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要说全。
莫惊春面无表情地想。
这着急忙慌突然来一个任务, 他压根不可能立刻就赶过去。这种突然的,临时的任务,一般都极其紧急, 但是精怪的口吻又不像是当初危及陛下性命时那么着急。
至少属于那种成功最好, 失败拉倒的那种。
时间久了, 莫惊春逐渐能够分辨出精怪的任务哪些是要紧的, 哪些是可以稍稍次之。但即便是次之, 会被精怪特地列出来的, 必定还是要紧的。
若是失败, 还是要接受惩罚。
莫惊春如今已经知道这些惩罚的规律。
即便他跟陛下的关系已经变得暧昧了些,但若要莫惊春再面对那样任意亵玩的情态, 他还是忍受不得。
尤其是他跟陛下的情事,其实并不那么急迫。
寻常总归是一二次的温情,便又结束。
只有在陛下情绪不对的时候, 才会异常难捱。
天马行空想事的时候, 莫惊春人已经出现在了阍室,卫壹和墨痕跟在他的身后,听得莫惊春嘱咐墨痕, “我有事要出去,什么时候回来还不确定。夫人和父亲那边, 便说是袁鹤鸣有事相请。”莫惊春毫无负罪感地将这个名头推到了袁鹤鸣身上。
墨痕欠了欠身。
莫惊春上了马车, 卫壹则是翻身成了车夫。
卫壹的脸色有些担忧, 可墨痕更是古怪。
他默默送走了莫惊春,在心里叹息地想道, 看来郎君还是受不住“夫人”一人在宫内过除夕, 特特在这时候赶去陪伴“夫人”。说是这么说, 一想起夫人的模样是三大五粗呸, 是高大凶猛的正始帝,墨痕还是默默萎掉了。
他将大门合上,被突如其来的寒风卷得身上直哆嗦。
墨痕喃喃说道“今年可真是太冷了。”
冷。
实在是好冷。
不过便是在这样的冰天雪地,除夕的年味仍然不退。
整个京城都陷入了热烈的氛围中,大红的绸缎从北面铺到南面,就连烧毁的通天楼也已经重新再建。那极高的彩楼就在通天楼的隔壁,在一阵阵欢呼中,再有人跳上去。
一如往昔。
今日是除夕,宫内设宴,凡是在京城的宗亲都会入宫。
当然,只有亲王和郡王得以入殿。
还是在交泰殿。
交泰殿经过工部修缮后,与从前的装饰别有不同。
那是得了陛下的金口玉言,说是没必要跟从前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干脆便换做新的,洗洗晦气。工部正在翻从前的图纸,得了陛下这话,干脆又重新造了一个。
工部尚书曹虚是个能干人。
是这两年才被换上来的,四十好几的人,偶尔去巡查建筑,说得头头是道,还能亲自动手。
他造出来的宫殿,虽然没有之前金碧辉煌,却是另有一番雅趣与庄重。
因为正始帝说了,拨款不多,无需造得光鲜亮丽。
陛下不是个喜好奢靡的人,所以曹虚就更加放心。
如今殿内,顶头那两位却是不在。
太后中途离开,是因着宫内女官告知大皇子醒了,她便急匆匆离去。正始帝当时正在被几个叔伯围着敬酒,而后得知大皇子清醒、太后离开的事情后,陛下也跟着离开。
大皇子高烧数日,总算恢复清醒,这宫内两位看重,也是自然。
再有辈分最高的秦王坐在上头自斟自饮,半点都不受影响,底下的人更加不会在意。
有的郡王还笑着说道“今日正是除夕,大皇子醒了,乃是辞旧迎新,将一年的晦气抛却在昨日,可是好事一桩。”
孟怀王笑了笑。
坐在他右手边的,是明春王。
明春王十一月的时候,刚被正始帝训斥了一番。
他娶妻,并未经过皇室允许。
若是正始帝不肯承认,那明春王,便不可能带他的王妃前来,因为律法上,他们便是苟合。可是帝王在将明春王恶狠狠地骂了一顿后,罚了他一年的食禄,便将此事放过,也应下了。
确认盖章,来往贺仪,还是宗正寺确定的。
明春王的王妃,是一个普通木匠的女儿。
她眼下正坐在女眷的那一桌,在她身边的人,是优雅大方的孟怀王妃。孟怀王王妃不愧出身前朝东郭大家,她坐在那里,便自成一道风景,仿佛是从山水里走出来的美人。而明春王王妃就普通得多,是个圆脸的小姑娘,虽穿着王妃朝服,却有点不太相配,行事也局促了些。不过腰板挺得直,身旁的孟怀王妃时常与她说话,将她照顾得很好。
明春王时不时看过去一眼,像是有些担忧。
孟怀王岁数比明春王小一点,见状便笑着说道“十七哥,你这抬眼十来次了,可没见到你的小王妃都被羞得低头了”
明春王下意识一看,才发现自家妻子确实避让着移开了视线。他讪讪摸了摸鼻子,苦笑了一声,“她年纪小,又没来过京城,我怕吓到她。”
“比起你的岁数,确实是小。”孟怀王打趣了一声,没想到一直呆呆的十七哥,有一天居然会开窍奈何开窍的方向有点歪。
选的妻子,也还是木匠出身,可真真是跟他趣味相投。怨不得会先斩后奏,不然这样的出身地位,宫内可不一定会答应。
明春王呆愣了二三十年,在这件事上却是有点勇。
孟怀王“不过春和在看着,不会出事的。”
东郭春和,是孟怀王的正妃。
明春王感激地笑了笑。
他们两人说话的时候,隔壁虚怀王和宁阳王正在说话。
虚怀王今年已经好几十岁,腆着肚子坐在右边,“陛下怎还不回来难道是大皇子出了变故”他一边说话,一边还在吃酒。
那两颊通红的模样,还一边挥舞着手一边说话,惊得身边的人都下意识远离。
他身上的酒味浓郁过头,又有点发臭。
宁阳王“说不得是大皇子身体康健,二位正在高兴呢”
