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医正在给正始帝施针, 在李御医等人的眼中,端得是老神在在。
他的心里却没有面上表露的淡定。
他和莫惊春说的是十日,可其实最佳安全时间,却绝不会有十来天这么漫长。这只是老太医出于时局的判断, 最终做出来的委婉说法。整个太医院内, 除了他之外, 也有几位御医觉察到了老太医话里的含义, 可他们都心照不宣,不敢多说什么。
拖多一日,是一日, 如果怀揣着陛下还能醒来的希冀, 要撑下去就容易得多。
可老太医沉沉叹了口气。
他收针后,下意识捏着正始帝的手腕。
陛下这些时日的脉搏跳动已经比之前平稳得多, 而且带有稳定的频率。这本该是好消息, 如果不是正始帝迟迟不醒来的话。
“院首, 陛下若是我等可怎么办”
李御医面带恐慌地说道。
如果不是有几个重臣在稳住局面,正始帝昏迷的第一日就会陷入动荡不安的状况。拖延至今, 他们已经看得出来, 这朝面上各有心思的人不少,唯独每日准时前来两次的莫惊春, 或许才是那个坚定不移的人。
只是这位阁下异常平静, 平静得过了头。
老太医沉沉叹了口气,无奈说道“走一步,算一步。先去将窗户打开, 让屋内通风散气, 然后去准备一盆热水, 再晚些时候, 可以让內侍”
他一边说一边走了出去,像是要在外面吩咐人做事。
而躺在床榻上的帝王紧闭双目,看起来还在安逸的睡梦里。
良久,一直安静的面容忽而微微皱起,像是经历了噩梦,又像是在挣扎着什么,平静安放在他身侧的手指不自觉蜷缩起来,逐渐用力,一下子抓住了身下的床单,攥得发紧发皱。
正始帝俊美的脸上浮现出痛苦,喉咙里嗬嗬作响,像是在经历又一番沉沦。
终于,像是再忍不住呕吐的欲望,正始帝起身趴在床边,猛地干呕了好几下,一个湿漉漉的东西被他吐了出去,啪叽一声摔落在地毯上。
一双黑沉略带猩红的眼眸猛地睁开,仿佛没有经过那十来日的昏迷,眼底毫无朦胧之色,只是有些怔然地看着他刚刚吐出来的东西。
在外间的脚步声猛地响起、凌乱而快速时,正始帝想也不想地伸手抓住那东西,紧攥在右手,藏在袖口下。然后,他用另外一只手慢慢撑住床沿坐起身来,神色苍白肃穆地看着从外间闯进来的一行人。
他的眼神慢慢地从他们身上擦过。
太后,老太医,德百还有几个侍卫和宫人。
正始帝用手指按住太阳穴,疼得像是要炸裂般,抵住额头的手指像是要忍耐痉挛的反射。
他说话的速度很慢,嘴里像是咀嚼着什么般嘶哑,缓缓说道“第几日了”
众人皆想不到,正始帝醒来后的第一句话却是如此冷静。
德百的反应比谁都快,他立刻欠身说道“这是陛下昏迷后的第十日,莫尚书和内阁正在朝廷上商议朝事,京城中略有惊恐和异动,不过在京郊大营的威慑下,暂时还未出现任何大型的反应。焦世聪,曹刘,并与此案有关的所有人都一并下了天牢,还未波及到涉案者的家人”
他的嘴巴波登波登地开始说话。
刘昊不在。
他去陪着莫惊春上朝。
如今这长乐宫内,便是德百在负责,陛下清醒后要说什么,那一切早在之前就被刘昊都调教好了,德百半点都不敢忘记。
正始帝听完德百的话后,一直按着额头的手才缓缓停了下来,然后看向太后,“母后,这几日,吓着您了。”
太后眼中带泪,忍不住摇头,去看着老太医,“还不快去给陛下诊脉”
