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第三十八章

    半日前, 京城。

    许伯衡府上戒备森严,两个小厮打扮的人站在墙边上,唯独头发花白, 气派儒雅的许伯衡坐在椅背上看着外头的雪, 好半晌,有两人披风带雪从外头赶来,微微喘息地说道。

    “阁老, 庆华公主府上有异动。”

    “阁老,城防军被动了手脚,从下午换上的都不是熟面孔。”

    许伯衡淡淡地说道“愚蠢。”

    却不知道他这话说的究竟是谁。

    他起身, “取先帝赐下的玉如意来。”

    许伯衡穿着最为盛大的朝服, 头戴严谨冠帽,脚蹬官靴, 捧着一座小小玉如意穿过门廊,出孤寂的许府, 拾级而下, 过繁华热闹的坊市, 而至于庆华公主府前,朗朗长声, 气势轩昂, “臣, 许伯衡, 拜谒庆华公主”

    公主府封闭许久, 终究为许伯衡敞开大门,迎接他入内。

    半日时间转瞬即逝, 许伯衡迟迟没有从公主府出来。

    京城城防上来回走动的许多将士, 都换做不熟悉的面孔, 大片潜伏于幽深的流士纷纷自城内各处现身。藏于草垛,藏于坊市,藏于民间的士卒与兵刃聚集在一处,在入了夜的街道上率先冲向光德坊。

    而后再是肃穆寂寥的宫城。

    宫城宿卫闻声而动,登时喊杀响彻全城,连带着整座城的人都醒了过来。

    太后稳坐宫中,仿佛隔着千百里都能听到外头的动静。

    侍卫的步伐惊起了整座宫内的太妃太嫔,当太后抱着小皇子慢悠悠安抚的时候,她正对上从宫门闯进来的贤太妃。

    除她之外,还有好几个太妃面色苍白,金太嫔也是满脸惊讶,像极了被赶进来的蒲草。她们是后宫里的女人,这样的异动,于她们而言,便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恐怖。

    太后“进殿坐罢。”

    她的手指搭在小皇子身上,与贤太妃对峙。

    “世上总归是有些蠢物,极爱飞蛾扑火。仿若把火灭了,自个儿便也成了火。殊不知若非灯罩千辛万苦地隔开,早就成了灰烬。怎还有今日的模样”

    她笑了笑。

    “贤太妃,你说是不是”

    满城皆是刀光剑影,危如累卵。风雪愈大,厮杀愈狠,整座城都在听。

    风声,雪声,痛苦声。

    声声皆贪念。

    京郊城外数十里,莫家庄子上。

    灯火辉映,焦烂的尸体和炸开的尸块让不少乡民作呕。有官府的人一一检查过他们身上,却是没有半点标注身份的东西。但是正始帝在这里的消息无疑让他们绷紧了皮,这一场袭击分明是冲着皇帝来的,如果他们没有及时赶到,后果堪忧。

    因着当时的人数差距与正始帝身上的血红,让不少后来者恍惚以为是他们救驾来迟,却也是个不必解释的误会。

    捆了那些余下的敌寇,柳存剑已经撬开几人的嘴巴。

    只可惜贼首已经伏诛,剩下这些人知道的事情并不多,但是也足以让他们知晓内情。

    正与柳存剑的消息对上。

    他深深出了口气,没出差错便是。

    如今要看的不是他们这方,而是京郊大营,以及四皇子的行动速度了。

    他的神色莫测,背着手站在主院外。

    以及陛下什么时候发疯结束。

    主院内。

    有什么凌乱的低吟在风雪交加里听着不甚分明,若是再行几步,立在院中廊下,便能听得出少许。

    摇曳的烛光下,一只手绝望地抓住边沿,手背暴起的青筋足以得见其痛苦挣扎。

    汗津津的手背被另一只宽厚大手覆盖,指间摩擦着生生插入其中,紧接着攥紧交握,慢慢拖进床幔内。

    床幔内也亮着光,那光揉碎散落在床榻上,倒映出一个精瘦俯身的暗影。

    暗影底下凌乱的身影侧着,僵直着,痛苦地乱颤。

    可即使如此公冶启犹是不满足。

    他仍然要更进一步,他永远渴求着下一步。

    莫惊春嘶嘶叫出声。

    死死按在小腹上的手指不肯挪开半步,活生生让他晕了过去。

    待他再度醒来,无数滚落在他身旁的夜明珠散发着淡淡的光晕。

    莫惊春怔怔地看着外头的漆黑。

    以及隐隐绰绰从外面倒映进来的火把光芒,该还是在晚上。

    他不知道自己晕过去多久,只觉得喉咙干渴得要命。

    床上只有他一人。

    莫惊春莫名感到一阵冰冷,他慢慢地蜷缩起自己,凌乱带着水渍的衣裳揉得乱七八糟,整个人狼狈地像是要护住柔软腹部,却不想床幔自外掀开,赤裸着上身的公冶启把什么东西放在床头,又膝行上了床。

    莫惊春畏惧地往后爬去,公冶启对欲望的渴求是无止境的。

    他几乎要被帝王逼得发疯。

    公冶启捉着莫惊春的腰将人拖了回来,“喝水。”

    莫惊春湿哒哒,不知到底流出去多少水。

    他见离不开,疲倦地闭上眼,似是不打算理会公冶启的话。

    公冶启的脸色掩在夜明珠的光辉下,就像是有什么诡谲的暗影藏在里头,露出个温柔至极的笑容。

    “夫子没力气了莫怕。”他似乎是端起了什么,咔哒一声,复俯下身来,掐着莫惊春的下颚抬起头,覆上莫惊春的唇。

    这异样的触感惊得莫惊春抬起眼皮,唇齿相依时,温凉的水透过公冶启的唇间透过来。

    这是他们第一次亲吻。

    莫惊春心里掀起惊涛骇浪,却是比从前更甚。

    他的脑袋本来就麻木,却被这刺激到整个人蠕动着要逃开,被公冶启狠狠地按住肩膀压在床上,“夫子觉得不舒服吗”

    莫惊春整个人乱得发麻,通红的眼直直地看着公冶启,好半晌,才哑着声音说道“这不该。”