他朝左边挪了挪,隐晦翻了个白眼。
连话都不会说,是趁早等死
这宫内看着正始帝不在,可刘昊还在上头笑眯眯立着。
虚怀王并不在意宁阳王的嫌弃,还笑着在说话“你是不知道,听说大皇子在焦氏险些出事,胆子还是太小了,不然可”
孟怀王听得耳朵堵得慌,没好气地说道“七哥,您就别说了,你四岁的时候不是还从树上掉下来太医说你太胖,哪哪都没受伤,可你不还是发烧了七八日,回来的时候因祸得福,还瘦了一圈呢。”
能得封郡王的,基本上只有嫡长子。
如有意外,如康王妃所出的两个嫡子,便是有了太后的属意,最后额外开恩。
不然便是惯例,其他庶出要么是再降一等,或者无人请封,就连爵位都无。
嫡子的排行跟庶子是分开的,只要郡王以上,嫡出子弟的排行都是一起,全归在公冶族谱的顺序上。所以孟怀王才会叫虚怀王七哥,叫明春王十七哥。
不过皇室依着排行的同时,也是另算。
据说是最开始太祖定下来的规矩,是为了让家中和睦。至于为何只有郡王以上,大抵是那个时候分封只到这里。
然这么多年下来,怕是半点用处都没有。
这血腥的性子埋在公冶启血脉里,谋反的次数怕是历朝历代最多的。
孟怀王说话有点直愣,虚怀王被他堵得没话说,只能讪讪地一个人吃喝。
正始帝和太后迟迟未归,交泰殿内就有点骚动。
秦王的身边围着几个人,都是上了年纪的老人,说话的声音低微,旁的也听不清楚。至于旁的,或站或坐,关系好的便聚集在一处,比较孤僻的便自己吃喝。
中间有歌舞,绚烂多姿的色彩让整个殿堂都显得活泼热闹,只是虚情假意太多,便显得太过虚幻。
有人站在廊下,像是在借机透气,却是趁机纾解心里的郁闷。
但是他们却不敢再四处乱走了。
之前曾经闹出郡王在皇宫内淫乱的事情,正始帝虽然并不在意,但是太后却是暴怒。她将那个王爷重重责罚了一顿,并且将他的王爵贬低一等,也再不能袭爵。
他们既贵为宗亲,那想要什么美人没,偏偏在皇宫内胡来
太后也没那种家丑不可外扬的念头,将人拿捏了一顿之后,就再没人敢这么肆意妄为。
就算有那荒唐的人,也都夹着尾巴老实做人。
在外面站着几个吃醉了酒的王爷,他们酒力不行,但是眼力还算不错。
隔着一片漆黑,竟然也能够看得出远处是正始帝的御驾。
宫内已经是红色的海洋,四面八方都挂满了通红灯笼,仿佛这样就充满了年味。摇曳的灯笼在风雪里显得过分诡异,如同数点猩红在漆黑中摇曳晃荡,带出血腥的意味。
只是他们还未进去,就看到肃穆的御驾被人拦了下来。
说是拦下来却有些不太对劲,那更像是有人突然从旁边的宫道闯了进来,跌跌撞撞之下摔倒在了御驾前面。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御驾停了下来,也让那些原本打算进去交泰殿的王爷们停下了脚步。
就算是王爷,也是好八卦的。
如此意外有趣的事情,留下来看上几眼也没多大问题。
他们原本的确是这么想的。
这意外的变故发生后,交泰殿外,立刻就有人进去殿内告诉刘昊。
刘昊出来的时候,几个王爷还冲着他笑。
即便刘昊是正始帝的跟前侍从,却也不可能拦下这一群皇家子弟,他只是示意侍卫暂且拦着,便径直朝着那停下的御驾走去。
他身后跟着几人,异常沉默安静,仿佛就天然是块木头。
有几个宫女匆匆忙忙从宫道外跑了过来,惊慌失措地跪倒在御驾前,正在不断磕头。刘昊看着她们身上的服饰,这脸色有点难看,加快脚步走了过去。
正看到正始帝掀开车帘,从御驾里站了出来。
正始帝“你们是哪里的宫女”
为首的宫女颤抖着说道“奴婢们都是欢喜阁的宫女。”
欢喜阁,便是宫内的冷宫。
取着最欢庆的名字,却是无人会涉足的阴冷地方。这几个宫女身上还带着火燎的痕迹,像是刚从什么烧起来的地方穿行过来。
刘昊的身后有人凑过来轻声说了几下,他的脸色微变,在正始帝的面前欠身,低声说道“陛下,刚刚欢喜阁着火了,不过火势并不严重,已经被侍卫扑灭。”
“欢喜阁”
正始帝平静地看向地上最开始摔倒的女子,她身上的衣物不算破旧,针脚绵密,看起来虽不是时新,却勉强算是暖和。
她自打摔倒在地上,就一直是这个模样,低着头,也不说话。
正始帝看着她略微颤抖的背脊,缓缓地说道“焦氏。”
他的声音冰冷淡漠,像是毫无半点情感。
那个低头的女子猛地哆嗦了一下,这才慢慢抬起了脑袋,然后看着正始帝。
正始帝站在御驾上,身上穿着华贵肃穆的冕服,头戴冠冕,珠串在方才出来时,轻轻晃动了几下,是熟悉的清脆响。但他的声音却非常冷,冷得像是比这冬日的雪还要让人痛苦。
焦氏俯下身去,“陛下。”
她的声音听起来有点沙哑。
刘昊在旁边这片刻,已经弄清楚来龙去脉,正在跟正始帝低声说话,“废妃焦氏一直生活在冷宫,十来日前,伺候焦氏的宫女桃红不小心告知焦氏,关于焦铭去世的消息。数日前,大皇子高烧回宫,绿柳将这消息告知桃红的时候,再次被焦氏所知。
“今夜,趁着伺候的宫人打瞌睡,焦氏将屋内点燃的蜡烛推倒,点燃了欢喜阁。虽然火势并不算大,可是也引起了骚动,焦氏便是趁着这个时间逃了出来。
“一路上,焦氏借着身上烧焦的气味和模样,将沿途的侍卫哄去了欢喜阁,所以一路畅通无阻地抵达交泰殿。”
刘昊在说话的时候,并没有将自己的情绪交织进去,只是异常平静地解释了前因后果。