她不敢回头看正始帝,怕眼泪掉下来。
可声音的哽咽和欣喜,却是怎么都藏不住的。
老太医先前一直不敢露头,被太后提及到的时候,才匆匆赶了过去,坐在陛下的床边为他诊脉,同时还说话,“陛下莫要乱动,您能背上的伤势最重,这些时日多是趴在床上歇息,尽管已经缝合,但愈合的情况不是很好,还未拆线,小心别让伤口再度撕裂。”他一边说着,一边蹙眉诊脉。
倏地,老太医眉间的皱痕总算消失,露出一个宽慰的笑容,“陛下既是醒来,如今只待好好养伤便是。就是有些气血两亏,还得补补”
就在老太医絮絮叨叨的时候,正始帝蓦然说道“夫子呢”
德百舔了舔嘴巴,“莫尚书正在前朝和诸位大臣一起议事。”他小声说道,不敢提醒陛下,自己先前已经说过一回。
正始帝的神色苍白,垂眸看着他的胳膊,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藏在被褥中的右手还不经意地捏了捏,不知在摩挲着什么,手指不经意抚弄到微微凸起的地方,还下意识用指甲拨弄了一下。
正要急急入宫殿的莫惊春一声闷哼,猛地弯下腰来。
他下意识伸出的手不知是要护着哪里,僵持在那里无法动弹。
处在他右手边半步的刘昊连忙搀扶住莫惊春,急急说道“太傅,可是身上还有别处没发现的隐患”
莫惊春先前左右胳膊都受了伤,甚至还有几天不得不吊着胳膊走动,好在那只是御医为了以防万一,不是真的胳膊断了。但是医者在给莫惊春上药的时候,刘昊正巧是在左右的,如果不是他亲眼目睹,他也看不出来莫惊春身上究竟有着大大小小多少的伤口,实在让人触目惊心。
可是除了之前那几日的胳膊吊起,让人知道莫惊春受伤外,余下这些时日,就再也看不出这些伤势对他的影响。
莫惊春表现得他好像没有受伤一般。
所以刘昊一直担忧,莫太傅不会在私下隐瞒了自己的伤势,为了局面强撑吧
莫惊春的神色有些古怪,摆了摆手,哑声说道“无碍,只是”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身后传来的尖锐男声打断。
“莫惊春,朝会还未结束,你却丢下百官,如此行径,岂非失礼”
莫惊春站在长乐宫的殿前,漠然直起了身。
他看向殿外台阶,那里有着跟随他前来的十来个官员。
就在莫惊春惊觉正始帝有可能恢复后,他一时间不做多想,便急匆匆地丢下正在议事的朝会往长乐宫去。因着莫惊春异样的反应,刘昊自然紧跟上来。
这两位的速度太快,也没有留下什么叮嘱,所以那些宿卫看着朝上百官跟着莫惊春离开时,并没有阻拦,倒是让他们一路顺利跟到了长乐宫。
莫惊春冷冷说道“诸位跟着我一路擅闯皇宫内院,岂非也是失礼”
为首的官员不依不饶地说道“莫惊春,你同样也为臣下,如今浑然将皇宫内院当做自己的居所,长达十来日不肯出宫。即便你的身上怀有太祖令,岂非也是亵渎”
莫惊春平静地从袖中掏出另外一个印章,那是陛下还在东宫时惯用的小印。
见此小印,如见太子殿下。
如今莫惊春将其掏出来,面不改色地说道“陛下允诺臣下的这件小物,能让我出入宫廷,无需报备,尔等呢”
即便不用太祖令,莫惊春要得以进出也不是难事。
许冠明的脸色就跟吃了屎一样难看,莫惊春心中着急,却是不想再跟他继续扯掰下去,转身便要朝殿内去。
只是这一转身,却一头撞上了一道坚硬的肉墙。