    不知为何,这般柔软的接触,却让莫惊春远比纯粹的伐挞还要恐惧。

    他瑟缩着,低声地说道“不应该如此。”

    他畏惧这种接触,远比肉体更甚。

    一想到此处,公冶启的眼底更是翻涌着猩红,却愈快被压了下去。

    他取着水吃了几口,而后欺身而上,压着莫惊春黏黏糊糊地缠吻起来。

    有许多水被莫惊春吃下腹中,却有更多随着他们的动作洒在床榻上。

    “夫子,颜色变了。”

    什么变了

    莫惊春茫然地听着,那些字要远比之前还要慢的速度灌入心里,然后再慢慢地理解。

    他低头看向小腹,只见原本模糊不清的纹路已经逐渐显露出真正的图案,却还是缺漏了一点边缘。

    如今在夜明珠下,那白色的边缘变得微红,像是被什么无形侵染一般。

    公冶启尤为不满,“为何这图案还是不够完整”

    莫惊春无力地躺在床上,难道要来问他

    “现在,不应该是,担心四皇子的事情吗”他好不容易才在记忆里翻出来这般重要的事情。

    这才是需要惊讶震动的大事吧

    公冶启露出个森然的冷笑,“今夜,本就无需我出面。”

    他漫不经心地摩挲着脚踝烙下的咬痕,转瞬换了一个话题。

    “方才,在交合时,我仿若觉得甬道的尽头,其实还再有一处地方,”他的声音轻轻的,柔柔的,像是在诱骗着莫惊春,“夫子便再让我试试,看看里头,究竟如何快活”

    莫惊春愣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是什么意思,脸上浮现又惊又惧的神色,“不,够了,真的是够了”他颤栗地说道、

    却又被公冶启生生拉住,偏着脑袋,问道,“为什么”

    公冶启柔柔地笑着。

    “这不是还没填满吗”

    啪嗒

    狂风卷雪起,抖碎了一树“梨花”,寂寥银白的月光洒落在人间屋檐。扑簌的雪花不断飘洒,便是人间过客,在呼啸风里扑向四处。

    落在雪白兵刃上。

    化在猩红热血里。

    如此往复,生生不息。

    夜色既白,已朗朗白空,晨光初露。

    一直守在门外的柳存剑就见正始帝从屋内走出,怀里抱着一大团,细看应当是个人影,可却看不出是何人。陛下就连脚踝也都细心抱住,显然是不愿这外面的风霜寒雪侵扰了他。公冶启只穿着敞露的外衫,冷硬俊美的脸庞看向柳存剑,“城内情况如何”眉间的柔意犹在,却已有无数寒霜爬起,残忍之色显露。

    柳存剑低头说道“城防军已被替换,若是一切正常,此时,四皇子应当在与宿卫交战。”

    公冶启大步往外走,冷声说道“城上未有动静,怕是庆华公主没有出手。”不然依着三千私兵,眼下的局势应该比现在还要严峻。

    只是即便在说着这样的话,公冶启也满是平静,只是跨出门槛时微眯着眼,对柳存剑说道“不着急,且去京郊大营再说。”

    柳存剑露出淡淡的笑容,“臣怕是去的路上,会有阻碍。”

    “那不更有意思吗”

    公冶启淡笑着说道“寡人倒是要看看,除了他之外,还有谁”

    莫惊春醒来时,整个人靠坐在车厢内,感觉哪哪都不舒服。

    外头天光破晓,看着该是白日。

    他居然还活着。

    莫惊春又闭了闭眼,他险些以为自己要死了。

    可即便身体如此难受,他还是慢慢地坐起身,靠着车厢沉沉发呆。手指在外头日光下显出几分透白,鼻尖有少许沁出的薄汗。

    公冶启从外面进来,手里正取着一盘药。

    莫惊春慢慢地睁开眼,看着正始帝的眼神有几分漠然。

    公冶启微蹙眉,眉宇剑浮现淡淡的阴郁,他长手长脚在莫惊春的对面坐下来,“该换些药。”他说的自然是昨日在交战里受的伤。

    至于莫惊春身上更为隐秘的地方,早就在出来之前,就被公冶启细心呵护过。

    莫惊春淡淡地说道“您可以放下,让臣自己来。”

    公冶启的脸色微变,沉闷地说道“夫子,莫要用这般态度待我。”

    莫惊春敛眉,“那您要让臣,用什么态度待您”

    他侧过头去。

    “是狼狈不堪的,还是卑躬屈膝,亦或是您想看的,屈身人下”

    哐当一声响,是一盘药砸落在车厢内的声音,公冶启猛地出现在莫惊春的面前,一口咬上莫惊春的鼻尖。

    莫惊春被咬得下意识后退,靠在车厢上用袖子挡住半张脸,眼神诧异地看着公冶启。

    如果不是现在的模样,莫惊春真的想问他贵庚,过分幼稚。

    公冶启却是不依不饶,隔着莫惊春的袖子亲了亲他的唇。

    这下莫惊春连带着后脖颈都烧红了起来。

    他猛地将脸都挡住,“陛下”

    莫惊春羞恼地喝道。

    公冶启却是高兴了。

    他捉着莫惊春的手腕拖下来,露出莫惊春又气又恼的脸,他平静地说道“是我错了。”

    莫惊春心累。

    陛下又是这样。

    “您知道您这般言行应该叫做什么吗”莫惊春凶巴巴地说道,“屡教不改。您说的话,臣要是再偏信上一字,都是自讨苦吃”

    公冶启“那接下来我要说的话,夫子却是得放在心上。”

    他慢条斯理地说道“眼下我等快到京郊大营,守军或许不会放我们进去。到时候该夫子出面。”

    莫惊春“”

    他心中恼怒,却不得不去听帝王的话。

    这确实正经。

    “京郊大营一贯都是京中权贵子弟轮换,约莫有两万余人,就算莫广生抽调走三千人,也还有一万七千多人。他们听从的是陛下的虎符,怎么可能会不放陛下进去”莫惊春当即否决了公冶启的话。