不过焦氏虽撞上了正始帝,但是刘昊觉得她并不是要来找陛下。
而是要找太后。
从交泰殿后的小道过去,可以从东六宫穿到西六宫,不仅可以避开前朝的纷扰,更可以躲开侍卫的追堵,给自己争取时间。
只要她能够跑到太后的殿前,这便是胜利。
太后是不可能坐视大皇子的亲母被人侮辱,即便再是厌恶,也还是会让她进去。而依着焦氏的才智和心狠未尝不能得偿所愿。
这计划错漏百出,可是因为欢喜阁点燃的那把火,终究是有了一丝可能。
宫内对着火走水的事情有着非一般的警惕,正是从去岁的交泰殿大火开始。
今朝又是交泰殿,自然会引起他们的过分重视。
可偏偏今夜除夕,宫内在交泰殿设宴。
这个消息,虽然满个皇城都知道,可是冷宫的焦氏未必会知道。
毕竟交泰殿设宴这个习惯,还是正始帝这两年才开始有的。
焦氏为何去找太后的理由,也异常简单。
要么是想请太后让她出宫去祭拜父亲,要么是想见发病的大皇子。
当初正始帝不是没给她机会。
在焦氏被废后,以她的罪名,本就需要打入冷宫。
可是看在亲自入京的焦氏宗子的份上,正始帝原本打算让她出宫入寺,在寺内诵经恕罪;又或者她愿意抛弃过往,将一切除名,帝王也不是不能将她放归,任她往后想要嫁娶还是如何,一切都与宫内再无关系。
可是不仅是太后不肯,焦氏自己也是不肯。
既然焦氏不愿意出宫,正始帝便随便指了一处冷宫,一切照着罪妃废妃的份额生活。
如今焦氏再出现在正始帝眼前,他甚至还得花点时间,才能想起来这个女人是谁。
不重要的东西,公冶启当然一点都记不得。
正始帝语气幽冷地说道“你特特闯出欢喜阁,所欲何为”
焦氏颤抖着说道“陛下,妾只是想请太后法外开恩。”
她的相貌柔美,即便是在冷宫深藏了数年,看起来仍然是一位美丽的女子。当她娇弱地跪在地上是,身子柔弱无骨地趴跪着的时候,仍然是引人的。
这外头的动静,多少吸引了交泰殿内的注意。
秦王被人推着出来了,他坐在廊下,看着遥远处的动静,忽而笑了一下,轻声说道“推本王过去。”站在他身后的人,正是他的子侄。
他犹豫了一下,便当真推着秦王过去了。
若是别人也就算了,可是秦王的辈分不同,由着他带头,还有好些看热闹的王爷,居然真的穿行过去。
刚好在冷寂的殿前,听到了焦氏的声音。
秦王年纪虽然大了,可是他的记忆不错,一下子就想起来这是谁。
他心里的笑意更浓,面上却露出诧异的神色,“是,废太子妃”他迟疑的声音响起来,当即就有更多的人想起来这是谁。
当初太子在面对群臣宗亲的叩拜时,太子妃是当然是要陪同他出面。
所以许多人都认得焦氏。
而焦氏
她最初是惶恐的。
她的想法,就跟刘昊猜得的差不多,她原本想要找的人是太后。
太后当初留她在皇宫时,曾问过她甘不甘心,焦氏当然不甘心。她想要的可不是沦落冷宫,再无人想起她的结局。
可是偏偏皇帝却像是吃了秤砣铁了心,死活都不肯饶过她。
她毕竟是大皇子的娘亲呀
焦氏不甘心就这么出去,她不但不肯出去,还要隐忍下来。她的出身不同,尤其焦铭跟先帝确实有一番交情,有这样的关系在,就算太后不喜她,却也不会任由旁人欺辱了焦氏。
她在宫内的生活虽然不如当初在东宫的时候,可到底还算是不错,就是清贫了些。
焦氏原本是打算隐忍到大皇子再大一些,如今他的岁数还是太小,太后看得太紧,焦氏没有半点机会。
可是偏偏,她听到了父亲焦铭去世的消息。
焦铭对她一直很好,当初嫁给太子,除了焦铭和先帝的成算外,也有焦氏一心谋求的缘故。
可是焦遥从来与她不合。
焦遥是长子,也是焦铭看重的继任宗子。
如果焦铭去世的话,那往后她再想有什么动静,未必能够让焦家答应。
没有焦家作为后盾,那焦氏在宫中未必能够继续隐忍下去,她必须要得到与外界交流的机会。从前她在欢喜阁还有自己的人,可是后来刘昊清理过几次后,她的人就在几次清理中被带了出去,再也没有回来过。
焦氏心里自然是心疼,可事到如今,她已经走到这一步,自然不可能再回头。
交泰殿那头行来的秦王等人,焦氏也是认得,或许今日在交泰殿有一场皇家宫宴,她是误打误撞才会闯进这里。
不然平日里,交泰殿总是异常安静。
或许是因为焦氏幸运,又或者是父亲在上天眷顾,不然怎么会这么巧
焦氏抿了抿嘴,在一片寂静中又说道“陛下,妾知道罪孽深重,可是父亲去世的消息,实在让妾心碎神伤,再加上我儿大皇子他是妾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如今他不是还醒着妾实在是想知道他的近况,这才会一时惊慌失措,趁乱离开了欢喜阁,还望陛下垂怜则个”
刘昊站在正始帝的身旁,微眯着眼看着坐在最前面的秦王,再面无表情地看着跪在地上的焦氏,低声说道“陛下,可要”
他直接将人拖下去
正始帝缓缓摇了摇头,便是不让刘昊这么做。
正始帝下了马车,缓步走到焦氏的面前,那只黑金靴子出现在她的眼前,就像是一个熟悉而陌生的剪影又重新出现在她的面前。
焦氏的呼吸微窒,一种已经深藏在骨髓里,忘记许久的恐惧再度翻涌起来。
“你很怀念你的父亲”
正始帝的声音甚是清冷,多少还带着点笑意。
莫惊春坐在马车上,颠簸的车厢让他眉头微蹙。
但是他没有说话。
是他让卫壹不要顾及,赶紧赶路的。