不过这肉墙也不怎么僵硬,在被莫惊春这不经意一撞之下,肉墙踉跄往后退了一步,旋即一道熟悉到令人发颤的嗓音笑吟吟响了起来,“这么着急,是要往哪去夫子。”
莫惊春愣在当下,缓缓抬头。
只见神色苍白的正始帝正站在殿内,他的身边,德百正小心翼翼搀扶着他。
那人,那声音,那模样,确实是陛下无疑。
莫惊春虽然通过奇怪的触感得知陛下的清醒,却没有什么比眼见为实更让人确证的了。在意识到陛下清醒这个事实乃是真的后,一直强压在莫惊春体内的虚弱猛地爆发出来,他的膝盖一软,禁不住软了下去。
正始帝的眸子猛地紧缩,一手抓住莫惊春的胳膊,却在意识到触感不对的同时,下意识也卸下了力道,跟着莫惊春一起软了下去。
只是莫惊春的模样稍显狼狈,一手撑着殿前的门槛扶住,而正始帝却是单膝跪在地上,手指摩挲着莫惊春的胳膊,感受着厚实衣裳下那诡异的突起,“伤得这么重”
无力的虚弱感笼罩了莫惊春的全身,不过陛下这话,却是让莫惊春找回了难得的熟悉感,他无奈笑道“陛下重伤至此,难道臣下便能独善其身”
他在刘昊的搀扶下站了起来,而正始帝却是自己站了起来。
看来陛下这些时日的昏迷和睡卧床榻上,并没有给他带来太多的无力。
不过从刚才正始帝扶不住莫惊春,自己也险些栽倒来看,多少还是有些妨碍的。
正始帝“你最近睡了多少”
这又是另外一个和眼下的正事毫无关系的问题,莫惊春本来打算斟酌着回答,将话题扯回正事,最起码殿前台阶下,正有十好几个“有幸目睹”了陛下醒来的官员。
只是莫惊春还未说话,刘昊抢着说道“陛下,太傅这些时日,每日约莫只睡得一二个时辰。”
这几乎榨干了莫惊春的体力。
是以刚才在看到正始帝清醒的那一瞬,紧绷的弦骤然松开的瞬间,才会有那样排山倒海的虚弱感压了下来。
正始帝面无表情地看了眼外面,莫惊春下意识说道“陛下,正好今日朝会,您在此时醒来,也可以昭告文武百官这个大好消息。不过您的身体还需要足够的恢复时间,暂且还是不要太过劳累才是。”
正始帝缓缓收回视线,看也不看外面跪倒的一群人,转身朝着殿内走去。
站在台阶下的许冠明脸色红一片白一片,到底重新变成了安定。
正始帝醒了。
这无疑是一桩好事。
正始帝醒来的那个清晨,莫惊春强撑到下午,将历经的事情都交托了一遍后,就压不住翻滚上来的困意,在偏殿歇息了。
帝王刚醒来,也不可能过度用脑,只是将柳家兄弟,马敏,还有许伯衡薛成等老臣都叫进来,草草吩咐了一些要紧的事情。
等到了晚上,老太医盯着公冶启吃下的汤药后,舒了口气,“陛下,再过几日,您身上的伤口就能拆线了。”
正始帝坐在床榻上,膝盖上盖着一层被褥。
他的神色掩藏在烛光的暗影下,倒是有些看不清楚。
老太医在心里嘀咕着殿内的光亮不够多,一边在药箱摸索着什么。
正始帝“莫惊春的伤势如何“
老太医小心说道“莫尚书身上的伤势虽多,不过没有什么致命伤。不过他在那日后一直过多压榨自身的精气,没怎么休息,今夜怕是要好好睡上一宿。”
莫惊春已经从下午睡到如今,都没有要醒来的迹象。
正始帝神色倦倦,“你出去吧。”
等刘昊都带着人下去后,殿内就只剩下公冶启自己一人。
他靠坐在床榻上,神色略显古怪地看着他从怀里掏出来的一个东西。
那个东西很小,看起来就只有手指那么大,却是一个精致缩小的人状玩偶。
不,说是玩偶也不像,手指摸上去的时候,帝王似乎能够感觉到那小脸蛋细腻的皮肤感觉,那就像是一个真正的人
