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始帝踩着旧年的最后几天将革除宗室的事情给办了。
他和许首辅在朝野来回耍了好几套花槍, 将一件事情搅得风生水起,先是抛出一个极难完成的要求,而后才在许首辅的强硬反驳下逐渐退到三千七百余人这个缺口上。
朝野中不乏宗室出身, 其实就连几个皇子也有参与朝政,只是他们这小半年从来不出声罢了。朝臣在面对正始帝不要命散发的冷气下,终于不得不认。
他们心里自我安慰,已经将之前正始帝的狮子大开口驳了回去,至少不算那么失败。
却不料那本就是正始帝最开始的目的。
路要一步步走。
一下子动太多的人也不简单,这三千多个宗室处理下来,这个年不会太好过。
宗室里谁没一个两个沾亲带故的
正始帝大笔一挥过年去了,唯独莫惊春带着宗正寺忙活到了那天深夜, 踩着昏暗的星光回了家。
家里头, 莫广生备了酒席在等他。
距离除夕还有几日,可是对莫府来说最近一直都跟过年了似的, 家里的人没这么齐全过。莫飞河老大不小地抱着莫沅泽这个小孙子整日顽,累得莫沅泽的功课不如往日好, 一起在老夫人面前受训。莫广生这个狗德性就在旁边偷笑, 一点都不想着一个是自己阿耶, 一个是自己儿。
莫惊春回来听到也哭笑不得。
“来来来,你现在是咱家最忙的一个, 今儿沅泽还在问你难道不过年,连除夕也不回吗”莫广生是个糙的, 大手一抓,就把莫惊春扯过来一起坐下,席面上摆着好几坛酒, 看起来是要不醉不休, “我说陛下也忒不是人, 将你撇去宗正寺,那能是什么好地方”
莫惊春笑,“宗正寺如此清贵,怎么就不是好地方了”
莫广生拍开酒坛,给自己灌了几口,等了好些会,桌上的菜肴都是热过一回。他也不嫌弃,在军中吃过的苦还多吗
回家这就相当于享受了。
莫广生“对宗室姻亲就是好去处,对你,哼,陛下是拿你做刀吧”
他的眼睛贼毒,百步穿杨不是空谈。
莫惊春淡淡说道“君为臣纲,陛下所愿,不正是臣子该做的吗”更何况,正始帝要做的,也不是什么坏事。
莫广生沉默了半晌,自己哐哐吃完一坛子。
然后又开了一坛。
莫惊春微蹙眉,伸手拦住他,“你作甚吃酒也没这么着急的。”
这菜就夹了一筷子,酒都灌下去多少
都没垫肚子。
容易醉。
莫广生叹了口气,把着酒坛没让,“是阿耶和我对不住你。”
莫惊春一听就知道他要说什么,冷着说道“我不爱听。”
“不爱听就算了,不过就冲着这点,我对陛下可要忠心耿耿。”莫广生摆了摆手,依着莫惊春的意思再吃些菜。
莫惊春无奈“你这话可真是效忠陛下的缘由就是这个你还不如你儿子。”
莫广生扬眉,“怎么说”
莫惊春幽幽地说道“他说要做一个比你们还大的大官,大嫂笑话说要比祖父还厉害的将军可是再没有了。沅泽便说他要好好效忠陛下,让他给他封一个比祖父还要大的大官。”
莫广生笑了,笑中带泪。
离家太久,听什么都觉得新鲜。
莫飞河和莫广生回了京城,只是短暂的述职。年后要不要赶回边关,看的是到时候异族的动向,若是一切安稳,估计还能再多呆些时候。
好在这两年将他们打怕了,至少不会再有趁着年关偷袭的事。
莫广生道“我也不愿在冬日跟他们打,冷得要命。”最好的时间倒是在春夏,尤其未到秋高马肥的时间。
秋季其实是异族最喜欢的时节。
