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第五十六章

    “莫惊春和陛下, 是什么关系”

    当张千钊被朝中同僚抓住询问时,他已经懒得再露出愕然的表情,而是拉着自己的脸皮无奈说道“陛下和子卿是什么关系, 我怎么晓得”

    这是第七个了。

    他看了眼这人, 发现他是陛下生辰宴上进出的同僚,索性停住脚步。

    “子卿明知道冲上去就是个死字,还不畏生死地冲过去, 你不觉得这正是我们做不到的吗”张千钊振振有词地说道,“说不得,陛下就是为此, 才觉得他不错呢”

    他这口胡言乱语, 差点连他自己都信了。

    那天夜里发生的事情太多,张千钊如今印象最深的, 怕还是莫惊春冲上去的那一瞬。

    他险些就吓死了。

    莫惊春什时候有了这样的坚毅

    张千钊顿了顿,又在心里摇头。

    着相了。

    莫惊春不一直都如此

    只是从前他不爱在别人面前表露出来, 所以无人知道他的锋芒, 而那一夜

    张千钊冲着同僚吹胡子瞪眼, “你现在还来问我我现在更想知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从陛下生辰出事至今,已经过去五日。

    直到现在, 陛下仍没有上朝。

    在本该是大朝会的时候, 由着老太医步上来, 缓缓说道“诸位皆是朝堂栋梁, 远胜于臣。只是医道上的事情, 臣还勉强能说上几句,就在诸位面前班门弄斧了。”

    老太医先是吹捧了几句, 方才继续说。

    “陛下身上, 有两味毒。一种是吸引毒虫的药粉, 一种是致人发狂的毒药。这种毒会令人轻易发狂,一旦无法阻止,便会发生那夜的祸事。

    “但此毒也有克星。

    “诸位可还记得,那一夜,宗正卿舍身救驾,割破手腕流血引走毒虫之事”

    朝中苦等的王公大臣本是微微蹙眉,勉强打起精神听着老太医说话,毕竟刘昊就站在他身后。

    刘昊代表着正始帝,那老太医在这里,也是皇帝的意思。

    老太医提及莫惊春时,当时站在前列的大臣便点了点头。其中有许伯衡,薛青,还有黄正合等等。

    他们的点头,就让那些后来者不知道的,也茫然跟着点了点头,听着老太医在讲那些跟天书一般的事情。

    老太医见当夜的事情有人知道,这才点了点头,继续说话“陛下的情况已经缓解,但他中的毒和毒虫同出一脉,所以正正好,也会被宗正卿所安抚。”

    “院首这意思,难道是需要宗正卿割血”不知是哪个率先问的,不过听这声音,应该是张千钊。

    老太医捋着胡子蹙眉,“此前入药,是需要一二则,但这两日是不必了。陛下的状况已经好转,内阁不也呈上奏章,得了陛下批阅了吗”他朝着许首辅欠了欠身。

    许伯衡颔首。

    “所以诸位近来,要是看到陛下和宗正卿同进同出,倒也不必担忧。”老太医淡淡说道,“是为了化解陛下的症结。”

    老太医这一通胡吹,相信的人不知有几个。

    但也容不得他们不信。

    毕竟正始帝的疯狂是事实,莫惊春当时冲上去救下了康王和张家,也是事实。这些事实混在一处,也为那一夜的暧昧言行遮掩了不少。

    而如今,莫惊春还未出宫,宫外喧嚣至上的流言就被压下,逐渐变作了唾弃百越人的方向去。

    王公大臣,文武百官究竟信不信,谁也不知。

    至少面上还是信的。

    不过这些时日,背后谈论莫惊春的必定不在少数。

    莫惊春捂着鼻子连打了几个喷嚏,正在给正始帝诊脉的老太医就看了过来。而身旁那高大俊秀的男人,便也跟着一齐看了过来。

    公冶启的眼神幽深,直勾勾地看着莫惊春,眉宇还留有少许戾气,但神色平静,“可是伤寒了”

    莫惊春“眼下天气正热,应该不是。”

    他揉了揉鼻子,总觉得是背后有人谈论。

    莫惊春叹了口气,他在宫中已经四五日,迟迟没有出宫,甭说是谈论,就算是非议他是也是自然有的。

    老太医松开手,欣慰地说道“陛下的脉象可是好上太多,只要最后两贴药按时服下,当无大碍。”

    莫惊春“陛下可大好了”

    老太医颔首,总算露出一丝笑意,“正是如此。”

    莫惊春松了口气。

    帝王倚靠在背椅上慵懒地看着他们两人,“寡人都没说什么,你们两个倒是在这自顾自的高兴。”

    莫惊春淡定地说道“陛下,还是要遵医嘱。”