只是被等比缩小了无数倍,甚至能够藏在正始帝的嘴巴里。
他就是被这东西卡得呛醒。
这看起来,像是一个小小的莫惊春。
正始帝将这小小人平放在手上,看起来就像是夫子平躺在他的手心。
他略显好奇地用指腹小心翼翼扯了扯小小人身上的朝服,在指尖掀开袖口的位置时,正始帝看到了胳膊上鲜活的细碎的伤口。
正始帝的脸色微变,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他的动作极快,将这件精致的朝服从小小人身上剥离开。
还不止一件。
朝服内,是中衣,再里面的
还有一双小巧的靴子和袜子。
正始帝小心翼翼地将小人剥得赤裸后,将他翻过来,又翻过去,仔细检查他身上所有的痕迹,从头发丝到脚底,当真是一点都不肯移开视线,将所有受伤的地方都看得清清楚楚,记在心底。
清晨,他醒来没多久,德百还没有派人去前面通知莫惊春时,夫子就已经急匆匆地出现在长乐宫前。
莫惊春是怎么知道他醒过来的
是靠着这无形的联系
正始帝低头看着躺在他掌心的小小莫惊春,露出一丝诡异奇怪的神色。
他缓缓将手掌上移,抵在嘴边。
尖锐的牙齿轻轻咬住了小小人的肚脐眼。
长乐宫,偏殿内。
原本睡得一塌糊涂的莫惊春正在无助地扭动。
他感觉
自己在做梦。
最开始,他梦到自己像是被一双无形的大手剥离去了衣服,变得凉飕飕的。然后又是奇怪的粗糙的触感不带任何一丝淫色的检查了他的全身
然后,莫惊春猛地弓起身子,一下子抱住了小腹。
奇怪得像是要钻进去的诡异感让他在梦中不住打滚,小小呜咽了几声。
但最终,这梦里的奇怪梦境还是逐渐平息下去,就像什么都没发生一般,莫惊春眉间的蹙起缓缓平了下去,又像是睡着了。
月色暗沉,在寂静的宫宇中,大皇子正独自一人站在窗前。
依着他这小小年纪,到了子时前后还不睡觉,便是过分苛待身体了。
郑明春站在他的身后,笑了笑,“大皇子,您再不歇息的话,依着您现在的岁数,怕是往后别想长高了。”
大皇子平静地说道“你有什么依据,晚睡会长不高”
郑明春幽幽地说道“我没有晚睡会长不高的依据,但是我有晚睡会猝死的依据,您要吗”
大皇子回神看了郑明春一眼,淡淡说道“陛下已经清醒,你便是出宫去也不会惹事,明日就莫要再留在宫内了。”
郑明春的姓为郑,和郑家,郑云秀,当然是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他同样是从顾柳芳的书院走出来的学生。
虽不是郑家本家的子弟,却同样是出身世家大族。
在郑家牵扯到这桩谋反的大案时,郑明春不可避免也要卷入其中。
如果不是他有着皇子师傅的身份,如果不是他这一年的行踪都有大皇子可以作证的话,那郑明春眼下未必会在这里,而是在天牢了。
只是他暂时不必面对来自于薛青的压力,却得面对来自郑家的压力。
郑明春能够借由教导大皇子的理由躲在宫中,却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
郑明春无奈摊手“大皇子,您不能用完就丢呀。陛下虽然清醒了,可是他要如何处置,这却是另外一个问题。”
大皇子摇头说道“不必担忧,陛下是绝对不会放过任何一人的。
“宁可错杀,也不会放过。”