两兄弟吃着酒,没事闲聊。
等到后半夜,莫惊春有些撑不住地捏了捏鼻梁。他毕竟今日忙活了一日,比不得莫广生,他倦怠地眨了眨眼,本想着散了回去歇息,便听到莫广生冷不丁地一声问话,“子卿,你跟陛下陛下他,没对你做什么吧”
莫惊春本来就困倦,听着莫广生的话愣了一会,才反应过来。
掩盖在袖口的手指蜷缩成拳,他吃过酒,脸上飞着红,一时也看不出来他血色尽退,“大哥说什么”
这事,是徐素梅与莫广生说的。
她心细,原本对之前陛下亲临的事情就有点记挂。
虽然后来莫惊春跟他解释那时候陛下是亲自来与他说莫家回朝的消息,但还是抹不去怀疑的种子。只是简单说说而已,至于这么戒备吗
徐素梅一直记得那时候院里的凌然肃杀。
过了些天,她才蓦然想起一桩事情。
大半年前,阍室曾与她报过有客来找小叔,而后院里也曾闹出过动静,说是有人拦在书房外头。
后来他们走了,莫惊春也派人与她说过没事,她也没放在心上。
如今突然将这件事挑出来,与之一对比,却是一样一样的。
一桩事情若是只发生一次是偶然,若是还有第二回呢
而自从陛下登基后,他数次召莫惊春入宫,如此频繁的次数,是因为宗正寺最近的大事还是另有所求
徐素梅心里一直藏着,直到宗正寺的事情办完了后,才半是怀疑半是担忧地与莫广生说了一声。
莫广生是不信的。
他见过天子。
陛下年少时可以说是嚣张跋扈,哪怕现在其实年纪也不大,最是张狂肆意的脾性,眼里便看不到凡人。
他自家人知道自家人的好。
但是莫惊春确实是不爱出挑的脾气,即使是在他最年轻气盛的时候,他也不爱出风头。再是好颜色,也总会有更漂亮的容貌。
而那些年莫惊春最出风头的一次,怕就是当年取了探花。
还有紧接着东华围场的事情。
再之后莫广生的脸色冷了下来。
但如果是真的,即便那个人是皇帝
莫惊春慢慢冷静下来,他如今在朝野磨砺出来,要看出他的情绪也不那么容易。他轻声说道“陛下对我没存那样的心思。”
然后他又慢慢笑了,“便是他有那样的性情,天下相貌秀美的好儿郎那般多,怎么会看上我”
莫广生捉着莫惊春的袖子问了又问,“别是真的吧子卿,你知道你哥笨,可别骗我。”
莫惊春“”他这话要是给他那些被打得头破血流的异族听到了岂不是气到吐血
他没好气地说道“你是不是就想着我遇这些事”
莫广生讪讪,也不再提了。
不过话赶话,也不知道是不是受这个话题刺激,他拉着莫惊春说是要给他介绍媳妇。莫惊春被他接连颠三倒四的话气到青筋冒出来,冷冷地说道“不必了,你在京城待的时间还没我零头多,用不上你。”
他三言两语把莫广生打击得自闭,又让人将这微醺的人拉回去。
好不容易摆脱了借酒装疯的莫广生,莫惊春冷脸回屋,让人备水。
他原本是没打算用那么强硬的态度,可方才莫广生突兀问起那话的时候,许是受到了刺激,胸前有了少许动静,他心知不妙,怕是又有他生怕莫广生那敏锐的狗鼻子闻出味道,这才赶忙将他打发走。
毕竟奶味出现,必定会惹得侧目。
莫惊春等水来了后,让人退了出去,自己慢吞吞脱了衣服进了浴桶。
大冬天沐浴其实是件舒服的事情,手脚的冰冷快速地褪去,等到指尖变暖后,莫惊春才低头看着水底下若隐若现的身体。
他习惯让热水浸没大半的身体,所以坐下来后,会淹过身前。
也连带那异常红的地方。
现在正是精神气十足的模样。
颜色看起来,还与之前不尽相同。