    听调听宣,尤其是在京城之外,京郊大营除非是发了疯,才会不听正始帝的号令。

    公冶启低低笑道“你说得不错,如果我是皇帝,他们自然是会听从我的号令。可如果,京郊大营的守军,不愿认我呢”

    莫惊春微怔。

    他看着正始帝,低声说道“您之所以让臣之父兄去训练他们不会从那时便想到这一刻吧”

    公冶启朗声笑道,“夫子太过高看我,这京郊大营里有些异动。而将士未必曾看过我的面容,而夫子曾经随着莫广生他们往返,认得你的人,倒是要多上许多。”他笑得很是明媚,半点没有昨日的疯癫。

    莫惊春却是不信。

    公冶启没有否认,他只是不答。

    莫惊春确实去过京郊大营,有几次是他送着父兄到营外,也有的时候是他们归家时,营里的将士回来莫府寻他们。

    这一来二往里,别的不说,至少营地外轮守驻扎的士兵是必然能够认出莫惊春。

    莫惊春敛眉,陛下这一次出宫,除了那明面上的理由外,更是拿自己当诱饵引出昨夜的袭击甚至还要再行试探一回京郊大营。

    这是距离京城最近的一处,若是真试出危险了呢

    莫惊春看向带笑的公冶启,陛下究竟清不清楚这意味着什么

    “若是臣父在营里”

    公冶启不紧不慢地说道“不必担忧,眼下莫府应当是他们包围的重中之重,可他们必定不敢分神去面对,因为他们的兵力,并没有想象中那么足够。”

    莫惊春挑眉,“您昨夜除了引蛇出洞,还做了什么既然柳存剑在这里,那怕是他顺藤摸瓜,将还未来得及入城的那一批,都绞杀在城外”

    不然昨夜,柳存剑还能真的在外面守着一宿不成

    公冶启笑道“夫子猜得不错。”

    莫惊春倦倦地摁着眉心,总算对正始帝的计谋有了一定的猜想。

    这其实是一个绵延一二年的计谋,从查出京城的谣传,再到莫家父子练兵,继而是数次被毒香侵扰,再则是久久不办封王之事,其实正始帝都一直在有意无意地迁就四皇子一党。

    他确实不愿任由他们迁出京师,安然封地。

    而这需要一个非常合适的由头。

    便从贤太妃始。

    贤太妃怨恨公冶启,甚至远超出太后,因着太后并非永宁帝爱重之人,而偏是公冶启夺走永宁帝太多的荣宠,以至于先帝压根从未将目光放在她的一双皇子身上。

    先帝心中合用的继承人,有且只有公冶启一个。

    正是如此,只要将贤太妃扣在宫中,久之,她便愈发不能忍耐得住。

    紧接着,是入秋时爆发的私盐一事。

    此事动摇国之根本,朝臣必然大震,而派出的官员尤为清廉公正,必定会牵出底下的肮脏。其实便是连正始帝都没料到居然会有人使出昏招杀了钦差,这无疑是驳了帝王的颜面,却是走上了一条让正始帝更乐见的道路。

    他派出了王振明。

    又派出了莫广生。

    一则是为了震慑江南官场,二来,是为了调走京中的虎将。

    莫广生走了后,京中便只剩下莫飞河。

    若是莫飞河在京郊大营,那自然也是危险,正始帝早在半月前便下了令,让莫大将军好生在家中休息,说是要过个好年,实则是为了调他离开京郊大营。

    这样一来,京郊大营也有了空隙。

    稽查私盐一事接连传来消息,已经到了几近挖出幕后真相时,四皇子一党已是惴惴不安。再在这个紧要的关头

    莫惊春看向公冶启。

    偏偏帝王还要出宫,微服出访,甚至在京郊引起动静,迎来乡野侧目。

    如此好的时机,若是四皇子还抓不住,那可真白长了脑子。

    “这般想来,之所以徐鸣乡野频频出事,也与之有关”莫惊春靠在车厢上,倦怠地说道,“不然昨夜,那群人不会那么快出现。”

    四皇子藏人的地方,正在这附近。

    公冶启淡笑着说道“为了不惊动城内的人,自然不能捉着他们来严查。可若不能严查,又如何探知其余人等在城外的动向从庆华公主那里下手却是不能,毕竟姑母可不是四皇子那样的蠢物。倒是徐鸣的出手,让我留意到了这处地界。”

    莫惊春微蹙眉头,“对臣下手的人,是四皇子”

    这想起来简直荒谬。

    公冶启的语气淡了些,勾着莫惊春的头发扯了扯,“贤太妃非常聪慧,可惜生出了两个蠢笨不如的东西。她觉察出我对夫子的特殊,便让人去查。经手的人自然是四五皇子,而他们”

    他意味深长地看着莫惊春。

    贤太妃可以说是活活被这两个人拖后腿,反倒是被正始帝顺藤摸瓜带出了地点。

    正始帝在圈定了地点后便决定快刀斩乱麻,主动出击。

    莫惊春“那看来,陛下已然斩断贤太妃与四皇子一党的联系,不然,依着太妃的敏锐谨慎,怕是不能够答应。”这起兵一事,实在是有些莽撞。

    公冶启低低笑道“她何止是不能够答应,她怕是要先杀了那两个蠢物。”

    说话间,马车已经停下。

    帝王平静地看了外面一眼,重新将药捡起来,“夫子可要来与我赌一赌,究竟这大营里的人,是认,还是不认”

    还是说需得等到莫惊春出面,方才能有个结果。

    莫惊春额间细细密密地冒着一层汗,却是平静地说道“臣赌,他们不会这么蠢。”

    “当真是太蠢。”

    殿宇之上,贤太妃风韵犹存的脸上透着狰狞的凶意,她冷脸看着太后,无畏无惧地说道“若不是先帝看中他,你以为你能坐稳后位吗”

