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府最初的摆设奢靡低调, 却透着空洞洞的冰冷。
它的主人基本不在。
时隔数年,东府被使用的次数越来越多,温馨时用的东西逐渐充满了四周, 如今就连小厨房也被动用起来,无一处不显示着使用的痕迹。
譬如这屋内,站在精致毛毯上,却有源源不断的温度从脚下爬生。只是这温度再是温暖,却丝毫温暖不了大皇子此刻的心。
莫惊春出去了。
在一大一小进了屋后, 莫惊春平静地站在门外说道“这是宫外, 两位有什么想说的话,就趁现在说完,半个时辰后, 臣会再过来。”
“夫子, 半个时辰也太久了吧”
公冶正就听到陛下懒洋洋地撒娇。
是撒娇。
他浑身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 他从来没有想到陛下也会有这样的一面。
莫惊春冷酷无情地说道“陛下,请退一下,臣要关门了。”
莫惊春关门的同时,也将公冶正和正始帝这个暴徒留在一起。
公冶正下意识就想颤抖起来,但紧攥着在背后的手, 让他无意识地想起桃娘的话。
不喜欢的人, 不喜欢的东西
公冶正慢慢抬头, 总算赶在恐惧冒头前,看到了正始帝的眼睛。
陛下的眼中从来都没有他。
每一回皇祖母让他和陛下相见的时候, 公冶正都能感觉到那种冷漠无情的视线,从他身上擦过的感觉非常难受痛苦, 就仿佛被什么野兽盯上一般。
可即便公冶正知道, 他也没办法违抗皇祖母的要求。
整个皇宫中, 唯独皇祖母对他有着些许善意。
如果不是皇祖母的话,他压根不能活到现在。
他并不清楚自己母亲的情况,皇祖母不允许任何人告诉他关于焦氏的消息。
不过这些隐瞒的东西,都在今天早上,和昨天晚上,被他知道得差不多了。他的小手背在身后,站在屋内,抬头看着正始帝。
他第一次这么打量陛下。
“你不蠢。”
正始帝漫不经意地笑了起来,那笑意里却有无尽的恶意。
公冶正悚然一惊。
“能在太后的庇护下活到今日,确实是你的能耐。能够平平安安顺利出宫,也是你的本事。”陛下不紧不慢说着,将那些深埋在幽怖里的恐惧重新挖掘出来,“最要紧的是,你还有足够的幸运。”
随着正始帝说话,那飙升的气势和威压,几乎让公冶正站不住。
但是最后那句话,却让他的心中划过一丝明悟。
莫家。
莫惊春。
桃娘。
正始帝确实对莫家有安排,而这份安排,或许与他也有关系。
这才是正始帝,容许他活到今日的原因。
与他母亲焦氏的算计别有不同,正始帝的算计是他活着的根本原因。
所以公冶正从不在意。
在这宫中他唯一需要避让的人就是正始帝,离陛下越远越好,是他刻在骨髓里的本能。
可是今日公冶正一个难得冲动的举动,却将他送到了正始帝的面前。
这对公冶正来说是出格的。
如同他跟先前和桃娘的交流。
公冶正下意识用了最柔和的伪装,就如同他在面对皇祖母的时候,变得怯懦,可怜纯良,可怜得让人说不出话来。
桃娘,是软的。
是鲜活的生命气息。
公冶正想起正始帝刚才的话。
遇上桃娘,确实算得上他出宫后,遇到最幸运的一件事情。
可是他所觉得的幸运,跟正始帝所觉得的幸运,决然不同。
公冶正从正始帝身上感觉到一种澎湃,无止境的恶意。这种莫名的恐惧,让他再次感觉到黑暗的恐怖。
屋内的交谈如何,莫惊春并不知道,他只是揣着手站在门外。那不只是他一个人,还有刘昊跟卫壹,至于底下守着的侍卫那就更多了。
莫惊春只是看了眼,就移开视线,“大皇子失踪的事情可还严重”
想也知道,正始帝唯一子嗣失踪的消息,怎可能不引起任何注意