仔细想来,从前,还不是这般模样,至少还没这么粉。
莫惊春耸然一惊,嘴巴苦涩。
在最开始遇到那精怪的时候,都还不这样的
精怪一板一眼地回答。
排毒
莫惊春“”
排什么毒
手在水面上拍了一记,荡起的波纹挡住了身体,他脸色有些难堪。
不知羞耻
他冷冷地在心里骂了一句。
也不知道是在骂别的,还是在骂自己。
莫广生那问话,其实或早或晚,他都知道会来。当然不是说今日的宴席是兄长特地设下的套,顶多是顺势问起来罢了。
但是总会有的。
因为大嫂是个聪明人。
因为公冶皇室确实不乏男宠的传闻。
永宁帝是没兴趣,但是再前头的几位,或多或少都闹出过传闻,而权贵宗室豢养几个宠妾,这其中是男是女,也没谁会特地去关注。极其偶尔,也会有过某某郎君与某某公子夜会的传闻,这都是寻常。
但摆不到明面上。
莫家家风正,人丁简单,从老夫人起一直都是没有纳妾的习惯。如果不是惠娘早去,便是莫惊春膝下无子,他也不会再娶。
无关感情,他只是不愿。
陛下对他日益增长的浓厚兴趣,即便不是往那个方向,却也逐渐让莫惊春心生恐怖。因着味道质疑,定要他袒露身体,是为了确认产乳一事,而后兔尾,更能说明兴趣所在。可是随后一而再,再而三的触碰,其实早就越线。
莫惊春唯一能肯定陛下那几次触碰并无亵玩的心思,是因为他确定公冶启对先帝的情感。
若是真的抱有那样的心思,陛下反而不会动手。
国孝未除,他不可能破戒。
可正是陛下这种无意识的侵蚀,就已经让莫惊春有些受不住。
那兔尾是服从于天性,贪图享乐,渴望快意的不知羞,而这样的东西长在他身上,他该庆幸至少身前的东西,不会这么贪婪无度吗
莫惊春摩挲着脖颈处的伤痕。
原本快要淡去的白痕被咬痕重新覆盖后,这东西就像是褪不去的印记。
正始帝还要顽到什么时候
莫惊春看不到头。
公冶启是皇帝。
即便他对太子妃焦氏毫无感情,时至今日一直拖着不肯给后位,后宫如今也没有旁人可他毕竟是皇帝。
后宫总会再进新人,如同春日娇花。
帝王的恩宠,不独有,也如夏日雷霆,翻脸无情。
莫惊春不会让自己陷到那般地步。
身后的尾巴懒洋洋地在水里弹动,毛发被打湿后,其实也就那么一小团。他伸手捞了一把,在水里掐着尾巴尖头疼地自言自语,“如果陛下能一直保持着度”
他就不必这么担忧。
尽管他们现在的相处也充满着诡谲奇怪,但至少勉强能自欺欺人。
莫惊春闭眼,水雾蒸腾起来的热气扑打在他脸上,慢慢在睫毛上凝聚出小小的水珠,微微一眨,一颤,就顺着滚落下来。
如同一颗泪。
他隐隐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如寒芒在背,久久不散。
除夕眨眼便到,不管是宫内宫外,都是一派热闹的场景。
原本腊八时,宫内就由太后赐下腊八粥给朝中重臣,毕竟宫内没有皇后,这些操持的事情便还是由着太后来做。
莫府在腊八收到一回,除夕便又收到一回赐菜。
这菜从宫里送出来,到了各家府上都变冷了。可谁会真的去吃,要的不过是这个恩赐罢了。
不过今儿莫府得到的两道菜里头,还有一道是甜点。
莫飞河看了一眼,便捋着胡子笑,同小孙孙说话,“沅泽,你不是爱吃甜的这宫内的糕点,可是一绝。”别家不过摆着装个模样,他却是不管那些虚的。
宫菜也是菜,还吃不得了
这菜怎么送也是个门道。