    正始帝肯让老太医诊治,本就是一个无声的信号。

    他坐在旁边倦怠地揉了揉眉心,就见老太医看了过来,细细检查过莫惊春手腕上的伤势,然后颔首,“只要不大动,慢慢养着,就无大碍了。”

    公冶启蓦然说道“他的左脚脚踝上,还有几处被毒虫啃咬的痕迹。”

    莫惊春当即脸色微红,都想要用袖子挡脸,不敢再看老太医的脸色。

    他脚踝上确实有几处伤口,但是那伤口零零碎碎,再有莫惊春认为毒性已驱,只剩下这几个普通的伤口,就懒得再麻烦太医了。

    可这样隐秘的地方,若是莫惊春提起才是应该,怎会是公冶启来提

    即便老太医早就知道他们是哪种纠缠,可莫惊春依旧耳根发红,恨不得刚才就堵住了公冶启的嘴。

    莫惊春“您别”

    但是老太医已经摆出要看的架势,莫惊春也只能无奈让了。

    只是在褪去鞋袜后,莫惊春似乎想起了什么,整个人的动作都僵住。他的手指停在裤腿上不再动,原本只是耳朵微红,紧接着是整个后脖颈都红遍了。

    正始帝散漫说道“夫子,怎么不动呢”

    从他这个角度看去,刚好能够欣赏后脖颈红透这般美景。

    莫惊春在心里把正始帝揍了千八百遍,最终还是扯开裤腿,侧过去让老太医看脚踝上的伤口。

    伤口分布在脚踝后面,几处尖锐的孔洞很是渗人,但看着应当是上过药,伤口看起来也粉嫩粉嫩,并无附毒的迹象。

    许是莫惊春的脚从不见天日,所以特别白皙淡粉,但毕竟练过武,脚板仍有粗糙的茧子,然这样一只脚,在脚踝的上侧,正扣着一个精致的金环。

    那金环极细,若非它牢牢紧贴在莫惊春的脚上,或许轻易一抛,都再看不见。

    只这样轻轻束住,就莫名多了几分淫靡诡谲之感。

    莫惊春自暴自弃,只别过头去。

    老太医神色自若地给莫惊春检查过,去净手再开药方,“宗正卿的伤口并不严重,或许这毒虫于他而言当真无害”

    “是侥幸”

    正始帝猛地沉下脸,阴郁难看。

    莫惊春穿戴鞋袜的动作也停住,心里叹了口气,确实是侥幸。

    老太医没有再说,迅速开完药,就将药方递给两位查看。而他则是看了看莫惊春,笑着说道“宗正卿请伸出手来。”

    莫惊春莫名觉得会后悔,稀里糊涂就伸出手去。

    老太医按住左手诊了一会,又让莫惊春伸出右手。

    这幅场景如此熟悉。

    莫惊春还没想起来这种熟悉感从何而来时,便听到老太医说道“宗正卿这段时日,可莫要纵欲。”

    “咳咳”

    一下子呛住的人居然是在看药方的正始帝。

    帝王猛地咳嗽了好几下,在后面候着的德百立刻上前给陛下倒水,连续灌下两杯后,老太医的声音还在不疾不徐地说着,“莫要仗着身体好,就胡来。这种事情,该要节制的,还是要再节制。”

    老太医的眼绝不朝着帝王飞上一眼,却字字句句都像是在戳帝王的背脊骨,让公冶启不自觉坐正了。

    莫惊春难得看到公冶启这种坐立不安的模样,忍不住笑了出来,之前的尴尬情绪也便消失不见。

    等老太医分别给两人检查完身体,再退出去的时候,德百就跟着一起出去。

    今日开始,跟着正始帝的人就是德百。

    刘昊已经报过了。

    眼下刘昊正趴在床上养伤呢。

    他得了帝王的允许,花了三四日的时间,以雷霆般的力道将这一次涉及的宫人全部查了出来,这其中纵然有牵涉到太后的,却也毫不留情。

    等处理好这件事后,刘昊就去自领了三十棍。

    这三十棍打下来,刘昊的后背都皮开肉绽了,可他知道要是陛下想他死,十下都足够把他打成烂泥。

    今日开始,便是德百接手处理后续的事情,同时御前的事,也由着他顶上。

    倒不是刘昊不想自己沾手,可陛下虽允诺了他可以在处理完这些后再去领罚,能拖一日两日,当真能拖上半月不成

    刘昊可不想赌这情面。

    德百出去后,殿内就剩下莫惊春和公冶启两人。

    莫惊春“刘昊对陛下,倒是一片忠心。”

    公冶启淡淡说道“心思太多了。”