他不过随便找个话题找一下注意力罢了,虽然他说要等半个时辰,可若是屋内主动打开,他也是没办法。
“宫内外彻查,原本以为又是出了漏洞,结果没成想,大皇子是趁着御膳房的路子出去的。”刘昊的语气里有些赞叹,“只有殿下这么小的年纪才能藏得住的空隙,居然被大皇子给发现了”
莫惊春“他很聪明。”
刘昊暧昧地笑了笑,不敢附和这句话。
在皇宫里生活的人必须要聪明,不聪明,是无法活下来的。
可再是聪明,如果陛下不喜,那也没用。
如果从前刘昊还存有些许幻想后,如今他是半点都不存了。
陛下是绝对不可能让大皇子继位的。
不管是因为焦氏,因为世家,还是因为他憎恶子嗣,亦或者是那个女人从陛下跟太后的交谈中,唯一让刘昊确切的是,如果不是留着大皇子有用,正始帝会毫不留情地抹杀他。
这种纯粹的漠然,在发现大皇子失踪的时候到了极致。
而之所以大皇子能够留下来,最大的原因,就在莫惊春身上。
常言道,虎毒不食子,这句话却从未在陛下身上显露。
刘昊不愿意去回想,但是此时此刻,他却是觉得之前大皇子那样不招惹人眼地生活,反倒是一桩好事。
不被惦记,才最是平安。
莫惊春“陛下可想过要如何处置秦王”
他其实有点担忧屋内,可那毕竟是皇家的事情。
莫惊春今日因着桃娘插手,已经是破格,其他的事情,他打算任其顺其自然。
莫惊春不打算去干涉桃娘跟大皇子的关系,却也不打算任由正始帝干涉。
如果他们两人有缘,那也是他们的事情。
刘昊“秦王如今还在昏迷中,此事兹事体大,陛下准备召集宗亲一起解决。”
莫惊春“”
是一起甩锅
不由着陛下独断专行的话,若是再出什么事情,就不单单是正始帝的问题了。
莫惊春松了口气,这个任务完成得有惊无险,就是秦王的动机还是让人觉得诧异,不知其背后究竟是为何。
莫惊春“陛下听得进去劝,那便是好事。”
刘昊“如果不是因大皇子失踪,也说不准陛下会不会”这种背着正始帝偷偷说话的事情不是第一次干,但是刘昊还是有点担忧。
秦王是故意刺激陛下的。
这点,已经从太后的口中得到了证实,但是因着秦王昏迷,如今无法追查他的情况,不过清晨的时候,秦王府就已经被彻底封锁起来,外面布满了侍卫。秦王府内的人从最开始的唾骂到最后的茫然,花费的时间也不过两刻钟。
他们不知道发生了何事,却知道这么大的动静,绝不能等闲视之。
新年伊始就爆发这样的大事,甭管那些在家中坐着的朝臣是什么感觉,至少原本以为自己逃出生天的王爷们却是苦不堪言。
不多时,那屋内便重新叫人。
于是刘昊便进去了。
等他出来的时候,刘昊的手上牵着大皇子。
穿着不太合身,看着有点厚实的大皇子在经过莫惊春的时候,忽而说道“多谢。”顿了顿,他又说道“也多谢桃娘。”
他说完这两句话后,就被刘昊带了出去。
不等莫惊春将大皇子看得清楚些,他身后就有个重重的身躯压了下来,公冶启懒懒地说道“夫子要是再看下去,寡人可要生气了。”
莫惊春平静地说道“臣也还在生气。”
公冶启的身体不着痕迹地僵了一僵,仿佛这才想起来,在这之前,两人正在闹别扭。
“闹别扭”,这样的感觉在他身上从未有过,尽管这让陛下有些莫名的暴躁,却也有着无名的柔软。
“那夫子觉得,怎样才算是道歉和解”
公冶启直接跳过了中间的部分,直奔结尾。
莫惊春摇了摇头,拖着身上沉重的陛下往屋内走,淡定地说道“臣觉得,陛下还是多多休息为妙。”
这就是避开之前的话题不谈了。
可要说是生气,如今莫惊春对陛下的模样,可完全看不出是生气。
他不仅背负着公冶启的重量,甚至还将陛下拖到床上,然后给他褪去鞋子外衫,再自己躺下来的时候,公冶启鼻尖能感觉到的,唯独是莫惊春的气息。