有些冷了后凝固成一团团油,压根就没有入口的欲望。有的凉了后还是个正行,送去厨房温热一下,倒也还能入口。莫飞河经过多少年了,不过看了一下便知道宫里倒是有心。
原本他们便是吃到一半匆匆出去接旨,回来后便让厨房将两道宫菜热过挪到了中间。莫沅泽吃过糕点,果然是他喜欢的味道。
“不过还是奶香糕好吃。”莫沅泽碎碎念,将小糕点夹给小叔,“叔你尝尝。”
方才他已经给徐素梅和老夫人夹过。
阿耶和祖父被排到了后面。
倒也不是孩子偏心,他和这两位男性长辈还是不太熟悉,但是也慢慢接纳了他们。尤其是阿耶,会带着他上房揭瓦然后一起被阿娘骂的经历,他甚少有过。
祖父也是。
莫沅泽慢慢咬下一口。
不过他刚才的话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莫惊春无奈地吃了一口,确实浓香,但也不过尔尔。
毕竟不如刚出锅的。
外头听到了爆竹声,极其热闹,莫沅泽早就坐不住,被莫广生带出去耍。
老人守不住岁,在饭后没多久便去睡了。
倒是莫飞河,莫惊春和徐素梅还坐着,原本徐素梅一人对着公爹和小叔子还是有些奇怪,但没多久莫广生就带着儿子回来了,买了一堆奇奇怪怪的东西,整个正屋便满是莫沅泽顽闹的笑声。
莫惊春轻轻叹了一声,却是高兴。
他抱着热茶暖手,不期然想起了正始帝
陛下,这便是家的感觉。
宫内,正始帝正在陪着太后说话。
他在的时候,太后是从来都不让小皇子出来的。
小皇子年纪还小,还是需要奶娘的时候。正始帝倒是也没短了他的吃穿用度,只是从来都没去管。
这守岁的习惯,是先帝坚持下来的。
每年到了这个时候,先帝都会带着太子到凤鸾殿一起守岁。年年如此,即便是边关最危急的那一年,他也踩着子时回来。
太后有些出神,叹息着说道“有些时候,我以为他还在。”
她和永宁帝相敬如宾,并未生过情愫。只是这么多年过去,共同有着一个秘密,也有了别样的亲厚。
正始帝原是那个最不能接受的,却也是最冷静的人。
他道“母后,你那么快搬出凤鸾殿,是怕睹物思人,本来也是为了焦氏腾位子罢。”
太后嗔怒瞪了他一眼,不过被这么一打岔,伤神也去了几分。
“大过年的还说这些,那不然呢”她头疼地揉了揉额间,无奈地说道,“我原本以为,就算想遏制世家的势力,好歹不这么快就撕破脸皮。但是细细想来,这也是你的脾气,当初太子妃倔着嫁给你怕是觉得低嫁了。”
这话并非荒谬。
若是在公冶皇室开朝时,这样的鄙夷只会更重。
千年世家与不断更替的朝代,世家确实有足够的底蕴去鄙视他们眼里的泥腿子。即便这泥腿子,拥有着天下最大的权势。
可除了皇权外,最重要的是民心。
而世家,便牢牢地握住了这点。
所以代代皇帝才不断推动科举,将其推高到现在的地位。
举天下学子,皆有鲤鱼跃龙门的可能。
官学开到任何一州,私学也在逐渐兴起,到了永宁帝的时候,最出名的已经不再是世家的家学。
如顾柳芳,他便不是任何一个世家出身。
虽然他娶了一位世家女儿,然他被再请出山前开的私学,才是天下学子趋之若鹜的地方。
这长年累月积淀下来的隐忍,总有厚积薄发的一日。
正始帝懒洋洋地瘫坐在太后身边,混没个正形,“她敢于下手杀人,不就是看穿了我对后宫的打算她以为嫡长子的名头,就足够她坐稳了。”
至少这脑子,还算聪明。