尾巴几次磕在车厢上,莫惊春默不作声地往前挪了挪,然后一只手把在边上,以免自己再一次撞了上去。虽然是今夜子时就会消失的东西,可是这破尾巴却是非常敏感,刚才几处碰撞,都几乎让莫惊春掉下眼泪。
太疼。
在衣裳下,尾骨的这团白色尾巴可怜兮兮地蜷缩在一处,像是委屈极了。
莫惊春才叫委屈
他闭着眼,回想着最近的事情。
除夕宫中设宴王爷宗亲大皇子高烧
思来想去,一时间莫惊春还真的想不出究竟有什么事情可以惹得正始帝勃然大怒,尤其是在最近,莫惊春总感觉陛下越发能控制自己的脾性。
那种控制更像是
在抵达临界点之前,谁也看不出来帝王其实已经暴怒异常。
只要还未暴起,便是“正常”。
只是这样的“正常”,却是让正始帝万分痛苦。
莫惊春眉头紧蹙,想着帝王刚停下的药,就连自己也开始头疼了。
他轻轻叹了口气。
如果精怪能治疗正始帝的疯病就好了,这样一来,陛下就不用再饱受那样的痛苦。
很遗憾,系统没有这个能力
莫惊春无奈地捏了捏鼻根。
如果系统可以治疗公冶启的病情,便不会采取这样曲折的方式。不过假设系统可以治疗公冶启的病情,难道宿主不会担心您与公冶启的关系出现偏差
精怪所采取的字句还是有点奇怪,莫惊春花了点时间才理解。
“你莫不是能治疗,却是假装不能”
请宿主对系统有一定的信任度,这是无端猜忌
莫惊春狐疑地想了想,这才在颠簸的马车内无奈地说道“如果你可以治疗陛下的疯病,我当然会选择让你立刻治疗。这难道需要多想吗”
他顿了顿,想起精怪后半部分的问题。
“出现什么偏差陛下突然发觉他其实并不喜欢男子,只是因为有趣和不得已而为之,所以才选中了我他想要重新回到正确的道上
“这也没什么。”
没什么
精怪的声音听起来,居然还有点奇怪。
莫惊春“你似乎比从前更有情感。”
从前精怪是不会这么活泼,至少不会反问,最开始的精怪甚至是不近人情的强硬,仿佛像是一个不通世事,异常僵硬的初生牛犊
系统在不断学习中
莫惊春轻哼了一声,把住车窗的手指弯曲,透着少许苍白。
“那本就是正确的道,若是陛下再走回去,那也是正常。”
可是您呢
莫惊春“该回哪里去,便回哪里去。若是容不下我,我也可以离开京城。天下之大,何处不能去”
精怪沉寂下去。
就像是这场莫名的对话已经走到了尽头。
狂奔的马车在皇宫城门前停下来,守宫门的士兵在看到莫家的标志,再看到卫壹时,便急急上前欠身。
莫惊春掀开车帘,平静地说道“是我。”
来人是莫惊春的时候,士兵甚至不会检查,便又退到一边去。
莫惊春看着窗外不断掠过的宫道,看着马车在往常的地方停下来,他沉默了一瞬,突然说道“卫壹,继续。”原本正在把着缰绳,想要了勒住马匹的卫壹猛地松开手,任由着马继续朝前小跑。
寂静肃穆的宫道上守着无数士兵,他们在看到通行的马车上卷起车帘,露出莫惊春的模样时,只是安静地注视着马车的远去,逐渐被昏暗的宫道吞噬。
莫惊春在皇宫内,不知不觉拥有了莫大的权力。
即便他冒然让卫壹驱马车闯入皇城,也没有人会拦着他。
马车快速奔跑在宫道上,时不时传来咔哒咔哒的声响,再即将拐弯驶入南华门的时候,莫惊春猛地说道“停下。”
卫壹的双手紧绷,直接让马车停了下来。
莫惊春微蹙眉,钻出马车,站在车架上看着遥远升腾的烟雾。那并不浓烈,但是看起来应当是走了水后的黑雾,是哪处烧了起来
他看那方向,应当是东六宫不知哪里偏僻的地方,才会如此遥远看不清楚。
但烟雾火势应该不算严重。
莫惊春记下此事,下了马车,“你回去宫门口等我。”
卫壹蓦然说道“您会回来”
莫惊春下意识回头冲着他笑,“难道我不回家”
卫壹攥着缰绳,看着莫惊春轻巧地下了马车。
他一步步走向最光亮处。
当莫惊春走过南华门的时候,他看到太后的车驾匆匆停下,正被秀林搀扶着走了下来。
莫惊春看着陛下站在御驾前,面无表情,冰冷肃穆的模样,像是被冰封的雕像。而跪在他身前的那个女人莫惊春其实认不出是谁,但是从太后被扶着过来的模样,这个女人或许还有点重要在后宫里,除开太后之外的年轻女人
莫惊春只能想到废妃焦氏。
而再边上,也跪着不少人。
事实上,除了太后以及站着的秦王外,其他的人,不管是什么身份,全都跪在地上。再远处的宿卫全都安静地注视着这处,仿若有着无数把诡谲兵器正在凝视着这幅危险的画卷。
他听到太后在大骂“焦氏,你是吃了熊心豹子胆还是龙肝凤胆,居然放火烧宫,这是谁给你的能耐,让你如此放肆”她的声音又气又急,更是失望异常。
焦氏是大皇子的母亲,即便再是不愿,也无法割断这其中的联系。
若是焦氏一再犯蠢,对大皇子更是不利。
只如果是单纯因为焦氏的缘故,那站立的秦王又是为何
秦王
世人皆知,秦王的双脚,从他刚出生的时候,便不利于行。
这些年他一直坐在轮椅上,以至于所有人都以为他压根就不能行走站立,却没想到今夜,他居然站了起来。
即便是扶着轮椅的扶手,颤巍巍地站着。
既然站着的秦王就在陛下不远处那些跪倒在边上的人,便合该是这一次宫宴的对象。
皇室宗亲。
人不算多,却也绝不算少。
太后训斥的话,只针对焦氏,却是半点都没有提及秦王。
那是前朝,是皇帝的事情。
焦氏怯懦地说道“是妾之错,还请太后责罚。只是只是在此之前,还望太后垂怜,能准许妾去探望大皇子,只要一眼便够了。还请陛下,太后开恩,让妾看看吧”她一边说,一边还在不住叩头,着实可怜异常。