    张家虽然是从太祖至今就一直延续而在的权贵,却已经远远不如往昔。

    当年永宁帝之所以会挑中太后,纯粹是因为不想要一个外戚势力太强,但是身份地位又要足够的人,挑来挑去,便选中了太后。

    便是俗称的表面光,中看不中用。

    而张家是凭借着太后的威势一飞冲天,才在这京城内横着走。

    贤太妃的出身高贵,自来是看不起太后。

    可永宁帝待后宫并无特殊,除了太后,她既为后位,先帝对她也就宽厚几分。尤其是在太子出生后,更是如此。

    然那时在前,已经有贤太妃接连生下两个皇子,正是风头无两之时,甚至常有风言风语说要陛下废后。

    毕竟后位无所出,他们的目光,便都放在了贤太妃身上。

    贤太妃是真真以为能够更进一步,可这一切都随着公冶启的出生销声匿迹。

    太后怀里的小皇子早就在夜间被女官带了下去,却是在偏殿内被抱着哄弄。她的模样秀美,神色镇定,丝毫不为外面的冲杀而动容,“就算你生出两个小皇子又能如何他们一个两个,都比你要蠢上十倍,百倍。有你这么聪慧的娘亲,却屡屡做出蠢笨不堪的举动你以为,这么多个皇子里,为何独独陛下,对他们的态度总是要严苛上几分”

    贤太妃抓紧了手帕,纤长的指甲断裂,可她好像半点都感觉不到。

    “陛下,这是在为公冶启铺路”

    她竟然直呼陛下的名讳。

    太后淡淡说道“是他们自己造下的孽障。哀家问你,广润县一事,虽然牵一发而动全身,可实际上在查到苏杭刺史后,就没有继续再往上查,你可知为何”

    她森森笑了笑。

    同一个人,在一桩事上,往往不会栽倒两次。可四皇子却踩了一次不够,仍是要再来第二回。

    便是愚不可及

    “四哥”

    宫城外,四皇子身披戎装,站在宫门外面无表情。

    他们的人手已攻进宫内,如今正是要一举拿下皇城,再与城防军里应外合,固守京城,只等援军抵达之时。可如今他站在宫门外,却是后背汗津津,不知为何心中打鼓,手脚冰寒。

    五皇子见四皇子不答,用力拍了他一下,“四哥”

    四皇子猛地回过神来,面露烦躁,“何事”

    五皇子也不恼他的情绪,压低声音说道“庆华公主的私兵并没有如约而来。”

    这便是让四皇子着恼的第一桩事情。

    皇帝出城,在城外袭杀公冶启,即便不成也要将其重伤,然后在当夜夺下京城,以京师为基扎根,再图图徐之。

    这是他们的谋划。

    他在城外还有数千人马,即便庆华公主没有出手,却还是协助他换上了城防军,这点就足够他立于不败之地。

    可是四皇子还是觉得有什么不对。

    他来回踱步,眼底满是血丝,他立在宫城之外,看着呼啸的风雪。

    如果按照计划,他们现在已经拿下了皇城。

    可是现在已经是旭日东升,他们却还仅仅只是攻下了第一道宫门,这皇城中的宿卫,什么时候有着如此精密的行兵布阵。

    又是什么时候有了如此强悍的力量,居然能够抵御如此之久

    “五弟,你说我们会不会踏入了什么陷阱”

    四皇子面沉如水。

    “四哥,你这在说笑吧,皇帝难道会为了引你入局而将自己置身于险境之中吗”五皇子赫然是不信,“昨夜已经传来消息,说是已经重伤了皇帝。虽然不能够一举将他们歼灭,可是这也足够打击他的气焰。难道这还能有假”

    是啊,四皇子安慰自己。

    如今整个皇城都在他的掌控之下,而即便晨光微熹,阳光洒在宫道之上,却也没有一个百姓,一个大臣敢于探头,仿佛都在等待着这个结果。只要他能够冲进宫中夺得玉玺,他便有了主动权,再将虎符寻找出来,便能够名正言顺地操控京郊大营。

    是,会是这般。

    四皇子自我安慰,将那些敏锐的提醒抛之脑后。

    他大步朝着宫门内走去,仿佛想要亲眼见证这个时刻。

    只是他方才迈出第一步,却不知从哪里飞来的箭矢,径直穿过他的肩头。四皇子整个人被冲势带倒下去,在地上滚了一圈,让那伤势更加严重,疼得连连惨叫。

    箭头深深扎入他的皮肉里,撕开细密的豁口。

    五皇子大吃一惊,连连叫道“敌袭敌袭”

    这是又从哪里出来的一拨人

    只见在宽敞的城门正对的大街尽头,一队精锐的士兵逐渐露出了身影,为首的是个骑马的女子。她身披戎装背对着阳光,有些看不清楚她的面容。那整齐划一的步伐,远比四皇子麾下的那些士兵还要震撼,仿若带着淋漓尽致的杀气。

    守在城门的属于四皇子的人马,纷纷围在他们面前,仿若是要划下道来,拦住那些精锐的士兵。

    五皇子搀扶起四皇子,只见他额头满是大汗,疼得唇色苍白。

    他们两人一齐看向那骤然出现的人马,尤其是四皇子脸色极其难看,脱口而出“姑母”

    尽管他们看不清楚那女子的面容,可是那身姿,那精锐的士兵此时此刻在京城里,谁又能够拿出这些人马

    如果是在半刻钟前,庆华公主突然带兵出现在他们面前,他们自然高兴不已。可是如今四皇子背上的那一支箭,却让一切成为泡影。

    庆华公主究竟是为了什么而来

    为了促他们一臂之力

    还是要为杀了他们

    他们突然想起这位公主的年岁,其实与他们的父皇不相上下,可她骑在马背上仍然是飒爽英姿,毫无半点颓势。庆华公主握着红穗长槍,言辞淡淡,“四皇子,五皇子,袭宫乃是大罪,还是退去吧。”