莫惊春用自己的胳膊拢住了公冶启。
“睡觉。”
仿佛今日他让德百转告的事情,目的便是为了这个。
公冶启愣了愣,刚刚做完坏事,恐吓完年龄勉强突破“四”的幼崽,然后又被莫惊春拖到暖烘烘的床榻上来,他本该
他本该作甚来着
黑暗深沉的念头滑落到深处,在被公冶启想起来之前,倦怠的感觉最先爬上他的眉宇,让他先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
他感受着莫惊春拥抱他的力道,最终用更大的力气抱了回去
然后睡着了。
公冶启睡得很彻底,不过就连莫惊春也能在暗色里看到他皱起的眉宇。
他一点点抚平了上面的皱痕,然后叹息了一声。
然后,莫惊春也睡着了。
整个过年休假的期间,莫惊春跟公冶启就在东府睡了好些天。
莫惊春不喜欢留宿在皇宫,除非偶尔必须,他往往会准时离开皇城。
但是东府不同。
或许是因为它这模糊的边界和色彩,在这里的时候,莫惊春总是比往常还要纵容公冶启。
连着好些天,莫惊春留意到公冶启眼皮子底下的青痕总算消失了。
他松了口气。
然后,紧接着便是大朝。
正始五年,第一次朝会召开时,秦王的事情便摆上了台面。
秦王刺杀太后。
这个说辞传出去的时候,最初谁都不信。
秦王今年可是高寿,更是整个皇室内辈分最高的人,尽管他从来都不怎么显露痕迹,可是秦王在朝内交往的大臣数量,却远比任何一个王爷权贵要多得多。
他那无害的形象与如今的寿数,都是让朝臣放松的原因之一。且秦王地位尊贵,除了因为双脚不便没有离开京城外,他实际上还是有富裕的封地和权势,要什么有什么这样的年纪,这样的富贵,他为何偏偏要去做那么危险的事情
可再是不信,正始帝却有足够的证人。
当夜参加宫宴的宗亲,却都可以作证。
如果说一人,十人,还可能是假的,可是这么多人,难不成都是幻觉
朝野上下无不吃惊,就连太后入殿时,他们也只来得及行礼,没想过太后出现在这的缘由。
太后被女官秀林搀扶走上台阶,最后在陛下身旁的位置坐下来,平静地说道“碍于秦王此事的严重,陛下与哀家都决定,此事将由宗正寺,三司,并几位德高望重的皇室中人一同参与。”
宗正寺
这一句话里,唯独这个词是意外。
尽管宗正寺确实负责着皇室宗亲的事务,可实际上并无权参与这些,毕竟这从根本上已经涉及到了律法,与之前的事情别有不同。
但这是太后强烈要求的。
太后必须确保莫惊春参与此事。
在太后的强势下,正始帝默许了此事。
皇帝并不忌惮莫惊春参与朝政,实际上他异常喜欢莫惊春每每说出自己见解时的神情。可是夫子并不喜欢出头,更喜欢做旁观者,这也导致了正始帝虽然有意让莫惊春换个官职,却暂时按兵不动的缘由。
宗正卿确实是个清贵的位置,但是坐久了,人也容易变得惰性。正始帝还记得当初先帝压着莫惊春坐冷板凳的痛苦生涯,倒是谨慎再谨慎。
莫惊春在面对诸人诡异的视线时面不改色,出列领了命令,便又回来。
下了朝会,莫惊春先跟左右少卿确认了今日的事务,便先跟着薛青等人,参与了第一次对秦王的提审。
尽管秦王受伤颇重,但在前日已经醒了过来。
但是从他醒了到现在,秦王一言不发。
就连提审的时候,也是如此。
不管其他人怎么询问,秦王坐在椅子上,那苍老的脸庞上毫无表情,仿佛凝固的石像。想要用其他法子攻破秦王的防线是没用的,他活了这么多年可不是吃白饭的,再因着他还是秦王的身份,也不可能动刑,只能这么僵持下去。
莫惊春在提审的时候一直没说话,等到要一齐出去的时候,他这才从座位上显露了身影,不紧不慢地跟在众人的后面。
“慢着。”
这道声音沙哑古怪,就像是破锣一般。