而她祈求的对象,太后看着她的眼神异常恼怒,而陛下
陛下正在看着秦王。
眼下这场乱事,掺和了太多的人,秦王,太后,更有无数裹挟在帝王暴怒里的宗亲,他们都是局内人。
而莫惊春这个局外人若要插手
用什么名义插手
光是他现在出现在宫内,便会立刻引起轩然大波
无数的猜忌和麻烦都会笼罩在莫惊春,压在莫家的头上。若是只有莫惊春一人,他或许会肆无忌惮,可他不能不顾及莫家。
莫惊春站在光与暗的交界处,没有立刻走出去。
微暖的灯火就打在莫惊春的鞋尖上,他的位置正正好,即便是对他最是敏感的正始帝,也不可能发现他。
“暗十三”
藏于暗处,有人应了一声。
莫惊春闭了闭眼,重新吐息,再看着眼下这片混乱。
一刻钟前,焦氏的祈求,正落在无数宗亲的耳朵。
有的只当做是个乐子,有的却是在疯狂后悔自己为何要出来,甚至恨不得一巴掌劈在自己脑后,将自己活生生弄晕过去,就无需再面对这般阴私。
正始帝仿佛没有看到那些出来的王爷宗亲,而是盯着焦氏看了许久。
他笑了笑。
“焦氏,既然你如此想念焦铭,不若去陪陪他如何”
这话听起来异常通情达理。
焦氏心中一喜,还未磕头,另一种疯狂的预兆就爬上了她的背脊,让她畏缩了起来,不敢答应。
这“陪”,究竟是去墓前“陪”,还是下去“陪”
焦氏心中着急,正想说话,却听到秦王苍老的声音缓慢说道“陛下,焦氏虽是废妃,但她也是大皇子的娘亲,母子连心,虽是犯了小错,却也罪不至死。”
正始帝一直注视着焦氏的眼睛突然诡异地望向了秦王,该如何形容那一瞬的诡奇
秦王觉得自己就像是被一头凶恶的巨兽盯上。
那视线扭曲又压抑,平静的眼波下像是潜藏了无数的波涛。
以至于他望来的那一刻,秦王只感到毛骨悚然,整个人不自觉地抖了一下。
那甚至不能说是害怕,更像是一种下意识的颤栗。
在面对恐惧未知的东西,人的潜意识总会优先于人而觉察出不妥。
正如秦王,他盯着正始帝那一双眼,莫名觉得幽怖。
帝王不紧不慢地说道“寡人却是没想到,秦王居然还有这样的怜悯之心”
正始帝的声音透着嘲讽,意有所指地看着轮椅。
“怎么不先垂怜一下自身”
秦王的手猛地抓住扶手,那反应算不得快,却是有点过激。
他的面色平静,“陛下,您还是冷静些为妙。”
正始帝笑了起来,眉眼微弯,看起来俊美出尘,“秦王这话却是错了,寡人可一直都是冷静。”他重新看着跪在身前的焦氏。
“譬如,什么人说的话可以听,什么人说的话不值当听,寡人清楚得很。”他的声音冷了下来,“刘昊。”
刘昊往前走了一步,欠身。
“叫盖烈过来。”
柳长宁前些时日被正始帝派出去做事,并不在宫内。盖烈是他的副手,如今早就出现在宿卫中,只是因着这里的情况不明,他不敢凑上前来。
见陛下召唤,盖烈便默不作声地走了过来。
正始帝淡淡地说道“盖烈,依着宫规,焚烧宫殿,是什么罪行”
盖烈“若是宫人,需得杖责三十,或者鞭二十。如果是宫妃,则依着分位不同,俸禄从一年到三年,视情况不同而定。”
正始帝古怪地笑了起来,扬眉说道“焦氏,还算宫妃”
盖烈的脸色微变,拱手说道“陛下,杖三十,或者鞭二十若是宫人,需得袒露背部,在当值的宫人面前动手。”
他不是冒死要给焦氏说话,而是焦氏毕竟曾经是正始帝的妃子,即便现在在宫中地位尴尬,可是再怎么样,若是真的执行,之后陛下想起来心生不喜,再生事端,那岂不是麻烦
焦氏神色苍白,猛地抬头看着正始帝,声音凄切婉转,“陛下”
秦王拧着眉,沉声说道“陛下,焦氏虽是罪人,可她毕竟出身焦家,如此侮辱极恶,怎可这般行事”
正始帝慢吞吞地看着秦王,脸上的笑容从来都没有收敛,不仅是没有收敛,反而笑得愈发古怪诡谲,充满恶意,“出身出身高低,便能评价一人的高洁卑劣焦氏,即便出身世家大族,却仍是丑陋不堪,浑身上下,只有野心勃勃的欲望勉强还能够入眼,心狠归狠,手段却是粗暴,连动手都留下那么多痕迹。
“这样蠢笨的东西,即便是生在焦氏,能算得了什么”他两颗眼珠子幽冷地盯着秦王,“又像是,有些人分明是天生聪慧,带着一颗七巧玲珑心,却偏偏生了一副残缺的身体,不管再是如何努力,却是始终无法离那触手可及的地位再进一步秦王,你觉得,出身,重要吗”
秦王在众人震惊的眼中猛地起身,摇晃地看着正始帝,“陛下”他暴喝一声,透着莫名的愤怒与极致压抑的恶意。
就在盖烈迫于正始帝的压力要将焦氏拖走的时候,太后的车驾急匆匆赶到,打断了这一动作,这让盖烈心里狂喜,猛地往后退了一步,跪了下去。
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除了秦王和太后之外,其他的人,全都跪倒了下去。
皇家中人,再是蠢笨不堪,却也不是真的蠢。
那或许是伪装,或许是真性情,可是他们总有一种与生俱来的预兆,仿佛是血脉里的警告。
正始帝露出獠牙的那一瞬,无比的威慑几乎压垮了他们的脊梁。
秦王站得有些摇晃,他看起来不太舒服,可是他盯着皇帝的脸色却异常扭曲,仿佛被激起了什么狂涛怒海。只是正始帝在刺了他几句后,却又不理他,转头看向太后,淡淡说道“母后,焦氏突然发疯,按例处置,您没有意见吧”
