰凉的剑鞘入手,他沉静地说道“臣出去探探。”
皇后思虑再三,与许伯衡说了几句,还是让人开了门。
殿门一开,腥臭的血味扑入殿内,首当其冲的宫人当即忍不住吐了出来。莫惊春脸色苍白,跨出殿门外,正看到殿前台阶到空地铺满了尸体,有的几乎被剁成肉酱,粘稠的黑血踩在靴底,发出诡异的声音。
血腥味太重,反而迷失了嗅觉。
莫惊春定眼一看,不远处套着盔甲站着的,不是柳存剑又是谁
他心下稍安,忍不住要叫一声,却看到西福门有人不紧不慢地走了过来,他身上不知何时套了一件盔甲,正是与柳存剑一般模样,不过看着有不少痕迹,像是刚刚经历了一场激励的厮杀。
是公冶启。
他身上大片的湿红,都看不出究竟是布料的底色还是血色染黑。莫惊春还没来得及高兴公冶启没出事,便惊讶地发现他手里还拖着个人。
剑柄粗糙硌得慌,莫惊春攥得更紧,悚然发现那是丽嫔。
她惨叫着被公冶启从西福门外的夹子道活生生拖到了长乐宫殿前,公冶启像是厌烦,在她身上又划开一道血痕。他的声音阴鸷幽冷,“你也想尝尝刚才许博的痛苦吗”
丽嫔的呻吟声猛地断绝,像是被什么捂住般呜呜作响。
方才许博就在她的面前被公冶启活生生撕开,说是千刀万剐也不为过。他的惨叫痛苦哀嚎就在耳边,腥臭的热血溅得她满脸,骇得她差点发疯。
不,发疯的不是她,是太子,是公冶启
他就是个疯子
那些烂泥的尸体,那些几乎被撕成碎片的残尸,在柳存剑的援兵赶到之前,禁军就已经快要溃败,被公冶启疯狂的恶行吓破了胆。
他不只是杀人,他更要碾跨,踩碎,连人形都拼凑不起。
如同恶鬼降临。
“疯子,”丽嫔呜咽了一声,才意识到自己唾骂出声,她畏惧又癫狂地说道,“疯子公冶启,你就是个恶鬼”
公冶启撒开她的头发,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半晌,他露出个古怪的笑容。剑尖划过半空,指向不远处,“如果孤在你眼前将大哥也片成肉泥,不如来看看,是你先发疯,还是孤在疯”
丽嫔猛地转头去看,被捆在柳存剑身后的,不是大皇子又是谁
“啊啊啊”她目眦尽裂,“我不是让你跑吗”
大皇子边哭边跪在地上磕头,“娘娘,孩儿求您了,别一错再错,六弟本就是太子,何必如此”
大皇子根本无心帝位,可丽嫔却偏执至此,闹得大乱。
若他一走了之,丽嫔必死无疑,大皇子怎么可能离开
母慈子孝,真真温情。
公冶启脑袋剧痛,狂嗥杀意与暴虐戾气吵作一团,残忍阴冷停在眉间,“何必你求我,我求你,孤一并送你们下去陪父皇团聚,岂不是和和美美”
手起,他竟是要先杀了大皇子。
柳存剑脸都绿了,却不敢拦。
千钧一发之际,一柄长剑出鞘,蓦然架住了公冶启的剑招。
莫惊春满脸苍白,拦在他的身前,“殿下,不可。”他没有如殿中称呼他为陛下,而是用着一贯的称谓。
公冶启眼前一片猩红,只隐隐感觉熟悉的气息。
“夫子也要来掺一脚”
莫惊春只感觉浑身发寒,“您若是在这里杀了大皇子和丽嫔,虽然这一瞬是痛快了。可在那之后,残害手足,击杀庶母的污水便会泼在您身上如影随形
“殿下,殿下陛下一直都希望您能够平安顺遂,这些年更是从不曾让流言蜚语玷污您的声名,如果他刚刚逝去,您就背负上这样的罪名,那陛下走也走得不安心啊”
他说话又急又快,几乎都听不清楚自己在说什么。
公冶启没有退。
却也没有动。
冷硬俊美的脸上僵着寒意,慢慢移到了莫惊春身上。
莫惊春犹豫了下,先移开了自己的剑,然后又缓慢走过去,握住公冶启持剑的手。
那力气紧握,几乎无法松开。
莫惊春掰了好一会,才将剑拿了下来。
公冶启的手掌早就血肉模糊,没半点好肉。莫惊春将两柄剑交给柳存剑,柳存剑急急压低声音说道“叛军已经全部被拿下,除了零星扫尾。”
莫惊春松了口气,立刻连拉带拽地拖着公冶启离开这危险的地方。一个不慎再暴走,他可不确定那三言两语能不能够再让公冶启停手。
正殿内都是人,对舒缓情绪毫无用处,莫惊春拖着公冶启去了偏殿。
偏殿内的宫人早就逃跑得一干二净,桌椅有些凌乱,但别的东西还在。莫惊春去取了点浸湿手帕擦拭公冶启的掌心,但手掌湿冷寒意久久不散,冷硬僵直的身体时刻都徘徊着永无止境的暴虐。
猩红不退,杀意不止。
莫惊春抿唇,犹豫了许久,才拖着公冶启的另一只手按在尾骨上,“不然,摸摸尾巴”如此羞耻的话,他居然会说出来,已经让他羞愤欲死。
可公冶启摆明是无法冷静下来,一个疏忽再冲出去杀人,那就真的压不住满朝的震动。
公冶启紧闭上眼,仿佛这样就能压下眼前的猩红。
他反手拉住莫惊春的腰身,循着衣物摸进内里,在光滑的背脊下方抓住了颤抖的兔尾团,毛绒鲜活的感觉让人止不住凌虐的欲望,手指深深掐入了毛团内里。
他抵在莫惊春的脖颈处深呼吸。
良久,才将那窒息的苦闷长长吐了出去。
莫惊春感觉到少许湿润,就在肩头。
许也在眼间。
他想,或许真的没错,这兔尾,是太子的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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