薛青猛地停下脚步看向秦王,却发现这位一直不肯说话的老王爷却不是在看他,而是在看向队尾
莫惊春。
浑浊的眼球死死地盯着莫惊春,那偏执诡异的模样让人不由得遍体发寒。
“让他留下来,”秦王缓慢地移开脑袋,然后冰冷地注视着薛青,“然后,你们的问题,我或许会回答。”
薛青冷漠地看着秦王,然后呵呵笑道“您知道您现在这阶下囚的身份吗”这前冷后笑的模样,吓坏了身边不少同僚。
秦王又恢复了漠然。
他不回答薛青的话,却也没移开盯着莫惊春的视线,恐怖到令人发毛。
薛青当然不可能顺从秦王的意思。
而且这也不符合规矩。
莫惊春不是每一次提审都会参与,但是每一次,秦王都是那漠然的模样。
他的伤口在逐渐痊愈,但是老态愈发明显。
秦王毕竟老了,不管他究竟做了什么,可是他的岁数摆在那里,是没办法突破的界限。在受了重伤又在牢狱里被频繁提审,对他来说都不是什么好事。
莫惊春蓦然想到,或许这才是陛下折腾的手段之一。
他知道这样盛大的“款待”,对秦王来说无疑是折磨。
秦王极其孤傲,越是有更多的人知道他的惨状,只会更是折辱。
只是莫惊春虽知道这点,却是不闻也不问。
他不是没脾气的人。
秦王如此恶意针对正始帝,当初莫惊春没要了他的命纯粹是为了大局考虑 可不代表他不想杀他。
秦王的事情还在僵持,但是宫中焦氏的结局已经注定。
焦氏死了。
死于偶然落水。
大皇子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正在开始跟着夫子读书。
正始帝在数日前确定了给大皇子授课的夫子,那正是顾柳芳的关门弟子。
虽然看起来年轻,但是他在顾柳芳门下,却是根基最扎实的一个学生。顾柳芳本来是打算让他外出游历,没成想碰上陛下的要求,思来想去,还是让他来了。
这位夫子记忆里超群,学识渊博,短短数日,就折服了大皇子。
大皇子每日都期待着去读书。
他听完消息,看着手下练歪了的大字,又沾饱了墨水,将已经写错的字涂抹得不见形状。
在焦氏去世前,其实大皇子去见过她一面。
焦氏的右手受了伤,被安置在太后宫中的后殿,有一个宫女伺候着她。尽管这对她来说已经是不错,可是她看着软绵绵的右手,心里的暴躁抑郁却是难以流露。
出师未捷身先死,她没想到陛下会这么疯狂,居然当着诸王的面做出如此暴行
她差点以为自己会活不下去。
但焦氏最终熬了下来,并且在醒来后知道了秦王的事情,这才隐约猜到当日陛下的举措,怕是有一部分是迁怒。
焦氏敏锐地觉得,正始帝从一开始就厌恶秦王。
这才会在秦王每每为她说话的时候,笑容愈发的阴森恐怖。
这又不是她庆幸有人给自己说话的时候了,焦氏心里满是憎恶和怨毒。
可她却不敢憎恨陛下。
就在焦氏踌躇不安,不知自己前路为何的时候,大皇子来了。
其实焦氏从未见过大皇子,因为太后不允许,可是他刚进来,那小小的身子跟身后跟着的宫女,就一下子让焦氏猜出来大皇子的身份。
大皇子猛地被女人抱住,苦涩的药味跟血气飘来,那女人啜泣地抱住他,一边哭一边说着“我儿”,然后又用没受伤的左手上下摸索着大皇子,像是在确定他是不是恢复了健康,十足慈母的模样。
大皇子任由焦氏动作,等到她逐渐平静下来后,他这才说话,“你后悔当初生下我吗”
如果焦氏说后悔的话,他就原谅她。
大皇子并不期待自己的出生,在经过这短短数年的生活里,他逐渐意识到,他的出生是不被期待的。焦氏将他生下来后,又用了手段杜绝所有其他子嗣降临的可能,从他还没睁眼开始,焦氏就开始为他斩草除根,看起来确实是非常担忧他。
可正是因为焦氏这样的举动,才让她落得今日的下场。