    这却也是实话。

    但是忠心这点,就抵得过旁的了。

    “您就非得在这时候让老太医给臣看病吗”莫惊春无奈,他可当真后知后觉,还真以为陛下是关切他。

    公冶启无辜地说道“子卿这可是错怪我了,人莫要讳疾忌医。”

    莫惊春忍不住想磨牙。

    那金环,确实是莫惊春让人打造的礼物。

    但是这礼物最开始的时候,莫惊春压根没想到正始帝会用到自己身上

    他是听说过,手镯手环这种东西,最初诞生时便带着一种禁锢的恶意,只不过久而久之,变作了装饰漂亮的物什。莫惊春思来想去,除了莫家准备的贺礼外,他实在想不出来要私下送什么,最终想到了手镯。

    不必繁华,不必细腻,只是简单的金环便是。

    莫惊春这时想的,不过是满足陛下一贯的野望。

    虽然只是个指代,只能当做满足,无法实施。

    毕竟

    莫惊春其实猜得到公冶启的一点心思。

    帝王有时候是恨不得将莫惊春踹在腰带上带走的,可这样着实无法,便权当是一种无法满足的象征。

    可礼物这东西,送是送了,心里隐秘的心思对方能猜到几分,这就只能靠收礼人去想。且也从未听说过,这送出去的礼物,居然还能再回到送礼人身上的

    这可实在是,实在是可恼

    莫惊春犹能记得那一夜,公冶启在打开匣子后,硬要将金环往他身上套时,他汗涔涔拼命挣扎的话,“这是赠予陛下的物什,怎可用在臣身上”

    公冶启阴鸷猩红的眼望下来,阴测测地追旧账。

    “子卿叫我什么”

    莫惊春实在是叫不出口,在被掀过来,强制着在脚上扣上环后,公冶启犹不足地压在他身上逼问,“子卿,你该叫我什么”

    一声闷哼。

    “说呀之前,不是教过子卿的吗”

    金环是他的,可金链就不是了。

    莫惊春也不知道陛下究竟藏了多少这种不当有的古怪东西只觉得满耳朵都是那清脆摇曳的响动,让人几近晕厥过去。

    手指压在肩膀上,几乎让人沉迷的感觉。

    “阿,阿启”

    公冶启扣住肩膀的力道在那一瞬,生生掐出几道淤痕。他完全不知道自己脸上露出凶煞嗜血的恐怖笑容,真真如同恶兽鬼神,恶意与狂喜展露无遗。

    莫惊春想起那一夜公冶启的狂态,还有刚刚老太医的话,恨不得能有公冶启那样的没皮没脸。

    正始帝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莫惊春百思不得其解。

    他动了动脚,“这物什,阿启什么时候打算去除”

    公冶启扬眉,含笑说道“这可是子卿送我的宝物,自然该让子卿贴身戴着。”

    莫惊春咬牙切齿,“我送这份礼,不是让它出现在我身上的”

    尤其,还是脚踝

    原来这物什还能套在脚上

    莫惊春真是被公冶启心里的花花主意折服了。

    公冶启淡定自若地说道“连着几日不理朝政,这种感觉可实在爽利。子卿以为如何”尽管莫惊春知道他是在转移话题,可还是不争气地跟上了。

    毕竟朝政可是大事。

    莫惊春“虽然内阁可以处理大部分的事情,可要如何处置高利和百越,还得等到你的决断,更何况,那一夜的事情,眼下宗亲,怕还是要给个交代。”

    公冶启冰冷地笑道“交代什么交代那一夜没杀了他们,不正是个完美的交代吗”

    莫惊春无奈说道“虽然老太医的话确实安抚了王公大臣,可是他们毕竟还是需要陛下亲自出面百越毒药的说法可以掩饰一二,他们却不一定会信。”

    “他们会信。”

    公冶启漫不经心地说道。

    “相比较一个疯帝,他们更愿意接受这疯态只是偶然,是中了百越毒药罢了。”公冶启看向莫惊春,平静地说道,“这是文武百官该有的念想。”

    至于宗亲

    公冶启低低笑了起来,“他们倒是恨不得我就此发疯,从此就连起兵都有了由头。只不过如昨夜那般疯狂的,他们却不愿意见。毕竟这种是活生生要了他们命去。”

    如果真是那夜的疯态,那还不等他们行事,早就一刀一个王爷了。

    莫惊春微涩,他似乎猜到了帝王要说什么。

    公冶启淡淡说道“子卿,这世上好人总归难做,既要留下万世流芳的名声,就需得处处克制,不能留下一丝一毫的差错。

    “我倒是想学学父皇,做一个十足的好皇帝,面面俱到。可是认真想来,那并非我,我也不愿做。”