    四皇子骤然听到这话,脸色极尽扭曲。

    他几乎要发狂。

    这样的话,如今由庆华公主说起来不觉得可笑吗

    当初,他们这位姑母,又是怎么答应他们的

    莫惊春坐在马车上摇摇晃晃,觉得腰背酸痛不已。但是他半点都没有流露出来,而是平静镇定的挺直腰背坐着,仿佛完全忽视了坐在他对面的公冶启。

    在这辆马车之外,无数精锐士兵拱卫在外,正快速朝着京城的方向赶。

    京郊大营镇分布在京城之外,全速赶往京城要一个时辰左右。再带上这辆有着皇帝所在的马车,倒是拖慢了些许时间。

    公冶启目光灼灼,久久没有移开视线。

    莫惊春是真真没想到,有人居然能够这样死死盯上半个多时辰,动也不动。在感觉到眼神越来越灼热之时,莫惊春没得办法,还是睁开了眼,无奈地看着帝王,“您到底在看些什么”

    “寡人在猜,夫子是怎么猜的”

    现在又变成“寡人”了,莫惊春不经意想到,敛眉,“臣只不过对父兄有信心。即便先前京郊大营有过异动,但是既然已被父兄锤炼过一年,就必然不能再升起这样的妄念。”

    莫惊春的职责并未涉及到兵事,只是在家里父兄的耳濡目染之下,多少是懂得一些。之所以皇帝要带他过去,便是为了这份根源。

    假若京郊大营真的有过异心,佯装不认皇帝,但是有莫惊春在,此举确实不能。

    他是莫家人。

    虽然不一定能调得动,却也会增添几分可信。

    为何会出现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的事情

    除了确实是战事吃紧,帝王鞭长莫及之外,当然,更是由将军亲手带出来的士兵,更为听从这位将军的缘故。不同人带出来的兵,便会染着不同人的色彩。

    这是必然的事实。

    莫惊春在意识到正始帝的谋略后,除了震惊其胆大之外,却也不经意间有了少许担忧。

    陛下的计谋或许只是依着世事而动,却未尝没有怀疑莫家两将的可能。

    毕竟

    这一年在管的,正也是莫家。

    即便莫家忠心耿耿,可是京郊大营出事,那莫飞河和莫广生岂不也是要吃挂落莫惊春是无论如何,都只能赌京郊大营不会妄动。

    正始帝方才的问话,也不知是否是故意垂问。

    公冶启扬眉,听着莫惊春的回答,也不知道是满意,还是不满意。半晌,他低低笑了出来,摇着头说道“夫子,你先前还嫌过寡人想得太过长远,可是在夫子心中,不也正是如此吗”

    莫惊春何尝不是在猜忌正始帝

    他的脸色平静,“你可知现在,你的父亲正在何处”

    莫惊春微愣,猛地看向帝王。

    公冶启的手指搭在膝盖上,声音微冷,“皇宫。”

    “咳咳”

    莫飞河沉闷地摆了摆手,将眼前的灰雾扫了开去。在交战的时候,有宫人不小心打翻了烛台,将宫墙烧灰了一面。大将军刚刚才命人将其打扫干净,灭了火势,免得再惹起别的风波。

    他跨过好几具尸体,声音冷静,“外头的动静停下了”

    “是。”

    跟在他身边的却是柳长宁的副手。

    柳长宁则是在最前线,与叛军交战。如今外面的动静停了下来,也不知道是柳长宁全军覆灭,还是四皇子的叛军成功得手

    莫飞河摇了摇头,这两者都不太可能。

    皇帝为了示弱,在宫城内留下的宿卫人数不够多,虽然足够精锐,却只能分布在几处。如今正有一处是守在皇宫后院,正是拱卫在太后宫外,悉数交给了莫飞河。

    莫飞河还记得当时陛下召他到御书房,提起此事时,心中满是震惊。

    震惊于皇帝居然如此大胆,震惊于皇帝居然如此柔软。

    正始帝道“这道计划,唯一的缺陷便在皇城之中,寡人既是诱饵,皇宫也是一处诱饵,若是皇宫被破,太后被俘虏,便会是寡人最大的弱处。”外界传闻皇帝是如何凶残,但是那时那刻,莫飞河倒是觉得陛下并不完全是外界传闻的那般。

    “陛下,若是庆华公主,也参与其中呢”

    正始帝淡淡说道“若是姑母也参与其中,那却是怕不了了。她是不会让任何人伤了母后的。”

    “大将军”

    狭窄的宫道外,突然有人飞奔而来,盔甲之上满是斑驳的血痕,眼底却是喜悦,“大将军,大将军,援军来了

    “四皇子和五皇子都被援军所捉,如今柳统领正在外头点兵清理杂兵”

    莫飞河的眼底猛地爆射出寒光,猛地一步挡在宫门前,“援兵是谁”

    这速度比预料中要来得快。

    绝不会是京郊大营。

    “乃是庆华公主”

    莫飞河的眼神犀利,他对于庆华公主的到来,并非带着善意。可是在确认过四皇子和五皇子身上,确实带伤,更是被捆绑丢在一旁时,又不得不确认了几分。

    直到他看到在庆华公主的军中居然步出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时,方才恍然大悟。

    那人,居然是许伯衡

    庆华公主是一位面容冷峻的女子。

    她身披戎装,骑在马背上飒飒英姿丝毫不逊男儿。

    “莫大将军既然在此,那便随本宫一起拿下城防军。”她淡淡颔首,似乎并不对莫飞河出现在这里有什么意见,槍头拍在马背上,一夹着马腹,便掉转了马头,“许阁老便在宫内候着罢。

    许伯衡站在宫城外凝视着离开的精兵,双手交叉行了大礼,久久不起。

    城内精兵赶到城门口时,城门之外似乎也发起了进攻的号角。

    这还真是凑巧赶到一处去了。

    城防本来就是被临时替换,大部分仍旧是原来的士兵,不过是领头之人更换罢了。在领头之人的带领下,他们茫然不知地固守城门,直到城内走出了莫大将军,而城外赫然露出了皇帝的容颜。

    由此震撼之下,城防军顿时溃败不已。

    许多被临时替换上来的将领纷纷被底下的将士诛杀,最后紧闭的城门总算得以打开。从那城门中步出来,一人一马。

    庆华公主骑在马上看着正始帝。

    正始帝负手站在马车上,笑吟吟地说道,“原来是姑母施以援手,侄儿感激不尽。”他说得真像那么回事。

    庆华公主冷淡地说道“是你让许阁老来寻本宫的”

    正始帝神色微动,平静地说道“不曾。”