正始帝从来都没打算让任何一个世家女子登上那个位置,焦氏做的事情,不过是主动送上来的把柄。
在经历了这么多事情后,大皇子觉得正常人都会后悔。
尤其是焦氏。
大皇子的出生便是一场利用,他会回去焦家也是利用,能活到今日,更是因为他对正始帝有用。
必须得有用,才能交换。
而他对焦氏来说,是没用的。
“当然不后悔。”焦氏焦急地说道,“你是我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我怎么可能会后悔当初如果不是娘拼死生下了你,大皇子怎么会有今日陛下虽然不太亲厚,可是太后待你还是好的,不然你怎可能回去焦家我儿,虽然娘亲这些年都不在你身旁,可你切莫要中了旁人的离间计”
焦氏一边贪婪地注视着大皇子的华贵,一边嘴里说着温和亲近的话。
那里面也不全是假的。
焦氏当然想念自己的儿子。
只是这想念里,绝大部分是大皇子这个身份所代表的权势和可能,只有小部分才是真正的担忧关切。
错就错在,大皇子实在太过敏锐。
他在这份担忧里,窥破了焦氏深埋底下的野望。
焦氏是一个野心勃勃的女人,她不会后悔,只要她还活着,就只会不断向上争取掠夺。这并非坏事,更是最开始公冶启放手不管的原因,可是她千不该万不该,就是做得太蠢。
公冶正想,舅舅为何会有这样的姊妹
他低头,这怀抱也不软。
没有桃娘软。
既然焦氏不后悔,那便说明,这仍是她所愿意选择的道路。
那他也不必干涉。
于是公冶正便从焦氏的怀里钻了出来,头也不回地往外走。
焦氏还没意识到这究竟是什么意思,但是紧接着,她听到大皇子在外面跟一个人说话,那个人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刘昊
是刘昊。
公冶正站在门外,一字一句地说道“她说她不后悔,那便这样罢。”
刘昊笑了笑,“是。”
这便是正始帝交到公冶正手上的第一个选择。
而他选择了他所认为的,焦氏希望的方向。
他摸了摸身前沾染了自己体温的玉如意,突然有点怀念桃娘的怀抱,很软,也很安全。是他第一次不需要付出,就能收到东西的地方。
真好。
公冶正忽而露出一抹孩童才有的稚嫩笑容,被嬷嬷带着离开了。
而身后,茫然的焦氏对上刘昊的眼,尚不知道自己的命运只有一条道。
焦氏落水的消息无声无息,莫惊春还是在数日后才知道此事。
无他,毕竟是宗正寺。
尽管焦氏的存档已经全部消除,但是这样的事情还是会通知宗正寺的。
莫惊春心里一个咯噔,大致猜到了可能。
但这不是最要紧的事情。
最要紧的是伴随着焦氏去世,正始帝的后宫当真一个人都没有。
这种空荡荡的恐慌感让不少朝臣选择了催促,尤其是魏王。
莫惊春“”
这位老王爷真是胆大。
当日在皇宫被陛下威胁了一通后,再过了几日,他摇身一变成为了“德高望重”的几人之一,频繁参与审问的事务,结果如今又开始催促陛下纳妃。
有了魏王带头,其他的朝臣更是热情洋溢,一时间整个朝堂都充斥着红火的气氛。
许是正始帝冷静下来后,对当时的魏王有些歉意,平时往往会发脾气的陛下忍了下来,但他忍了魏王,却没忍别的朝臣,全都阴阳怪气嘲讽了一遍。
而在这样诡异的气氛中,莫惊春还是跟秦王见面了。
私下。
因为秦王要死了。
就算太医院的太医再是如何巧手,可是到了秦王这样的年纪,受了重伤再被频繁折腾,要活下来何其难
他身上的伤口正在流脓,即便正始帝并未限制太医的医治,可是枯萎的气息已经降临。
薛青头疼地看着站在他跟前的莫惊春,面无表情地说道“你万事小心。”
莫惊春是从他眼底的红丝看得出来薛青的情绪。