太后掌管后宫数十年,如何不知道皇帝的按例,是什么意思
如果是旁的,太后肯定不会插手。
可是唯独这个不行。
太后心里翻涌着苦涩的味道,皇帝果然半点都不在乎大皇子,不然就不会这样将他的颜面踩在脚下。即便焦氏犯了再大的过错,如果皇帝用宫人的法子惩罚了焦氏,即便她能活下来,可大皇子便永远都抬不起头。
世人都会记得,他有一个卑贱不堪的母亲。
“皇帝,焦氏有错,若是要罚她,哀家定然无二话。只是这本就是家事,何必在诸王面前闹腾”
太后到底说得婉转了些。
诸王在心里拼命点头,除了寥寥几个,都异常想离开这里。
正始帝甚至笑了,“母后,您难道忘了吗今晚上,本就是家宴,诸王与女眷,本就是家人,不是吗”
“家人”这个词语出现在正始帝的嘴边,让身后的刘昊不自觉打了个寒颤。不论这词原本是什么意思,可眼下,它绝对不是最开始的含义。
太后语塞,看着跪倒一片的“家人”,再看着他们绝望的模样,不由得头疼起来。
“陛下。”
秦王的声音就好像被什么东西磨砺过一般,甚是扭曲沙哑,苍老的声音却透着无比的怨毒,“您是当真要践行您的恶行”
正始帝就像是真的诧异那样,语气还带着委屈,“秦王这话却是有些偏颇,寡人不过是按例做事。当然既然您和母后,都觉得这法子太过狠厉,那也就算了。”
话罢,正始帝突然看着那些跪倒在焦氏身后的宫女,平静地说道“当时,焦氏是怎么点火的”
桃红是离得正始帝最近的宫女之一,她的牙齿打着寒颤,膝盖陷在雪里,一阵阵发僵,“陛下,当时奴婢正在门外挂灯笼,其他几个宫人,也都被焦女郎打发了出来,只有她一人在。不过,方才奴婢追着焦女郎出来前,曾看了一眼屋内的模样,那火势,应当是从桌边打翻的烛台开始的。”
欢喜阁的地方很小,只能容纳几人居住。
焦氏一人住在正屋,却也只有小小的住所,容纳了床和桌子,就没多少别的地方。她睡在左侧的床榻,右边的窗前,则是放着桌椅。烛台一般都是放在桌子的内侧,焦氏坐下来的时候,一般是摆在右手边。
桃红压根不知道陛下要知道什么,便下意识事无巨细,将所有的事情说了出来。
正始帝便笑了笑,“原来是右手吗”
下一刻,焦氏的惨叫声起。
帝王竟是踩住了焦氏趴俯在地上的右手,脚尖稍稍用力,一点,一点碾压着焦氏的骨头。她的声音惨叫连连,像极了哀嚎的野兽,恨不得在地上滚打起来。这样的剧痛,即便是对吃了几年苦的焦氏来说,都远超出了承受的可能,她的左手不断地扒着正始帝的靴子和衣裳下摆,却无论如何都无法将右手扯出来。
正始帝面无表情地碾碎了焦氏的右手。
一点,一点。
从指尖到手掌。
骨头爆裂碎开的声音,让所有人的脸色苍白。
虚怀王跪在孟怀王的身后,哇地一声吐了出来。他本来就几乎吃醉了酒,吐出来的东西混着酒臭,让好些个本来就在强忍压抑的女眷再忍不住吐了出来,一时间那味道恐怖异常,伴随着从前头传来的血腥味,让气氛变得愈发压抑紧绷。
从秦王和陛下说话,再到陛下问话,动手,看着漫长,其实不过几句话。
莫惊春在桃红说完话后,便已经意识到不太对劲,一只脚刚迈出了阴影,骨头破裂碾压的声音便响了起来。
焦氏的惨叫异常痛苦扭曲,让莫惊春下意识别过头去。
莫惊春有些时候心很软。
他不喜陛下对百姓人命的利用,更不喜帝王权术变得愈发阴狠毒辣,让正始帝的政令逐渐变得暴戾扭曲
可他有时也很心狠。
世家,宗室,权贵,唯有这些清算,莫惊春并不在意。
也并非是完全无感,在亲眼看到正始帝的暴戾之下,莫惊春心里多少有点堵得慌。可这些人他看向摇摇欲坠,最后不得不重新坐下来的秦王,算不得罪有应得,却也不值得同情。
莫惊春有时看得很远,但是眼下,他看得很近。
他看着公冶启。
帝王在碾碎了焦氏的右手后,便松开脚,任由着焦氏在雪地里抽搐打滚,笑眯眯地说道“你们说得对,不是非得要按例行事,眼下如何,也甚好。”
既然是焦氏亲手打翻了烛台,哪只手动,那就罚哪只手,岂不是妙哉
秦王冷冷地说道“陛下不经询问,就径直废掉了焦氏的右手,难道就没想过意外,或是别的可能”
正始帝舔了舔唇,一双黑沉的眼盯着秦王。
黑眸看着幽深,在不少摇曳晃动的红灯笼里,仿佛深埋猩红扭曲的戾气。
他轻轻笑了起来,“秦王这话倒是不错。”
正始帝踢了踢焦氏,懒懒地说道“你动手的时候,是动你的左手还是动你的右手”他餍足地笑起来。
“如果是左手,那寡人就再赔你一只左手。如果还是右手,那就再废你一只胳膊。这可是秦王为你争取来的辩驳机会。”他压下身来,踩着女人的肩膀,笑眯眯地说道,“焦氏,你可要好好把握。”
尽管他做出如此残暴血腥的事情,可是正始帝脸上的笑意却是真心实意。
陛下,是当真高兴。
这种全然不符的毛骨悚然,让人禁不住发抖。
莫惊春慢慢地收回迈出去的脚,面无表情地揉了揉眉心,藏在衣服底下的兔尾动了动,又弹了弹,看起来是因为莫惊春的情绪有点糟糕,所以兔尾也不再安逸,而是有点古怪地扭动起来。
如果不是因为莫惊春身上披着大氅,还穿着足够多的衣物,这诡异的动静一下子就会引起暗卫的注意。
莫惊春压下那一跳一跳古怪里的狂躁,在心里说道“如果只是这个程度,我不觉得有什么必要发布任务。”
即便正始帝下手这么狠厉,可实际上,除了他和秦王的僵持之外,陛下对焦氏所做的事情除了或许会背负骂名,会在明日被言官责骂几句外,其实并不要紧。