    天家两人四目相对,许久,庆华公主调转马头,冷硬的声音里不知为何透着几分疲乏,“此事了了,陛下将这三千私兵收回罢。”

    “这些士兵既然是父皇赐予姑母,便不会由寡人收回。”

    正始帝淡漠地回道。

    庆华公主的背影微僵,不再言语。

    这两人的交锋,或许只有莫惊春听出了少许,然城门打开,便意味着这一桩事情已然落下幕布,走向了结尾。

    正始帝径直回到皇城,带着精锐兵马将城内叛乱的诸部悉数拿下,贤太妃,四皇子与五皇子全部压在大牢,更有无数叛军被逐城逐户捉拿,此一事,整整动荡了三日有余。

    这三日莫说是皇宫,就算是朝野也是动荡不已。

    正始帝在清除叛军,便停了大朝会,屡屡有朝廷重臣被招入宫中。除此之外的百官并不清楚其中的内情,只隐约知道四皇子与五皇子起兵谋反,更是在城外袭击了皇帝,其罪之深,之重,远比从前更甚之

    莫惊春也是其中一员。

    他在回到京城的那一日下午,方才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回到了莫府。他到家中的时候,莫飞河还未回来,整个莫府上只有莫沅泽这个小小的男丁,在阍室确定了莫惊春的身份后,但见大门打开,莫沅泽便提着剑站在家丁中,小小的脸上满是坚毅。

    莫惊春忽而笑了笑。

    “好样的。”他没有拍着莫沅泽的头或是肩膀,而是冲着莫沅泽行了一礼,淡淡笑着说道,“沅泽,好样的。”

    莫沅泽脸上的神色大惊,抱着剑跳了起来,整张脸都红透,似乎不曾想过莫惊春会有这样举动。

    莫惊春道“不必担心,外面风雨已经平息。”

    他牵着莫沅泽的手,只要家丁加强巡逻,再带着他往里面走,“这里是莫府,无人敢于冒犯。”

    莫沅泽跟着莫沅泽走到正院,方才低声道“小叔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吗”

    莫惊春带着莫沅泽跨进去,走在正屋外,才淡淡说道。

    “四皇子一党在城外袭击陛下,在城内起兵试图作乱,如今正被庆华公主与莫大将军联手拿下。”他看着屋内女眷,露出个淡淡的笑容,“已经结束了。”

    桃娘松开抱着徐素梅的胳膊,默不作声地扑进莫惊春的怀里。

    莫惊春猛地往后倒退了几步,本就酸软的后腰险些摔倒下去。他本来是起不来身,只是面对陛下想要将他送回府上的言辞,他却选择了拒绝,自行强撑着回来。

    如今桃娘分明贴在他身上,却没有引起任何反应。

    莫惊春疲倦地垂眸,对着桃娘淡淡道“怕了吗”

    桃娘的小鼻子红红的,却是猛地摇了摇头,硬着声音说道“不怕”

    莫惊春便也笑了。

    小孩不比大人,看不出他额头鼻尖淡淡的薄汗,徐素梅却已经一眼看得出来,他已经强弩之末。

    虽然知道子卿昨日有事出城,却不知道是为了何事。

    然从他回来便提及城中事情,也能看出一二,或许正与四皇子与五皇子的叛乱有关。

    思及此处,徐素美没有细思下去。

    她将两小儿叫了回来,笑着说道“子卿在外面奔波劳累,还是快些回去休息,有什么事情明日再说吧。”既然已经知道外面安全,便已是足够。

    莫惊春勉力笑了笑,便告辞回了屋。

    只是他再次疲乏劳累,却也没有立刻入睡,而是让人准备了热水。等他整个人泡进水里的时候,便是连头发丝都沉在了水里面。

    咕咚咕咚咕咚

    莫惊春在水里面泡了许久,方才在即将憋不住气的时候起来。

    他将不住滴水的墨发捋到身后,摸着小腹的动作有些微颤。

    他确实再也没有感觉到任何的热流,如此对他而言,仿佛也是好事一桩。莫惊春再也不需要防范任何突如其来的袭击,免得一不小心触碰到便露出丑态。

    可是这对他来说却也如同重压,压得他笑不出声来。

    公冶启在他体内烙下了印痕,正如同这填满的纹路,充盈得可怕。

    这古怪纹路,却是认了主。

    而莫惊春也由此得知,他究竟需要付出什么代价才能够让这惩罚消失。

    他在热水里泡得皮肤都皱着发红,方才慢吞吞地起身换过衣裳,再躺到床上蜷缩成一团。他很累,其实他一路到回城,除了在京郊大营和城外见莫飞河的时候下了马车,便只有回府的路上强行骑马。

    跌得他腰腹疼得要命,回来整个人只想软下。

    莫惊春抬手捂住脸,沉沉叹息了一声。

    他沉默了许久。

    “陛下和四皇子有什么恩怨”

    这一回的行动,皇帝针对四皇子的意味实在太过浓烈,除了他们之间曾经发生过什么之外,莫惊春倒是想不出第二种可能。

    贤太妃谋害过太后,四皇子对你下手

    莫惊春微顿,他想了又想,觉得这其中有些微妙,他微蹙眉头,“你这并列,却是有些奇怪。”

    公冶启确实对宿主有情

    莫惊春“你同我说实话,你这些惩罚是不是故意”最开始的惩罚也就算了,如今这些看起来却仿佛像是在为做准备,实在恼人。

    不,这只是最初针对宿主的性格而做出的针对性措施。若宿主是旁的性格,便会有不同的法子。

    莫惊春“”他当初克制持礼的性格,可还真是招谁惹谁了

    陛下如此,这精怪也如此

    恼怒之中,莫惊春也泛起困顿,再是撑不住沉沉睡去。

    睡梦里,他仍然侧身护着柔软的腹部,上面落着或深或浅的印记,半点都不曾消退。

    莫惊春休息了数日,而正是在这时间里,正始帝快刀斩乱麻,将所有四皇子与五皇子麾下全都连根拔起,连带着朝内效忠投奔这两位皇子的大臣也纷纷被问罪。庆华公主自请革除私兵的事情在繁杂的大势中甚至都不太起眼,只是这还是被皇帝拒绝了。