    永宁帝和正始帝是父子同脉,可两人确实是毫不相干的脾性。

    除了从眉目里能看出几分相似,性格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截然不同。

    莫惊春“那是自然,无论是何人,都无法做到全然相同。便是父子,手足,姊妹,也是如此。”

    提及家人,莫惊春微蹙眉头。

    他进宫前带的人是卫壹,以他的急智,应当知道出事了。

    只是他这几日都不曾回家,不知桃娘又是什么模样。

    思及此处,莫惊春无奈叹了口气。

    只是他这声叹息是在心里,却仿佛叹在了面上,被公冶启一眼看得出来。

    莫惊春就感觉身侧压上来一个沉重的力道,公冶启的声音在他耳边低低响起,“子卿这是想家了”

    莫惊春斟酌了片刻,“我从未离开这么久,家里人怕是担心了。不过现在家里也应该知道发生了什么应该不会多虑。”

    “他们不知。”

    公冶启骤然说道。

    莫惊春挑眉,看向黏糊糊压在肩头的帝王。

    公冶启似笑非笑地说道“子卿最害怕的,不就是坏掉你我的声名吗百越毒药这个说法,非常可信。眼下朝廷内外,顶多骂上几句百越,猜忌你我关系的人,应当没有几个。”至于那些敏锐的老狐狸,多少是觉察出什么。

    但这隐晦的感觉,并不足以让他们表露态度。

    谁又知道陛下的发疯,是偶然,还是往后都如此

    他们不敢轻易在正始帝的雷点上蹦跶。

    莫惊春“多谢陛下。”

    帝王并不怎么在乎,之所以苦心孤诣去改变流言,多半是为了莫惊春。

    公冶启懒懒地说道“我待子卿如此刻薄,总不能事事都我独占,旁的责任全由你来承担。”他倒是在这时候,方才晓得之前自己待莫惊春的种种威逼,确实过分。

    莫惊春微讶,原本藏在袖里的手指略蜷缩,竟是被帝王捉住,一点点掰开来看。

    “不是如此”公冶启扬眉,“传出去我倒是无所谓,但要是有人污言秽语说你什么,我发火杀人,你又不高兴。”

    莫惊春“你从前不会讲这样的话。”

    不管是这种近乎体贴莫惊春的话,还是那种随便杀人的话。

    公冶启“人总是要有些长进。”

    他拆下莫惊春的发髻,手指在披散下来的墨发里穿梭,笑着捉住发尾停在鼻尖。

    “今日若是子卿要家去,那便去罢。”

    莫惊春微顿,平静地说道“难道阿启,想要去见太后”

    公冶启从胸腔里哼了一声,漫不经意地说道“再不去见太后,怕是有些麻烦。”

    莫惊春沉默了片刻,“太后娘娘虽是为了你好,却总与你不在一处上。从她的角度来说,或是会觉得阿启不懂她的心意,不过我倒是觉得,她从未想过要害你。”

    “太后不会害我,可太后却会杀我。”

    公冶启冷冷地说道“她一日如此,便一日无法解脱。”

    莫惊春敛眉,杀吗

    对于陛下,屡屡大动肝火,怕也与杀他无异。

    莫惊春要离开前,公冶启仍懒在软塌上,一只胳膊停在屈起的胳膊上,不知捉着一撮什么物什,慢条斯理地说道“子卿,家去后,那东西可莫要拆下来。”

    莫惊春回眸看他,只见公冶启露出森然的微笑。

    “我知子卿仍有迟疑,不过此乃人之常情子卿回去后,若能思之再思之,我便心满意足。”

    莫惊春抿紧了唇,说着心满意足的人,却正是祸根。

    他只略略欠身,便大步朝外走去。

    正始帝在软塌上略坐坐,好半晌还是起身,背着手走到寝宫内,在那张宽大的寝床上,仍有莫惊春睡过的痕迹。眼下没有正始帝允许,也不会有人在他们两人相处的时候进来打扰。

    他弯下身去,在床侧按了按,一个暗箱就弹了出来。

    正始帝将暗箱打开,里面摆在最上头的正是那一夜用过的金链子。那链子上刻着繁复的纹路,细腻缠绕下来异常漂亮精致。

    它用在夫子上的效果,也正如想想中那么好。

    尤其是灯火通明的时候

    莫惊春的羞耻感让他几乎死去,却只会让公冶启更加发癫。

    手指捡起金链,底下又是几个圆圈状的模样,与莫惊春脚上的那个很是相似,却比其要大上两圈,在内侧都垫着厚厚软软的垫子,像是从一开始的时候就考虑到磨损皮肉的可能,于是做足了准备。

    数来数去,倒是有四个。

    再往下,便是一些毛绒绒的圈套,还有些更不能为人道也的东西。

    这个暗箱要是被莫惊春看到,怕是当即抽刀杀了公冶启这个杀才的心思都有。

    帝王将金链抛下,又捡起来脚环,自言自语般地说道“失策,不该将金环扣在子卿身上。合该是我赠他一个,他赠我一个才是。”