郑明春扬眉,奇怪地说道“难道大皇子知道什么,我不知道的事情吗”郑明春此人极鬼,倒还真的没什么他看不透的事情。
大皇子踱步往床榻走去,背对着郑明春摆了摆手,“不要再神出鬼没,郑家的事情是郑家的事情,如果莫惊春在的话,他也不会让陛下滥杀无辜。”他那姿态,就是让郑明春赶紧滚。
至于其他的
大皇子立在床榻边,盯着床榻上的厚实被褥沉吟了片刻,猛地踮起脚尖从地上弹射起来,然后面朝下趴在床榻上,再来回滚动两下。
唔唔
桃娘说的,在床榻上放两三床厚厚的被褥再滚动一圈,果然异常舒服解压。
大皇子就这么趴着,慢慢蹬掉了自己的靴子,然后蠕动着将自己给埋在了被褥下,只冒着个小脑袋。
呵,外面的阴谋诡计,和他又有什么关系
他只不过是个区区五岁的小孩呀
大皇子美滋滋闭上了眼,很快打起了软软的小呼噜。
这一夜,正始帝清醒的消息传遍了朝野,几家欢喜几家愁,有人总算能够睡个好觉,有的人却是彻夜难眠,辗转反侧。
莫惊春是睡得异常舒适的人。
他直接从那日下午,直接睡到了第二日清晨,直到腹中疯狂打鼓,莫惊春才不得不清醒过来,然后坐在床头发呆。
莫惊春睡得时间太久,所以脑袋有点发蒙。
他听着外面內侍的动静,看到一个叫杜文的內侍小心翼翼走了进来,在看到莫惊春清醒的时候惊喜的笑了起来,“莫尚书,您总算醒了。”
莫惊春捂着正在打鼓的肚子,朝着他腼腆笑了笑。
杜文很快端来了洗漱的用具,然后又让人上了膳食。
莫惊春快速解决着早食,等吃过后才问道“陛下呢”
“方才老太医来过,正在和陛下说话。太后娘娘也刚到”杜文絮絮叨叨地说道。
杜文之前是跟着刘昊的一个内侍,他虽然比不得德百那么得刘昊看重,但能力也是有的,就是性格温和了些,不爱在人前显露。所以在陛下还没那么刻薄,还没那么喜静的时候,他还是经常在莫惊春的跟前晃悠,别的不说,他的细心是无人能比的。
不过后来长乐宫变得越来越冷清,杜文也被安置到了太后宫中去。
不过陛下遇袭,长乐宫遍地都是暗卫保护,太后也再拨了些人回来,负责着各处的侍奉。
莫惊春“多谢。”
他将手中的帕子交给杜文,这才捏了捏眉心。
陛下醒了。
莫惊春在心里慢慢咀嚼着这句话,心里不可谓不放松。
按照以往的习惯,今日不是大朝,不必开朝会,莫惊春应该在一刻钟后起身,才能赶得上吏部的时间。
最近的事务都是在宫中处理,吏部遇到紧急的事情也都会派人往皇宫内送。这一是部内的事情,莫惊春都放权给了左右侍郎去处置,再一个是太过忙碌,实在没有时间回到吏部。
如今一切重回正轨,即便莫惊春清楚接下来对他来说,才是另外一场硬仗要打,但是这都阻止不了莫惊春变得放松。
他想,今夜一定要归家去。
莫惊春自从谭庆山出事后,就再也没有回到莫府。
不管是他如今的处境,还是最近坊间的风言风语,对家里来说都是负担,只是莫惊春来不及抽身,如今事情尘埃落定,他自然不能继续呆在皇宫。
其实昨日莫惊春便想出宫,是陛下强留,莫惊春这才没有再说什么。
如今朝中的事情,除了那些被关押之人的审问,再一个,还有牵连到其中的世家,以及陛下昏迷不醒的消息传递出去,会引发的反应。即便正始帝眼下清醒了,可这是短短一二日内的事情,天下其他地方未必会知道。尤其是战前,消息错综复杂,一个疏漏,或许会影响到将士的气势,需得快马加鞭将真正的消息传递出去还有,明春王是怎么和雷老大等人联系上的