只是她没料到皇帝会到今日,都死咬不肯下令。
哪怕被言官狂喷也不痛不痒。
“罢了,不说那些无趣的事情。”正始帝主动转移了话题,笑眯眯地说道,“我听说张哲要娶妻了”
太后“”
还不如继续聊着之前的话题。
“一直把他拴在府内也不是个法子,说是给他找个媳妇让他安心。”太后不紧不慢地说道,“已经看中了几家女郎。”
她给皇帝报了一遍,也不怕正始帝去搞破坏。
正始帝“这全是端庄大方的大家闺秀,可不是他的喜好。”
太后斜睨他一眼,“你什么时候对张哲这么上心,连他喜欢什么样的女子都知道”
正始帝“张家都成筛子了,不查查焉能安心”
太后想着也是,她有些无奈,但是思虑了片刻,她又缓缓说道“便是前头的老大,他也不过比你大了将近十岁,可是张哲这事发生的时候,他也不过十二三,老二才十岁,以他们的年纪想探知此事,并不容易。”
更别说,那藏在张家里的人有一波,都少说十年。
正始帝蹙眉,坐正看向太后,“母后的意思”
太后沉声说道“此事另有古怪,祸根或许不止在宫外,还在宫内。”她意有所指。
正始帝明了她的意思,轻笑着说道“那宫内,便劳烦母后。”
“少来。”太后拍了拍他,听着女官的报时。
时辰过了。
新年伊始,太后轻轻抱了抱皇帝的肩膀,这是他们难得的亲昵。
而后她便推着正始帝歇息去。
偌大的宫殿,在皇帝走了后似乎也散了人气,方才去散钱讨彩头的女官小心翼翼地跪坐下来,为太后除去鞋袜,轻声说说道“您劝着陛下去歇息,怎却不惦记着您自个呢”
太后幽幽地说道“哀家不过是在想,哀家终究是替代不了先帝。”
凤仪女官微愣,“可您待陛下,也是一片赤诚。张家的事情,陛下不也是谅解了您的苦处了吗”不然就不会再派人去彻查,不然依着皇帝的脾气,都要连根拔起了。
太后苦笑着摇头,却不说话。
自然是不同的。
除了五岁第一次闹出疯疾起,而后的数次,都是先帝陪着他度过。皇帝喜欢诸子,却独爱太子,那是谁都要为之让步的。
这水滴石穿磨出来的感情,她虽然是亲母,终究还是少了这一层。
可太后也没有怨怼,毕竟当初因为惶恐畏惧而退却一步的人,确实是她。
如今皇帝能有如今模样,她还有何求
不过
太后蹙眉,略有古怪。
原本先帝去后,她以为皇帝会有发作,还时时惦记着。岂料却是风平浪静,什么也没有发生是陛下的疯疾,已经好全了
莫惊春在府上懒了好几日。
连日转的忙碌一朝松懈下来,人便也疲懒了下来。莫沅泽五次里有三次看到小叔是躺在廊下的躺椅看书。
他的手边还摆着几卷读完的卷宗,并着袅袅茶烟的热茶,小侄儿莫名缩了缩脖子。
“进来。”
莫惊春早就看到在门外探头探脑的莫沅泽,无奈地说道“躲在那里作甚”
莫沅泽慢吞吞地迈着小步子走来,“看到叔在看书。”就想起了他还没有写完的功课,西席对他特别狠心,大过年的还安排了不少。
莫惊春看到他手里抱着的小兔子,却不是之前的阿雪,挑眉,“你是喜新厌旧了”
莫沅泽愤怒地扬着小嗓子,“才没有”
然后嘟嘟囔囔地说,因为阿雪一直有假孕的症状,所以过了一月后发觉没有生育,便情绪非常急躁,一直在撞笼子。之前教了他不少养兔办法的老仆便教他再养只公兔,让阿雪真的怀上了,就没这种麻烦。
莫沅泽去请教了徐素梅后,亲自去挑了只公兔。
叫阿白。
好吧,阿雪和阿白在一起一个半月后,阿雪真的怀孕了。