    这样才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莫惊春的骨架比他小,那金环或许从一开始,确实是用作手环。

    毕竟若是套在手腕上更为合适,脚踝就显得紧致了些。

    罢了。

    正始帝将蠢蠢欲动的念头强行压下,再把打开的暗箱关了回去。心底一直咆哮的凶兽确实逐渐安静下来,公冶启疯狂失控的念头蛰伏在皮肉里,只剩下缭绕不去的寒意。

    “德百,”帝王平静地叫人,“更衣。”

    眼下,宫中,等着他的人,却还有一个。

    太后得知正始帝抵达时,已经是下午。

    帝王很少在这个时候来见太后,每逢下午,多数是他在御书房的时间。

    太后今日穿着藕色衣裙,手中正捉着个绣棚在做女红。她的身边只跟着一个女官秀林,其余侍从并不在内,显得室内空荡荡的。

    “太后宫中,怎么只得秀林一人伺候”

    正始帝自然是认得秀林,偶尔便是她替太后来送些汤水,也常常是她来长乐宫传话。

    太后脸色微变,停下动作。

    沉默了半晌,“你如今,竟然是连一声母后都不愿意叫吗”

    正始帝站在殿中背着手,“太后又何尝将寡人看做儿子”

    太后一个失神,针尖扎破指头,刺痛让得她嘶嘶轻叫了声,猛地抽了出来。那滴血渗出来,染红了布料,让这原本是素青色的布料显得不伦不类。

    太后看着这染红的布料,突然兴意阑珊,将手里的绣棚丢到一旁去,也不让女官秀林走近,望向刚才往前走了一步的正始帝,“那陛下前来又是为何特特来奚落哀家的”

    张家的脸丢尽了。

    不管是奉先殿的事情,还是太后纵容张家的后果,都让张家丢进了脸面。如今京城里有头有脸的人都知道张家做下的事情,即便张家出了一个太后,如此颜面无光的事情,终会让整个张家蒙羞。

    如果不是正始帝做得这么绝,本不会如此。

    正始帝“行差踏错的人,并非寡人。寡人又为何要给无足轻重的人遮羞”

    太后猛地看向正始帝。

    帝王幽冷的嗓音在殿内响起,“太后,张家不过卒子,是您重要,方才显得他重要。如若您为了这卒子,而反过来与寡人为敌,为了所谓权势,而疏远寡人,那这卒子本就当诛。”

    太后厉声说道“皇帝,你可知道你在说些什么”

    正始帝迈步往前,冰冷地看着太后。

    “寡人知道寡人在说什么,可是您,知道您要的是什么吗”

    世上,从无两全的事情。

    正始帝知道自己阴毒。

    所以他用莫家人,将莫惊春牢牢禁锢在自己身边。他知道自己卑劣无耻,贪得无厌,可让他松手不可能。

    莫惊春太过敏锐,又是如此狡猾。

    他知道做不到在保全莫家的时候,又保全自己,所以从来都不会想要两手都要。

    当然,这并非莫惊春之过,而是公冶启太过贪婪刻薄,索求无度。

    可太后才真真是如此贪求。

    张家借由太后步步试探正始帝的界限,如今已经到了帝王无法容忍的地步。他从不是好性,这几年饶过张家,不过是因为太后。可一旦帝王连太后的颜面都不想给,那张家,还能剩下什么

    其实张家,不也正是被太后的纵容惯坏的吗

    太后颓然地坐在位置上,那美丽漂亮的脸上是从未有过的倦怠。其实不等正始帝来,她就猜到了这个结果。

    如果正始帝还能放过张家,那一夜,就不会在朝臣的面前揭开奉先殿的事情。

    正是因为太后对长乐宫的试探,方才掀起了正始帝的不满反抗。

    太后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疲倦。

    “高利那件事,确实是我做得不妥。”太后倦倦地说道,“刘昊之于长乐宫的重要,我也不是不知道,可是那小子对我总是抱有戒备,我再如何能害你不成”

    太后的所作所为确实不妥,可是从头到尾,也的确不曾有过谋害正始帝的心肠。

    正始帝“然您的所作所为,却从不将寡人所欲之事放在心上。”

    他的眼底阴沉得恐怖。

    “您想要子孙成群,想要张家平安,想要后宫掌权,想要所谓的和和美美,可是您怎么从来都不问问寡人,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太后的好意,究竟是太后想要,还是正始帝想要