    大朝会还未恢复,四处却也不是停摆。

    莫惊春也回去宗正寺主持大局,四五皇子毕竟是皇家中人,一旦牵连到这些宗室的事情,便与他们宗正寺有关。最近这两年皆是这些惊涛骇浪的事情,硬是把这些官员磨出了韧性来,纷纷自嘲是流年不利。只是这样的话可以放在心里说上几句,或是与亲近之人闲言细语,却不敢放在明面上来说。

    毕竟这可是陛下的手足。

    尽管陛下对这些兄弟的态度着实一般,可是四皇子与五皇子掀起叛乱一事,必定也让皇帝心中很是不满吧

    听到这样的言论,莫惊春在心里冷冷一笑。

    别说是不满了,现在这样的情况怕不正是对上了皇帝的脾气

    正始帝高兴,还来不及。

    这可是他一手促成的局面。

    莫惊春本以为直到大朝会重新召开,他才会直到内情,却不想一日下值,他却在路上遇到了许伯衡。

    说是遇上,或许不太妥当。

    应该是许伯衡特地在等他。

    看出来这点,莫惊春有些诧异,他忙欠身行礼,“许阁老这是”

    许伯衡笑呵呵地说道“我想请子卿一聚。”

    莫惊春受宠若惊,又觉奇怪。

    难道许伯衡是为了当初他去信一事来寻他心中想到这一点,莫惊春心下稍安,自然是赴宴。不论如何,阁老都亲自相邀,怎能拒绝

    只是莫惊春没想到,这宴,却是设在了许府。

    许阁老府上的下人并不多,原本或是还有些,但是如今只剩下一个幼子,再加上老妻不爱动弹,便是要不得那么多人伺候了。即便是阁老府上,却也显得空荡荡,颇为寂寥。再想到曾经发生过什么事,莫惊春也忍不住垂眸。

    不管许伯衡在朝上和正始帝的政见如何相悖,这却是他一直没有对许伯衡动手的缘故。不仅仅是因为他曾经是永宁帝说过可以信任的大臣之一,更是因为他本身的品性。

    许阁老设宴,莫惊春总归是有些坐立不安。

    他和许伯衡并没有什么交情,不过对坐着说上些话,反倒是缓解了这种感觉。大概是因为许阁老其实颇为和煦,并没有什么官架子,说起话来也温温和和。

    莫惊春稍放松了些,言谈间提起了送信的事情。

    许伯衡淡笑道“陛下其实并未打算让老朽去劝说庆华公主。”

    莫惊春微顿,他捉着茶杯看向许阁老。

    看来许伯衡到底是猜出了正始帝的心思。

    莫惊春“当时陛下匆匆来信,臣也不知内情为何,思来想去,便觉得此事还是应当告知阁老为妙。”他当时多少是带着些想要捉弄陛下的心思。

    毕竟那时,莫惊春如何也想不到,正始帝居然是抱有那样的目的。

    如果不是莫惊春突然来了这一手,也不会让许伯衡透过陛下这短短的安排推测出一部分内情,继而在出事时选择出现在公主府外。

    庆华公主能不见的人有许多,却不能不见捧着御赐玉如意来的许伯衡。

    许伯衡笑着说道“子卿此举,便是误打误撞。”

    莫惊春顿了顿,没有说话。

    其实当时陛下和庆华公主的交谈,便已经看出他们两人的机锋。

    庆华公主问,是否陛下让许伯衡去劝,便是问陛下,是不是为她留了一条后路。

    而陛下答,他不曾有过,便是回庆华公主,关于他的态度。

    并非所有皇室的感情都能如同先帝与正始帝一般。

    正始帝与庆华公主这位姑母间,只有冷漠的算计与厮杀。

    所以庆华公主才会心灰意冷,让正始帝将私兵都撤回去,那也是愿意负罪的意思。

    然正始帝却是拒绝了。

    许伯衡的声音苍老,透着少许看透世事的洞察,“不管庆华公主究竟是为了什么方才回心转意,但是这对陛下而言已是足够。既然公主殿下最终并未迈出那一步,就已经足以免去罪责。”

    因为先帝对庆华的爱重。

    莫惊春心里有一个问题,只是他知道有些逾距,便没有问。

    许伯衡看他一眼,淡笑着说道“你是想问,为何庆华公主分明与此事无关,却偏偏要趟这浑水。”

    莫惊春抿唇“是因为,贤太妃是她的养女”

    虽然陛下说过,事后会与他说清楚内情。

    可是莫惊春却是不敢想。

    “是,也不是。”

    许伯衡果然是朝野老臣,对于一些旧事知之甚详。他吃下一口暖茶,平静说道“贤太妃之母,正是德清长公主。”

    德清长公主深得当时皇帝喜欢,被破格提拔为长公主后,也并未远嫁和亲,而是嫁给了京城中的权贵。而她对当时的东宫和庆华公主异常喜爱,多次救他们于危难之中。

    莫惊春微讶,听着这些皇朝旧事。

    许伯衡“先帝体弱,虽然贵为太子地位却一直不稳。而当时后宫之中,可丝毫不像这两朝这般安稳,而是风起云涌,堪比前朝。如果没有长公主相护,先帝与庆华公主未必”

    未尽之意,实在明显。

    “先帝最终能够登基,也是得了她的援手。”

    莫惊春敛眉,怨不得永宁帝登基之后对后朝之事并不热衷,而且对于太后所出的东宫疼宠异常,大抵也有感同身受的缘故。

    如是说来,德清长公主确实对他们有恩,而在那之后,庆华公主会抚养贤太妃,也是为了报答这份恩情。

    但若要说插手皇位变更,那就

    “因为庆华公主并不喜欢陛下,”许伯衡捋着胡子说道,“从前,陛下与这位姑母就不对付,也从不往来。”

    莫惊春在心里轻舒了口气,拱手说道“许阁老若是有话,不如直说如何若是有子卿能做到之事,必定竭力而为。”