兔子怀孕到生下要一个月左右,然后再休养,到小兔子能抱出来,也过了好些天了。也是最近小小兔子都长齐了毛,正是活泼好动的时候,莫沅泽才会抱着最爱顽的一只出来给小叔炫耀。
莫惊春僵直地看着放到他膝盖上的小兔子。
这小小兔子半点都不畏惧,甚至还不断耸动着粉红小鼻子和三瓣嘴,然后竟然朝着莫惊春的小腹窜了过来。
不,莫惊春在看它撞了几下后,蓦然明白它要作甚。
它似乎是觉得他是同类,略显焦躁地在推他,想确定为什么“这只兔子”显得如此古怪。
又大,还没有尾巴。
其实是有尾巴的。
莫惊春面无表情地将这只小小兔子捉起来还给莫沅泽。
只不过是藏在了衣服里。
为什么他会读懂一只兔子的感觉
莫惊春险些失态,立刻转移了话题,“祖父和你阿耶呢”
莫沅泽摸着小小兔子的尾巴,有点疑惑地抱着它,不知道为什么它一直想要爬到莫惊春的身上去,“清晨来了几个人,说是祖父的旧识。祖父出去了。阿耶和阿娘好像是去谁家拜访了,我在陪老夫人。”
他还给自己安排了活计。
莫惊春笑了笑,莫家没分家,这些对外的应酬只要大哥大嫂出面便是,不带小侄子的话,去的估计便不是几家亲戚了。
他将小孩圈在身边教了半个下午的字,弄得他恹恹跑了。
连带着小小兔子也揣走。
莫惊春察觉到兔尾巴动了动,像是因着他的心事儿有所反应。
便算是真的能懂,也需给他藏好了
兔尾巴蔫了吧唧。
可惜的是年关一闪而过,再是闲散,到了初八还是要去上值。
宗正寺清闲得很 。
刚闹出一桩大事,现下整个宗正寺已经透着一股佛气。
莫惊春从右少卿得知这宗正寺上下在过节的时候都去拜了拜佛,沾染了一身檀香佛气,“说不定佛祖保佑,就不出多大事情呢”他诚挚地希冀。
莫惊春“为何不去道教”
而且佛道也都在宗正寺的管理下,这宗正寺的官员还真的去求神拜佛,怎么听都觉得有些古怪。
右少卿从怀里掏出几枚符箓,诚恳地说道“也去了。”
莫惊春叹服。
但这把火因宗正寺而起,却烧不到宗正寺来。
新年刚过,就源源不断有各地的折子递来,说的是年关如何难熬,又有多少宗室为亲人焦急等等,再有的直白些便恳请正始帝收回成命,或是再细细斟酌。
也有的暗求陛下就此收手的。
最后这类人其实看得最是分明。
公冶启的目的不在于此,也不止于此。
对于前头的那些折子,他只是冷冷一笑,朱笔在上头毫不犹豫地涂上“儿可代换之”的词措,而后直接将其打发还回去。
不知那些宗室接了折子,可会因为这上头的轻蔑话语气得颠倒
然正始帝的强硬,让朝臣明白木已成舟。
此事的风波,便暂时被按下。
雍州的灾情也逐渐平复下来,随着开春,流民开始在新任郡守的妥善安置下回到了原址,只要土地还在,人还在,一切便还能活下去。有了赈灾的银两,再有正直善政的郡守,雍州一事总算平安度过。
莫惊春这些天巡视了一下宗正寺内的情况,看着大家刚过节都懒散得很,便寻了个办法让他们抄书。倒也不是闲着没事干,而是将那些要紧的卷宗誊抄一遍安置在别处。
左右少卿倒是很赞同。
公冶皇室此前出的事,不就是有人试图篡位,在攻入京城的时候还放火烧了宗正寺一带,险些将这些都付之一炬。
莫惊春也没闲着,而是和大家一起抄。
他最近不知为何总是有点躁动,像是年少时一身力气没处花,每次都要出去外面跑马或者是和大哥缠斗,将力气都在演武场上耗光才行。