因为焦氏是废妃。
她的身份在宫内,甚至比不得宫人。
宫人还会上玉牒管理,有自己的牌子,即便是宫妃主子责打,死了,还能有个由头。
可是废妃,便是连度牒都一并除去,宗正寺不会留下她的身份,宫内也不会留着她的牌子。被囚禁在冷宫一世,还能算是安稳,若是出了什么差错甚至连焦家,都没办法为她讨回公道。
若是她当初愿意离宫,至少几年后,还有脱身的机会。
而后再是改嫁,或是独居,怎么都比在宫内苦熬要好上太多。
至少不是现在的下场。
您说得没错
精怪的回答,对莫惊春来说,却不是好事。
这一次参加宫宴的亲王除了秦王外,还有几位,但他们有的正在交泰殿内休息,有的站在廊下看,却不是所有的王室宗亲都步了过来。
可秦王跟陛下的僵持,却是落在不少人的眼中。
片刻,魏王被明春王扶着走了过来,他的脚步不太稳健,是早年受了伤。魏王和清河王是一个辈分,也是先帝的兄弟。
与清河王不同,魏王是确实与世无争,他甚至都没什么名气,每年到了年末,宗正寺清点的时候,才会意识到原来还有这位王爷在。
魏王“陛下,今日毕竟是除夕,不管出了什么事,到底不要闹出血来。有什么事情,还是等明日再说罢。”
这里的气味并不好闻,但是魏王面色不改,苍老温和的脸上只余下一点关切。
这是对正始帝。
正始帝幽幽地看着魏王,“王伯说得对。”
莫惊春忍不住想笑。
即便陛下此刻在旁人的眼中,怕是恐怖的存在。可是他在面对秦王时执拗地说是“秦王”,在看着魏王时,却是面无表情地说着“王叔”,便是如此不同的对待。
陛下喜欢的,便是肆意张扬,从不掩饰。
不喜的
莫惊春看向秦王。
秦王在朝中的声望甚高,比起清河王来说,身为其长辈的秦王理应是他的学习方向才是。秦王这些年,在朝中润物细无声,不显眼,却结交了不少朝臣。因着他的双脚不利于行,所以他和皇位毫无缘分,朝臣与他相交,也不显山不显水,不会招致祸患。
这样一位声望不错的老王爷,莫惊春在与他的几次接触中,却没有太好的感觉。
或许是因为正始帝的关系,莫惊春对这些皇室宗亲惯有的掩饰看得分明,秦王掩饰得极好,却还是盖不住那骨髓里的孤傲。
那傲慢是从骨子里浸出来的。
秦王,并不像他面上显露那样温和。
眼见魏王劝住了公冶启,莫惊春微蹙眉头,立刻开口说道“暗十三,劳烦去告知刘昊,最好立刻让秦王离开。”
他没有再说什么,也没有听到动静。
但是莫惊春知道,暗十三已经离开了。
不到片刻,在无人知晓的时候,刘昊的身后出现了一个木讷呆愣的宫人,只见他贴着刘昊,像是说了些什么。刘昊的脸色便微动,不着痕迹地打量了一圈周围,像是在找什么人。只是他的动静极其细微,并不容易被人觉察。
刘昊当然诧异,他甚至不知道莫惊春为何会入宫
若是在之前,或许莫惊春是因为除夕夜可是他知道,陛下和太傅两个人怕是出了什么矛盾,最近陛下正在苦求不得,劳神没办法让夫子入宫呢
不过是一刻的分神,刘昊正要摆手,让盖烈强行将秦王带走,场中却是意外骤生。
秦王突然从轮椅的扶手中抽出了一把利刃。
那把轮椅跟了秦王几十年,不管他去了哪里,这把轮椅都跟在他的身后,就没有不在的时候。即便是宫内检查,在检查到这把轮椅的时候,却也不会那么细致细致到,连轮椅的内部,都要拆开来看。
那距离太近,近到即便是秦王,那抬手的距离,也能轻而易举地伤到人。
尤其是最近的人,不是魏王,就是太后。
站在魏王身侧的明春王大惊失色,和跪在地上的孟怀王两人朝着秦王扑过去,一人猛地撞开秦王的轮椅,一人去挡利刃。
太后原本是背对着秦王,面朝着陛下说话。
而秦王的动作极其隐蔽又有着太后遮挡,站在御驾边上的正始帝是看到明春王和孟怀王的动作后才意识到不妥,脸色剧变。
两个王爷虽然年轻,可秦王不知从哪来的力气,即便轮椅被撞歪,手里的刀却是没掉。
一双温和的眼变得凶恶,疯狂至极。
秦王举刀狠狠地朝着太后劈下。
铿
一枚箭矢飞了过来,强硬的力道猛地撞歪了利刃的方向。
险之又险地削断了太后的一缕头发。
只是一瞬的阻挠,却已经足够正始帝和刘昊身后那几个人猛地冲了过来,他们下手又快又狠,一人挡在太后背后,其余数人直接卸下秦王的胳膊,又扭断了他的手腕,那把利刃掉在地上,而余下的两人聚在惊甫未定的太后身旁,护着她倒退了几步。
正始帝猛地看了眼箭矢飞来的方向,露出古怪扭曲的神色,复看向一声不吭,死死握着胳膊的秦王,“隐忍了几十年,看来秦王的功底还是不够老辣,只是几句嘲讽,便受不住了”他的脸上还带着笑。
却是朝着秦王走去。
太后脸色大变,推着身前的侍从,“去,去拦着陛下”
她还未从惊慌中回神,却已经知道不妥。
杀了焦氏也就算了,若是陛下在大庭广众下虐杀秦王,那必是大祸有些事可以在私底下说,可以在私底下做,却决不能袒露人前
尤其是在这无数双眼睛,无数个宗室的旁观下
太后突然看向秦王,看着他在剧痛中,仍然在笑的眼。
他居然是故意的。
秦王是故意要杀太后,故意惹得正始帝发怒,故意要将这一切撕开在大庭广众之下
正始帝不知吗
黑沉的眼眸死盯着秦王,露出阴鸷暴戾的内在。
他当然知道。
可便是知道,又如何
七老八十的人了,还是如此愚蠢,认为他会在乎
便是顺遂了秦王的意又如何