莫惊春将事情思索了一遍后,忍不住叹息了声。
事情还真不少。
他懒洋洋起身,杜文急急走了过来,欠身说道“莫尚书,陛下有请。”这让原本想要离开皇宫的莫惊春顿了顿,还是跟着杜文去面见陛下了。
长乐宫内的气氛可比先前要好上太多。
莫惊春到了正殿时,正好遇上太后从里面缓缓步出。
莫惊春退后几步,欠身行礼。
太后却没有继续走,而是停下脚步看着莫惊春,她的神色莫名,上下打量着莫惊春,良久,才淡淡说道“你很好。”
说完这话后,太后便在秀林的搀扶下继续往前走。
莫惊春有些茫然,不知道太后特特说这话是为了什么。他沉吟了片刻,这才迈开步伐往殿内走去。正巧看到正始帝站在窗户前,手中不知拿捏着什么东西,在听到莫惊春的动静后,这才将东西收起来。
莫惊春微蹙眉头,行走的步伐微顿。
他总觉得在刚才无意间,他又像是擦过了什么一般。
这种身体像是裸露在外,实则却是什么都没有发生的异样感让莫惊春异常着恼,他决定等有空的时候,要跟精怪好生探讨这一次的惩罚究竟是怎么回事
这时有时无,像是被羽毛撩拨着的感觉,实在是万分诡异。
“陛下,您的身子如何了”
莫惊春早已习惯在正始帝的跟前不行跪拜礼,只是微微欠身,便打量着帝王的神色,在看到皇帝的脸色比昨日要好上一些时,他的心中不由得高兴了些。
正始帝淡笑着说道“夫子坐。”
他朝着软塌点了点,示意莫惊春坐下说话。
等莫惊春坐下来后,正始帝这才踱步走了过来,黑沉的眼眸打量着莫惊春,那种感觉,就跟刚才在外面被太后衡量的感觉有些熟悉。
莫惊春不得不感慨,太后和陛下果真是一对母子。
正始帝“听说夫子为何压下朝臣的抗议,不得不动用了太祖令”他的手指把玩着腰间的一个小毛球,眼带笑意地说道。
莫惊春“当初陛下将那东西交到臣手中时,臣却从未想过,居然还有动用的那日。”他的语气里带着无奈的轻叹。
莫惊春清楚,这东西一旦动用,会给他带来多大的麻烦。
可是当时为了压住朝臣,单单凭着内阁是不够用的。
莫惊春必须有异于常人之处。
除了兵权加身,内阁帮手,刘昊辅佐,还得再有一桩威慑的东西。
思来想去,没什么比太祖令更得用。
而这东西,在有许伯衡佐证的时候,其真实性压根不会得到怀疑。
毕竟许家也是曾经拥有过太祖令的人。
莫惊春沉沉叹息了一声。
正始帝的手指蹂躏着那颗小小的毛球,像是要将它死死捏在掌心一般压得死紧,然后又缓缓松开,目视着这颗小球弹起来的样子。
莫惊春不经意打量了一眼,这才发现那颗小球,不就是之前莫惊春赠予陛下的那一颗
他看着陛下蹂躏着那颗小球的姿态,不由得轻轻咽了咽。
下意识别开了头。
正始帝如此肆无忌惮的模样,多少让莫惊春有些心惊肉跳。
但须臾,他又反应过来,他何必如此
莫惊春“陛下在想什么”
其实莫惊春是在暗示他该走了。
这时辰过去,铁定是迟到。
正始帝缓缓说道“寡人只是在想,如果昨日寡人没醒来的话,夫子会怎么做”
莫惊春面沉如水,看了眼正始帝,这才慢慢说道“如果确定陛下真的醒不过来的话,臣会拥护大皇子为太子殿下。”
正始帝颔首,并没有因为莫惊春所表露出来的意思而动怒,反而说道“在寡人出事时,确实是该如此。”
莫惊春总算面露少少的恼怒,“陛下,您既知道自己遇险是如何危险的事情,为何要”他住了口,最终还是没有说下去。
他是利益既得者,本不该说这种话。