    帝王从不是个宽容的人。

    也从不会给过多的机会。

    张家,决不能留

    莫惊春出了宫门,万万没想到在外面等着他的人,会是卫壹。

    不过他是最合适的人。

    卫壹从马车旁窜了过来,扶住莫惊春的手,脸上带着难以掩盖的紧张,上下打量自家郎君。

    莫惊春看着他那模样,笑了起来。

    “好端端的,怎么这么看着我”

    卫壹看着郎君脸上淡定的笑容,忍不住说道,“您觉得没什么,可将小的吓得浑身都是汗,家里头可都在等着您呢。”

    他在莫府上呆久了,久而久之,也对莫家产生了一点归属感。

    莫惊春上了马车,“家里头可还好”

    卫壹将车帘放下,坐在了车夫的位置上,“都还好,只不过最近坊间传闻乱七八糟,大夫人听到一些奴仆讨论之后,便将那些奴仆惩罚了一顿,不许旁人再说。”

    莫惊春敛眉,清楚如今外头,怕是什么都有。

    卫壹驾着马车,朝莫府上走,不紧不慢说道,“不过最近几日,大家都在骂百越给陛下下毒,依着小的看来,也有些人在称赞您英勇救驾的本事,倒是没几个人说那些污言秽语。”

    虽然府上不许再说,但是卫壹和墨痕两个人都是经常在外走动的,对于外界自然比内院知道得清楚些。

    这流言蜚语的细微变化,也很快觉察到了。

    卫壹在心里感慨好在陛下出手,如今清清朗朗,方才让他心头也安顺了一点。

    不然那些腌臜话,他是半点儿都不肯听。

    莫惊春坐在车厢里,听着卫壹说着那些有的没的的话,心里头的焦躁才渐渐退去。他临行前陛下说的那番话,不是无的放矢,只是莫惊春不愿在此时细想。

    车外清风吹起了窗帘,将外头的些许热闹气氛也吹了进来,来往叫卖的行人和擦肩而过的男女一色,正是这京城中最是普通寻常的景象。

    莫惊春看了一会儿,脸上也不自觉带上了浅浅笑意。

    等到马车在府外停下,还没叫门的时候,莫府大门就突然打开,有一大一小两个小孩儿从里面蹦了出来。莫沅泽已经是大孩子,穿得一表人才,异常正经,但是他跟在桃娘的后面跟着跑的模样,却又有些不稳重。

    “慢点,慢点”

    莫沅泽忍俊不禁。

    许是因为桃娘曾经的过往,她对莫惊春粘人得很,这几日不见,可将桃娘吓坏了。

    莫惊春下了马车,将女儿抱起,看着莫沅泽,“怎么在门口等着”

    莫沅泽无奈“卫壹带着马车出去的时候,桃娘就已经在外头守着了。”他也不可能让一个小姑娘家独自站在大门阍室,所以就只能让几个侍女搬来了椅,让桃娘坐着等。

    莫惊春笑了笑,手掌拍了拍桃娘的背脊,抱着她进了府上大门。

    既然回来了,自然是要去见见大嫂。

    徐素梅正在屋内处理账簿,在听到小叔子回来的时候,心里忍不住松了口气。

    这几天她心中一直绷着一根弦,就生怕莫惊春在外面出了什么事。

    即便已经有人特特传回消息,告知了宫中发生的事情,而后陛下的毛病与百越的情况也不断传了回来,可追根究底,没有亲眼看到人平安回来,那就做不得数。

    她的丈夫是在战场上杀敌,耳濡目染之下,她也知道,万事万物不到最后一刻,就有可能绝地翻盘。

    战场上如是,这生活里,也同样如此。

    而陛下的发疯,不就是一桩极其不稳定的事情吗

    徐素梅看到莫惊春进来,笑着让侍女去准备茶点,复上下打量了一下他,叹息着说道“好歹是没病没灾。”

    莫惊春的伤口掩盖在袖子底下,看不分明,而外头传来的消息也不会细致到这个程度,只隐约说了几句。

    徐素梅自然问起来发生的事情。

    莫惊春没有避让着两个孩子,不紧不慢将当夜发生的事情说了个大概,只是略过一些不能言说的隐秘。

    徐素梅听完之后,整个人变得沉静了一些,似乎是在思索莫惊春所说的话。

    “陛下对子卿,似乎别有一番信任。”