要撬开秦王的嘴,可真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倒是在他的侍官徐平河嘴里,还能隐约挖出来一点东西,可是秦王老谋深算,最重要的东西,只有他一个人知道。
为了确保能在秦王死前挖出来,薛青最终还是答应了。
莫惊春笑了笑“秦王再是如何,难道还能杀了我”
薛青瞪了他一眼,然后让人将莫惊春带了过去。
秦王被关的地方有些阴冷,但是打扫还算干净,就是还没进去,就已经闻到了一股浓浓的血腥味。那是为了医治秦王身上的伤口,不得不挤开流脓,然后伤口再度崩裂的缘故,如此反复,即便再是优雅的人,都变得憔悴苍老。
莫惊春慢慢地在秦王对面的椅子坐下。
秦王正盘膝坐在床上。
是的,他还有一张床,一张桌,一张椅子。
就连铁链也是没有的。
秦王呵呵笑道“薛青还是太年轻了,不知道死亡是无声无息,不知什么时候就会降临的东西。”他竟然是主动搭话,全然没有之前的冷漠。
莫惊春看着秦王的模样,平静地说道“他耗不过去,您却耗得过去。您并不怕死。”
或者说,死亡才是他所期待的结局。
秦王缓慢抬头,借着窗外有些昏暗的月色,浑浊的眼球打量着莫惊春,“那一夜,出现在南华门的人,是你。”
他的语气淡定,毫无回旋的余地。
莫惊春没有回答。
秦王也不恼怒,他平静苍老的嗓音在牢房内响起来,“熔浆本就存在,即便冬日下多少场雪,也是无用。就跟人越是压抑,便越要爆发,是同样的道理。莫惊春,你说是也不是”
莫惊春“秦王言重了,臣倒是觉得,人定胜天。”
“天”秦王古怪沙哑地笑了起来,“哈哈哈哈哈哈人定胜天
“这是多么荒谬可笑的话。”
他笑得连身子都在颤抖,“如果人真的可以如愿的话,那本王就不会到今日这般地步。”
他的声音里透着古怪的韵味。
莫惊春准确地看向秦王的眼,声音变得更低沉了些,“秦王憎恨的怕不是天,而是您所做不到的事情,陛下却做到了。”
同样是生来“不同”,境遇却是更不相同。
“胡言”秦王的声音是撕裂般的嘶哑,“做到如果不是先帝,如今朝野怎么会走上这条疯狂的道路”
“就凭陛下能让先帝做到这步,而您不能。”莫惊春笑了笑,“臣觉得,运气,也是一种实力。”
而您只不过是没这样的好运,遇到永宁帝这样的父亲罢了。
莫惊春虽然没说话,但他的眼神赤裸裸地嘲讽着这点。
就在莫惊春以为秦王要发怒之时,他又逐渐变得平静下来,“你说得不错,本王确实不如陛下好运,同样是生而残缺,他好歹人模人样,本王却是一双废腿,就连掩饰的机会都没有。”
秦王冰冷浑浊的视线死死扎在莫惊春身上,就如同一道道冷箭,“可谁知道呢莫惊春,你不会不知道,如今清河在发生什么事吧”
莫惊春猛地看向秦王。
他的话显然意有所指。
秦王桀桀怪笑出声,花白的头发垂落下来,正压在身前,“就算先帝让他登上皇位又如何那残暴阴鸷的本性,再是掩饰,也是无用。少则三年,多则五年,百姓天下,都必定会承担他带来的苦痛。
“而你,莫惊春,正是公冶启的帮凶”
莫惊春面不改色,仿佛他不晓得秦王说出来的是多么可怕的事情。
他只是安静地听着,直到秦王累极,闭上了嘴。然后莫惊春才说道“您知道,京城今年的粥厂开了吗”
秦王微眯双眼,这事他还是知道的。
“你以为这便能说明陛下爱民如子可笑”做戏的事情,谁又不会呢皇家的人,怕是从骨髓里,便知道如何靠着伪装活得更好。
莫惊春温和地笑了,“今年工部预计本会冻死数百人,在开了粥厂施粥后,再到昨日统计,却是无一人伤亡。再算上京城左近的数量,便是上千人。”
他的双手搭在膝盖上,继续说道。
尽管这前后的话题截然不同,莫惊春却说得淡定。