    许伯衡便笑了。

    “子卿看我在这兜圈子,怕是听出茧子了。”他笑呵呵地说着,“如是说来,确实是有一桩事情,想要请子卿帮忙。”

    莫惊春苦笑着说道“阁老莫要折煞子卿。”

    帮忙二字,确实是严重。

    许伯衡道“还望子卿能劝说一二,让陛下莫要杀性太重。”

    莫惊春有些惊讶,没想到许伯衡说的居然是陛下。他舔了舔唇,轻声说道“陛下从前处理公冶明一事,并未出格。”

    他说得有些迟缓,毕竟此事与许阁老切身相关。

    许伯衡缓缓说道“此一时彼一时。其实陛下与公冶明关系在诸位皇子里,却是不错。当初来往劝学殿那几年,偶尔还能见到他们相谈。而那事,主谋又并非是他,陛下会高高举起,轻轻放下,也是正常。”

    许阁老在说起此事神情平静,他看着莫惊春笑了笑。

    “子卿不必如此,都过去了。”

    莫惊春沉默半晌,方才苦笑,“那便只剩下一问,许阁老为何来寻我说这些”

    若是劝说皇帝,只此一事,满朝文武哪个不能够更别说那本该就是他们尽责之事,压根就无需做出这等私下来寻他的事情。

    这份不同寻常,让莫惊春仿佛背上被抽打了一鞭,冷不丁手指微颤。

    许伯衡迎着莫惊春的视线,淡笑着说道“既只有子卿能劝得动陛下,又何须再去寻求旁人呢”

    莫惊春的喉咙干涸,像是被什么堵住一般,许久方才说道“阁老此言,差矣。”

    许伯衡笑着摇了摇头,为莫惊春满上茶水。

    “其实当初,公冶明一事,不也是子卿劝说下来的吗”他的声音淡淡,倒是没有任何压迫,“那许是说明,子卿更合陛下的眼缘罢了。”

    莫惊春回去的时候,背上皆是冷汗。

    他汗津津地坐在马车上,却是整个人虚软无力。他下意识抬手抚在小腹,像是从前无意识想要安抚在这里的“孩子”一般,只是现在没了那东西,他这习惯却保留了下来,更像是寻求某种安全。

    所以近来这习惯可给他折腾得好歹,一不经意就给自己惹出麻烦。

    不过如今那纹路有了主儿,倒是没再闹腾。

    他揉着眉心思索着许伯衡的问话,越是推测,却越是头疼。

    不管许伯衡究竟是看出来还是没看出来,他透出的意味却绝非好事。陛下连着与四五皇子亲近的大臣都下了牢狱,无疑是要严查。可是这般大肆的举动却会扰乱朝纲,故而许伯衡才会看出其中的问题。

    如此说来,倒也有些理由。

    可问题便出在许伯衡上,若是莫惊春想置身事外,便从一开始不该答应赴约。而听了许阁老的话,莫惊春想要再挣脱却是不得,尤其是许阁老这样通透的人,或许

    马车轱辘轴了一下,莫惊春差点没撞上车厢,扶住边上蹙眉问道“发生了何事”

    “郎君,路上横了东西,看着有些难搬动,便想着绕远路。”

    莫惊春听了答复,慢慢再重新靠在车厢上,沉默了半晌,他忽而出手,一下子自车厢内扣住车夫的肩膀将他掀翻下车,而后跳出了马车之外。

    凌厉之色浮现于表,莫惊春手中握着一柄自马车内抽出的佩剑,“何人”

    车夫在地上一滚,重跳起来,却没跟莫惊春猜想那般冲过来,反而是单膝跪下,“宗正卿恕罪”

    莫惊春拧眉,这态度不像是要袭杀他。

    身后马蹄哒哒,有人不紧不慢地靠近,“夫子也实在过于敏锐。”

    莫惊春猛然转身,看到一身常服骑在马背上的帝王。

    莫惊春“您怎么又偷跑出来”

    他实在头痛。

    公冶启拖长着嗓音不满地说道“夫子这说得是什么话寡人却也是光明正大走的宫门出来的。”

    莫惊春被公冶启这坦荡荡的态度惊得左右看了看,发觉没什么人后才松了口气,“您莫要这般张扬”

    “既然夫子不愿意坐马车,那不如与我共骑”

    公冶启从善如流地变了说法,冲着他晃了晃缰绳。

    莫惊春“您这一回出宫,又是为何”

    公冶启扬眉,看着莫惊春理直气壮地说道“我与夫子间,可还有许多问题不曾说明。思来想去,如今正事办完,自然得抓紧相谈。不然依着夫子的脾气,可不知要想到哪边去”

    莫惊春没脾气了,“您想要去哪里我走着去。”公冶启都特地为了此事出宫,他还能怎样

    将皇帝赶回宫

    他可没这能耐。

    而正始帝所言,却也如他所想。

    有些暧昧诡谲横在他们中间,一而再再而三的发生,不能等闲视之。

    再加之今日许阁老的话,方才推了莫惊春一把。

    公冶启扬眉,眉间飞着兴味,“城外谭庆山。”

    莫惊春忍不住挑眉,如今这时辰去谭庆山,必定是回不来。

    陛下胡闹一次,居然还要再胡闹第二次

    公冶启踢着马腹走到莫惊春身边,却是不等他答复,趁其不备猛地抄手一捞,将人捞到自己马背上,然后是半点犹豫的时间都不给莫惊春留下,便踢着马腹往城门疾驰,惊得莫惊春脸色剧变。

    他身上可还穿着明晃晃的朝服

    却见劈头盖脸一件披风盖了下来,将莫惊春整个包在了里头。

    既是看不清楚外头,外头也瞧不见里面。

    莫惊春本要挣扎,以他的能耐想要滚下马也不难,可在人声撞进他耳朵后,他却半点不敢再动。

    要是他现在落下马,必然成为众人焦点。

    笼在披风下,莫惊春不得不随着马背颠簸紧靠公冶启的胸膛,却也因此闻到了那熟悉的气息。

    即便他再不愿,身体也仿佛在那一瞬受到安抚,猛地平静下来。

    仿佛人未反应之时,身体却早就接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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