    也由不得徐素梅这么说,因为她听完陛下和莫惊春两人交手后,心中的震撼大过一切。她清楚自家小叔子,如果不到万不得已,他是绝对不会做出这种在众人面前显露的事情。

    可是到了万不得已,也便是陛下的疯狂到了极致。

    若是这种情况,莫惊春又怎么拦下陛下的

    徐素梅不期然想到了外面坊间的传闻,也想到了数年前曾经有过的猜测,更是想到了心中一闪而过的恐慌。

    她敏感地觉察到了什么。

    纵然莫惊春和陛下没有什么,可是陛下对莫惊春的态度,却必定有几分暧昧的情愫。

    这些年正始帝的后宫干干净净,从未有一人入住,其实已经有不少人在猜测,陛下其实不好女色,而是好男风。

    莫惊春虽然不知道徐素梅在想什么,却也觉察出大嫂有些异样的眼神,他想了想,拍了拍桃娘的胳膊,“桃娘,我要与大嫂说些事情,先出去陪着沅泽顽好吗”

    桃娘眼巴巴看着莫惊春,然后点了点头,将手里揣着的东西递给莫惊春。

    莫惊春看了看,露出个淡淡的微笑,“这是桃娘想送给阿耶的吗”

    徐素美在旁边笑着说道“这可是她做好的第一条,就眼巴巴等着来送你。谁曾想出了这样的事情,你连着好些天都不回来,可叫她伤坏了心。”

    莫惊春摸着桃娘的小手,也看到了几处痕迹,语气变得更加轻柔,“多谢桃娘。”

    桃娘于是高兴起来,跟着莫沅泽出去了。

    莫惊春低头看着桃娘绣的手帕,其实那绣出来的花非常粗糙,就连花瓣跟叶子都走了形状,那粉嫩的色彩经过不规则地绷紧而变得粗细不一,深一块浅一块不甚好看。

    可这是桃娘送给他的。

    莫惊春笑了笑将这块手帕小心叠了起来,塞进了怀中。

    徐素梅就在旁边看着,眼底流露出欣慰的神色。现在的莫惊春可比几年前枯燥乏味,了无生趣的模样好了许多。

    生活的时间久了,彼此也当真就成了亲人,不在有什么内外之分。所以徐素梅想说的话便也没那么遮遮掩掩,而是直截了当地问。

    “你与陛下之间,究竟是什么关系”

    徐素梅之所以会问,并非因为外界的传闻,而是发自本心。

    这个问题,从多年前,徐素梅就已经藏在了心里。

    莫惊春顿了顿,尽管他已经猜到了大嫂想要问什么,但是徐素梅直接这么说出来,却也让莫惊春吓了一跳。

    莫惊春沉思了片刻,慢慢说道“陛下对我应当是有些情面,若是也的确能够安抚一二,免得再次发作。”

    徐素梅脸色微变,不自觉的,她的手指就抓紧了手帕,隐约有些痉挛。

    莫惊春笑了笑,“大嫂莫怕,也没什么”

    他后面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徐素梅打断了。

    “我只问你,陛下是不是威胁过你”

    徐素梅不用想都知道,莫惊春是绝对做不出什么与帝王断袖的事。他这一生循规蹈矩,从不出格,如说有什么能诱他走向错道,那只有可能是陛下做了什么

    莫惊春一瞬思及从前至今的种种,有些事情,不过数年,就如同在前世,已经朦胧不清。

    他这一刻的沉默,已经足够。

    徐素梅气得站起身来,那桌上的账簿都被她带得飞乱,她几步走到莫惊春的身前,“陛下如此折辱你,子卿为何不早些说不管是父亲还是你兄长,都不可能任由你”

    莫惊春感受到徐素梅的震怒,露出苦笑的神色。

    “从前是有些坎坷,只是事到如今,再说没有我之过,倒也显得轻飘飘了。”莫惊春不是想给自己揽错,只是从前那种种惩罚确实吸引了一开始就自趣味而来的公冶启。

    他只不过面上看着是个人,实则从一开始的时候就展露了疯狂的本性,是莫惊春没看透。

    问题在于公冶启。

    莫惊春和公冶启的纠葛,不是简简单单的强迫能够概括。

    尽管老太医什么都没有说,可是莫惊春在冥冥之中,还是感觉到一种无名的压力。在正始帝发疯的时候,能够拦住他的人,似乎只剩下莫惊春了。

    那一夜,在正始帝骤然住手的一瞬,莫惊春就已经感到莫大的痛苦。

    太后莽撞,与陛下生隙。

    先帝已死,再如何追思,也是不再可能。

    那莫惊春呢

    满朝文武,王公大臣,值当公冶启上心的还有几个

    无一可靠。

    莫惊春蓦然有种天大地大,无处可逃的错觉。

    他能逃吗

    即便莫家真的有能力自保,莫惊春抛下一切离开后,那公冶启会变得如何整个朝廷天下,又会如何

    有些时候,莫惊春痛恨自己想得这么深,却又不得不想得那么深。

    徐素梅是在关心他,可是这份关心,在莫惊春本就紧闭的脾性下,来得太迟了些。恍然回首,莫惊春再看他做过的所有事,却发现每一桩,每一件,都在朝着一条既定的道路上在走。

    耳边是徐素梅担忧的问话,“还是说,你对陛下”