“若是能如陛下所愿,世家南渡,就能在短短十数年的时间改变南北隔阂的问题。北人读书,南人蛮夷这样的观点也能逐渐改变。再则打乱了世家的根基,击溃他们的联合,搅和诸王和世家的默契,等这短暂的阵痛过去后,余下的便是百年大计。”
莫惊春不赞同的从来是正始帝的手段,却不是他的目的。
“暴君所为肆无忌惮,可陛下所为,一心一意,为的却是苍生未来。秦王所说的,怕不是自己的臆想。”
不管是施粥,还是清河的事情,正始帝最终的目的都只有一个。
就算是伪装,是虚假,又如何
论迹不论心。
莫惊春一边说着,一边起身,漫不经意地说道“原本以为秦王特地要臣来,是有要事要说。却没想到是这些絮絮叨叨的废话,还请秦王原谅则个,恕臣先行离开。”话到最后,居然也听出来几分嘲讽。
就在莫惊春打算离开的时候,坐在身后的秦王突然扯着嗓子说道。
““他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莫惊春,你不过就是个雌伏的佞幸侍君”
秦王的话还没说完,便听到“噗呲”一声,像是什么利器穿透的声音响起,莫惊春猛地转过身去,正听到秦王的惨叫声起。
就见他抱着膝盖在床上打滚,正是有一凶残的铁杵从床下窜起来,一下子扎穿了他的膝盖。
莫惊春下意识往前走了一步,又听到一个古怪的声响。
他猛地向右边看去,正是一个霍然洞开的石墙,隐约是暗门。
正始帝不知在哪里站了多久,脸色甚是阴郁。
莫惊春蹙眉“陛下”
正始帝踱步出来,背着手看着秦王可怜惨叫的样子,也学着莫惊春的模样蹙眉,摇着头说道“寡人还以为秦王特特要夫子过来,是有什么高见呢没想到说的还是那些三板斧的老话,他难道是想着将死之人其言也善想要劝说夫子离开寡人身边这不能够呀,老东西看起来可没那么良善。”
最开始那几句话还能算是尊敬,愈到后面,便愈发显得刻薄。
莫惊春“陛下,您怎么会在这”
正始帝理所当然地说道“寡人从一开始就在这。”
这可是偷听。
但一想到陛下也不是第一回了,莫惊春心里又有一种扭曲的淡定。
莫惊春无语地转过头去,走到秦王的身边,本来是想着查看伤口,却被正始帝猛地抓住肩膀往后拖去,人被陛下猛地拽到身后不谈,帝王还不紧不慢地打量了一眼秦王现在的模样,又转头看了看莫惊春,忽而叹了口气,无奈地说道“要是夫子真如他这老东西说的一样,能够撒娇耍性就好了,寡人可是期待了许久。”
更疯狂一点,更肆意一点,就如同刚才嘲讽秦王那样,更加恣意张狂,将世间俗世全部都踩在脚下。
如此一来
正始帝在心里幽幽叹了口气,又不是莫惊春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秦王突然在身后低低笑了起来,尽管他的笑声异常诡异,却透着一种胜券在握的莫名。
“重要的不是太后,而是莫惊春。”秦王看着两人并肩而立的身影,眼里是狂热的光芒。
莫惊春微微皱眉,他觉得秦王的状态有点不太对劲。可是秦王的笑声却没有停下来,反而越笑越是张狂,越笑越是疯癫。
“你果然是疯了。”秦王像是明白了什么,“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你本就是没心没肝的野兽,就算有了莫惊春,你又能坚持多久”
“要么你疯,要么他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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