莫惊春今年这年岁,还有这鼓噪感还真是稀奇。
他白日在宗正寺抄书,晚上回了莫府,倒是去演武场挥洒汗水。
莫广生见了有趣,换了衣服也下场与他交手。
莫惊春走的是文官,虽然还是会保持着习惯锤炼,到底是比不得莫广生这武将,好几次被摔打在地上,惯出了一身伤痕。
结果被一声沧桑的声音喝止。
莫飞河背着手站在场边,白花的头发丝毫挡不住他的威严,他可是堂堂辅国大将军,一身杀意收放自如。就算是老了,沉着脸都足以让莫广生和莫惊春心里发憷。
莫沅泽远远躲在后面,原来祖父有时候会这么吓人。
莫飞河把莫广生训了一顿。
“子卿是文官,你以为跟你军中操练的士兵一样皮糙肉厚的”莫飞河冷冷说道,“手痒了不会找你那几个亲兵练练手”
莫广生讪笑,“儿子不是看子卿手上还有老茧,知道他还在勤于练习嘛,这才想着试试。”
莫飞河狠狠拍了一记他的后脑勺,“要是打出个好歹,我让你绕着京城跑百圈”
莫广生脸煞白。
那不仅丢脸,还累死个人。
莫惊春慢吞吞从地上坐起来,无奈地说道“父亲,不怪兄长。是我方才有些烦躁,出手不得章法。”
他虽然比不得莫广生的身手,但是最近不知怎的一身蛮力,其实有几下还弄得莫广生生疼,这才让兄长不知不觉用了十足的力气。
莫广生将他拉起来,拍着他肩膀说道“出什么事了”
莫惊春摇了摇头,拧眉说道“许是春日到了。”
莫广生哈哈大笑,摇着头大力拍着他,“这话却是说反了吧夏日生躁,可若是春日,哪里来的躁意。”
春日万物复苏,生机旺盛。
可那是世间一切的生机,与人又有什么干系
又不是动物。
莫惊春的脸色一木,忽而看向莫沅泽。
以及他手里的小宠。
他特别喜欢那只活泼的小小兔子,走到哪里都要带到哪里。
难道
春天,是万物复苏的季节,也是繁衍的季节
莫惊春的脸色沉了下来。
他开始每日每日都在演武场出现。
莫广生去瞧了他几日,然后在某日夜里将他强行带了回去。
“你从前都没这么卖力过,筋骨都拉伤了没感觉吗”他冷着张俊朗训斥二弟,不许他再苦练了。
无法,莫惊春只能强忍那古怪的躁意去上值。
朝会时,张千钊看了眼他便大吃一惊,“你脸上这是怎么回事”擦伤了一小块,正在眼角下。
这正是莫广生先前发怒的缘故。
勤加练习不是坏事,可力有未逮便容易伤及己身。精疲力尽倒下时,要是那石子再偏差半分,他的眼睛还要不要了
莫惊春眼也不眨地说道“陪家人练习。”
三步开外的莫广生听到,无言地翻了个白眼,不去理他扣锅的行为。莫家父子三人同朝,也是最近的常事了。
边关没什么异动,看起来是真的被打怕了。
这无疑是一桩好事。
胜仗虽好,军费却如流水,户部尚书见着莫家父子虎将便要发愁。
今日朝会并无要紧事,只除了江浙一带递上来的折子,不过皇帝只看了看,便暂时压下不提。而后散朝的时候,莫惊春被从后赶来的刘昊拦住,笑着请去了御书房。
莫惊春不紧不慢地跟在刘昊的身后,到了御书房时,方才知道里面还有几位内阁大臣。
他便在外间稍作等待。
待以许首辅为首的内阁大臣出来后,莫惊春方才出现。他也不是刻意避让,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陛下。”
入了书房,莫惊春恭恭敬敬地行礼。
公冶启正在批改奏章,他的速度并不慢,一眼扫过一般能得知其意,遇到有用的态度便好些,遇到花团锦簇却空无一物的文章便怒骂一顿,非常之毫不留情。