    他对陛下,又是如何

    “我知子卿仍有迟疑,不过此乃人之常情子卿回去后,若能思之再思之,我便心满意足。”

    脚踝本该早就习惯了的地方蓦然刺痛起来。

    莫惊春疲倦地说道“从前,我或许该是恨他的。”

    徐素梅看他。

    莫惊春说话的时候很是平静,更有些不喜不悲的神色,“我并不喜爱男子,更不想和皇家扯上关系。陛下是朝廷的未来,只要他能一直那么才德兼备下去,无人会不簇拥在他身侧。可他偏偏”偏偏有了这样的心肠,偏偏是个疯子

    莫惊春如何不恨他从前经历过的那些,难道是他甘愿忍受的

    他如今这幅身躯变得如此淫靡不堪,难道是他乐意见的如果不是因为精怪一逼再逼,莫惊春不会步步走到这般地步。

    莫惊春如今的手指,方才是痉挛不已。

    “子卿”

    徐素梅的脸色难看,在莫惊春身旁坐了下来,“今年入秋,父亲和他都会回来。到时候你就走吧。”

    莫惊春轻笑起来,摇了摇头。

    “大嫂,天下皆是国土,能到哪里去”

    方才那一瞬破碎的神情,已经再度被莫惊春包裹起来。他就像是坚韧的面团,外表看着无甚大碍,其实却比顽石还要坚强韧性。

    “我离开后,要是陛下再度发疯到时候,我还是不得不再回来,折腾这一出,又有什么意思呢”

    莫惊春看得比谁都远。

    公冶启的病症无药可解。

    如今莫惊春是他唯一的良药。

    不管是任何人,在意识到这点的瞬间,都不可能让莫惊春离开。

    就连莫惊春自己,也做不到。

    公冶启便是一个敲骨吸髓的疯魔。

    在他自己还未意识到莫惊春重要性前,其贪婪恶欲的本性就已经将莫惊春牢牢霸占,绝不能离开。

    徐素梅不解其意,却能从莫惊春身上感受到一种无名的恐惧,这种恐惧不是来自于莫惊春的情感,而是来自于对陛下的恐慌。

    仿佛有那么一瞬,她在莫惊春身上看到了无形缠绕的丝线,让他无处可逃。

    “可有朝一日,陛下他总是会再立后宫,届时”

    莫惊春抵着额头,听着这话竟然是笑了出来,喃喃说道“若是有朝一日,他真的能再立后宫,那才是疯了。”

    到时候他最先怀疑的,怕是这个陛下,还是不是原来的陛下。

    这就是公冶启用这几年的胡闹深深烙下的印痕。

    莫惊春已经很久不去思考那些沉郁痛苦的事情,若非被徐素梅触碰挖掘,他或许都体味不到自己曾是那么深沉的痛苦。

    徐素梅见劝说不了莫惊春,心里已然有了自己的主意,却见莫惊春按住大嫂的胳膊摇了摇头,低声说道“卫壹是宫里的人,整个莫府上下,陛下肯定还安排了人手。宫里的暗卫身法都比府内家丁好上许多,不管大嫂要做什么,都且按下。”

    徐素梅猛地盯着莫惊春的眼,却只看到了一片平静。

    莫惊春淡淡笑了起来,“大嫂莫怕,我不会累及莫家。”

    徐素梅叹息了一声,“从十几年前,便是你在为莫家一再退让,家里怎可能让你继续如此。”

    莫惊春似乎猜到了徐素梅想要说的话,“兄长那边,若是要说,还是等他们回来再谈。”算算时日,已经差不离了。

    从主院出来,莫惊春沿着游廊走。

    他走得很慢。

    耳边仿佛还在回响着正始帝在离开前的那句话。

    思之,再思之吗

    莫惊春下意识摩挲着手腕的纱布,那底下是愈合未好的伤口。左脚脚踝上的金环尽管已经没有感觉,可是每走一步都会有下意识的摩擦。

    他恨公冶启吗

    或许没有从前那样怨怼了,各种情感混淆在一处,爱恨纠缠,莫惊春已经说不清楚究竟是什么情感。

    就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楚,又如何能给旁人道明

    那他爱公冶启吗

    莫惊春猛地顿住,望着还未走尽的长廊。

    爱吗

    良久,莫惊春才再迈开步伐。

    若说不愿意见他死,也不愿意看他癫狂嗜血的模样,希望他长久平安地稳坐帝位,盼他生辰高兴,却又希望他离自己越远越好如果这样复杂的情感,也能算是爱的话。

    那他待公冶启,或许也有一些扭曲诡谲的情谊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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