正始帝踹翻了秦王的轮椅,让他猛地摔倒在雪上,咔嚓的扭断声更明显,是手腕倒拧的脆响。毕竟是老了,骨头都酥了,未必要帝王如何动弹,自己都遭不住。
魏王的脸色难看,“陛下”
即便先前秦王几乎伤了太后,可是陛下要是当着所有人的面动手,却是决然不可他的心里不期然地想起了康王,猛地打了个寒颤,下意识拦在了正始帝的身前。
正始帝面无表情“王伯,让开。”
“陛下”魏王叫道。
正始帝“您再拦着,寡人连您一起杀。”
冰冷疯狂的话里,却是极致的冷静。
明春王猛地抱起老魏王的腰,将他跟树苗一般“拔”了起来,然后倒退十来步。他的头皮发麻,畏惧地看着正始帝的方向。
陛下方才的话,是真的
他是真的会杀了魏王。
正始帝冷漠的眼神落在秦王身上,一步。
咻
一支飞箭猛地插在正始帝身前一寸的雪地上。
这是一支不知从何而来的箭矢。
方才,便是这样一支箭矢弹开了秦王的攻势,不然太后必定要身受重伤。
如今,又是这样一支箭矢飞向帝王,仿佛袭击。
这便让所有僵持都停下。
明春王下意识地看向箭矢来的方向,那是
南华门外。
南华门只悬挂着几个小小的灯笼,相较于他们此刻的明亮,南华门那处却是偏僻,只隐约看得出来,像是站着一个人。
他的靴子露出一个尖,像是不经意,露在了灯火下。
他的姿势略显怪异,左手像是拿着什么东西,那奇怪的形状像是弓
正始帝慢吞吞地看向南华门。
旋即连着三箭,却是朝着秦王而来,将他生生钉在了地上,血肉疼痛惊得他生生惨叫起来,却是被入木三分的力道贯得无法起身。
正始帝的脸色变得怪异,狂嗥杀意与暴虐戾气吵作一团,冷硬俊美的脸上透着寒意,挥不退停在眉间的残忍阴冷。
他死死盯着南华门的方向,却又往前一步。
下一瞬,另一支箭穿透了公冶启的肩头,没有扎在肉上,却是擦破而去。
无声的警告。
可是诡异的是,即便正始帝受袭,那些静默的宿卫仿佛不存在,没有任何一人动弹。
太后的惊讶堵在喉咙里,几乎要叫起来。
公冶启古怪地笑了笑,却是愉悦地往前走。
他是朝着秦王来,却也是朝着南华门去。
身后,刘昊咬着压根,“盖烈,将秦王带下去”他生生压下心里的惶恐,该死如果他刚才立刻听从太傅的话,或许不会有现在之祸。
正始帝异常暴怒,恨不得将秦王撕开碎裂,可是那忽而飞来的箭矢,却是在秦王苍老的皮肤上凿开几个血洞,那溅出来的血花落在雪上,白的白,红的红,却让他的暴怒扭曲往另一个方向。
如果帝王再走一步,下一箭,便会了却秦王的命。
那人,宁愿自己杀了秦王,都绝不让正始帝动手。
不能再留下来。
因为正始帝压根无法压住心头的杀意。
越是强行压制,便越加血红一片。
眼前猩红,正始帝踩着无声的雪,强行将自己扭向南华门的方向。
他想自己亲手杀了秦王,却不想污了莫惊春的手。
无论如何都无法忍受。
即便他已经亲眼看过莫惊春在他眼前杀叛军的模样,艳丽非常可秦王却是不同。
如此恶心腐朽的东西,合该被碾碎踩踏在脚底,而不是那么轻易死去,更是侮辱了莫惊春。
正始帝循着箭矢的方向,投入了南华门的阴影中。
莫惊春的手指僵硬,指尖被箭矢撕裂,正淅淅沥沥落着血。正始帝踏雪而来,却是闻到腥甜的血味。
莫惊春将弓箭丢下,看向眼前的帝王。
他的眼底一片猩红,却是扭曲疯狂,像极了从前失控的模样。莫惊春心惊肉跳,险些以为自己无法阻止。
方才那情况,就算是他冲出去,也是来不及。
如果无法阻止
莫惊春便会杀了秦王
即便是暴露在无数双眼睛之下,却也是再顾不得。
他深深呼吸,肺腑内里,却是冰凉一片。
莫惊春喘息了一下,低声说道“陛下”染血的手指摸了摸公冶启的额角。
莫惊春低头,本是想带着陛下走人,却是看到他腰间悬挂着一颗小小的毛球。
白色的,蓬松的,柔软的。
却染了血色。
是兔尾毛球。
“尾巴。”莫惊春喃喃说道。
原来,正始帝会随身带着它
“尾巴”
一道与他一模一样,又截然不同的语句响了起来。
却是冰冷疯狂。
像是一头丝毫无法平息恶意的兽,露出疯狂狰狞的本质。
莫惊春蓦然觉得身后有一只冰冷的大手捉了上来,无声无息地蹂躏着那团本该温顺趴伏在尾骨上的兔尾。
这尾巴本来就因为陛下的缘故才会出现,即便是失控疯狂,仍残留着少许印象。
那暴虐凶残的动作,应是克制到了极致,却是无法忍下。
莫惊春猛地颤抖了一下,受伤的右手抱住了陛下的臂膀,露出了隐忍的神情。
“陛下”他一下又一下的拍着正始帝的背部,仿佛像是在安抚着无处可去的戾气,“今天,是除夕。”
他轻声说着“太后没事,一切都会过去。”
“快到子时了。”
新旧交替,却在眼前。
除夕,要过去了。
老太医急匆匆赶过来的时候,却是什么都没赶上。太后已经恢复了理智,在皇帝消失的时候,将所有的一切都处理完全。
老太医是从家中温暖的被窝被叫起来的,如今却是逮不住皇帝。听说陛下已经拖着某个人,藏往了长乐宫。
他又听说,有人险些射杀了皇帝。
老太医猛地僵住。
“莫急,如果寡人真的入了狂,子卿会杀了我。”
这话犹在耳边。
却是正始帝带笑的话语。
好一个血腥残忍的除夕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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