被痛批的官员看着上面洋洋洒洒的墨宝,怕是要厥过去。
“坐。”
公冶启手里正剩下右边一堆,头也不抬地说道。
莫惊春身后的门关上,他略顿了顿,还是自寻了位置坐下。
御书房内很是静谧,只感觉到沙沙的声音,以及偶尔公冶启低低怒骂的话语。他偶尔说话实在是毒,莫惊春不必想都晓得被他盯上的官员该是有多惨。
但细想,有谁比他还惨
他盯着屋内照进来的光影不知不觉走了神,直到一双靴子出现在他眼前,莫惊春才惊得跳了起来。
公冶启正站在他面前打量着他。
应该说,是在打量他脸上的擦伤。
“怎么回事”公冶启不疾不徐,声音没透出半点情绪,眼底却是幽深,“近来夫子似乎有些烦躁。”
莫惊春微顿,没料到陛下如此观察入微。
“臣只是想趁着父兄还在,好好锤炼自身。”
“撒谎。”
公冶启冷冷说道。
许伯衡的评价没错,他像是天生长了一对利目,哪怕再精密的谎言在他面前也少了土壤,总是会被击溃。
莫惊春抿唇,藏在袖里的手指微蜷缩,像是想用劲。
公冶启也不等他的回答,突地抓住他的手腕粗鲁地拽过来,而后将朝服袖袍撸了上去,失去了厚重官服遮掩,淡淡的药味便从里面飘了出来。
“夫子是想回答寡人的问题,还是等寡人都扒了看个分明”
“陛下”
莫惊春心惊肉跳,厉声喝道。
这是如何污言秽语
与之前种种趣味不同,这剑指莫惊春本身,其微妙的偏差,让他顿觉不妙。
公冶启目光炯炯,却不是在说假话。
威迫之下,莫惊春不得不狼狈护住身前衣襟,语气艰涩地说道“那兔尾,有点影响。春日,向来都是,生机盎然的时节。”
他说得又慢又晦涩,即便是公冶启,也几乎辨不出来。
然公冶启费了些功夫思索莫惊春曲折的想法,到底还是给他解了出来。他的眼眸幽深可怖,透着少许扭曲的兴味,“原来还有这般妙处。”
他的声音又快又低,可莫惊春离他这么近,岂能听不到他的话。
莫惊春又气又恼,这些天没白练,轻易就从陛下的禁锢里脱身而去,停在远处。他拧着眉说道“陛下慎言”
公冶启“夫子莫气,只不过你想靠着一身蛮劲泄去躁念,何不如为自己寻个妻妾呢”他像是当真要为莫惊春着想那般。
莫惊春一愣,旋即摇头,“臣不会纳妾,至于娶妻妻子自当是用来敬重,而非,而非”他卡壳了。
眼角微红。
他抿紧了嘴唇,没有再说下去。
公冶启浓黑眸子透着诡谲的雾,他不顾莫惊春的抗拒再度靠近,抬手去摸他眼角的伤痕,被倏地避开也不恼,“不然,寡人来帮帮夫子如何”
莫惊春看着他越来越亮的眼睛,危险的预感让他下意识要跑。
第一个错误。
他不该背对公冶启。
仿佛一只巨兽沉沉压在他的背脊,兜头盖下来的力道死沉,几乎让他一个踉跄栽倒在地。近在咫尺的殿门,却再触不得。
第二个错误,仍旧是不该露出背部。
如同露出柔弱的要害。
尾骨被隔着布料快准狠地抓住,他当即发出一声古怪的软音。
第三个错误。
他不该不长记性,莫惊春绝望地想。
陛下的疯劲,不是只在爆发时才显露,而是本就藏在骨髓,溶于血肉。
不然他不会在这朝臣来往之地发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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