正始帝“所以夫子的意思,是让寡人要眼睁睁看着夫子去死”
莫惊春深呼吸了一下,沉声说道“臣不是这个意思,但陛下身上牵挂着江山社稷如今险些颠覆的境地,您也看到清楚。”
正始帝幽幽说道“寡人觉得夫子做得不错。”
莫惊春怔愣,摇了摇头,垂下眼,“陛下,可以做到,和想不想做,是两回事。”
如果莫惊春愿意的话,他当然可以。
这些天,如果不是莫惊春暴然的压力和威慑,京城内做不到如此井井有条。
不是说许伯衡在朝臣中的威望不够,实际上,许伯衡乃是内阁首辅,他在文臣武将中的威望可比莫惊春高多了,也正是因为许伯衡站在莫惊春这边,这才让他控制得住。
可莫惊春有兵权。
一旦他露出狰狞的獠牙,仿佛这些之前被莫惊春的低调安逸所蒙骗的人这才反应过来,莫惊春这个人某种程度上也代表着莫家,也代表着莫飞河和莫广生手底下掌握的数十万大军。
而莫惊春此人,又绝不像是他表露出来的那样温和。
正始帝倚靠在软塌上,看到莫惊春微蹙眉头,“陛下,您的腰部还有伤势。”那两道刀伤都是贯穿了背部和腰腹,不然也不会造成如此严重的伤势。
正始帝“已经不疼了。”
他敷衍地说道,但双目还在看着莫惊春,不知在想些什么。
片刻后,帝王说道“夫子,对于大皇子,你是怎么看的”
正始帝蓦然问起的这个问题,微妙而突兀。
莫惊春沉吟了片刻,“大皇子过分聪慧,小小年纪就已经表现不凡,而且心中有自己的一杆秤,未必能够蒙骗了去。或许多智,但仍良善,一报还一报,亦是爽快。若是陛下有意让大皇子他合该是不错的人选。”
大皇子那一日在劝说莫惊春的时候,都不曾表露过自己的看法。
这对五六岁的他来说,何其难得。
所以莫惊春这话,其实也看得出来他的偏向。
正始帝淡淡说道“寡人说过的话,不会更改。”
莫惊春无奈笑了笑。
“陛下,尽管桃娘和大皇子或许是不错的朋友,但是未来如何,尚说不定呢。”
莫惊春肯定不可能让桃娘陷入盲婚哑嫁的境地。
尽管正始帝的心中另有算计,可若是桃娘不愿,莫惊春定然不许。
正始帝淡定地说道“正如夫子所说,这还有得看头呢,未来如何,尚说不定。”
莫惊春微蹙眉头,沉吟了片刻,忽而说道“陛下突然问起大皇子,难道是怀疑,此事和焦氏本家有关”
“不,不是焦氏。”正始帝摇了摇头,“焦连安此人还算不错,他和焦氏本家的往来过密,是在寡人的授意下的。”
莫惊春了然。
如此说来,焦氏本家的态度,正始帝也看在眼里。
那就是其他的世家
莫惊春揉了揉眉间的位置,低声说道“最近审问出来的东西,大多有些零碎,他们颇有些不见棺材不掉泪的做派。唯独曹刘倒是个不错的切入口,但他知道的东西也不是很多。不过从这些拼凑的内容来看,大抵可以推断出他们的计谋。”
正如任务十三在触及陛下重伤濒死时会失败,谭庆山虽然是奔着围猎莫惊春去的,可实际上,不也是为了刺激正始帝吗
他们想杀莫惊春,乃是觉得无法朝陛下动手。
可他们要杀莫惊春,目的不也正正是为了正始帝吗
所以殊途同归,都是同一个目的。
倘若按着他们原有的计划,便是在谭庆山闹出一场乱事,佯装成一伙流窜到谭庆山的匪徒闹出来的大乱子
首要的目的便是要击杀了莫惊春。
而后再是其他的百姓和权贵,闹得越大越好,那剑指莫惊春的目的性便会逐渐降低。
关联越少,想要觉察到幕后黑手的可能性就越低。
如果这两年陛下透露出来的莫惊春的重要性和药引的存在是真的话,那莫惊春的死亡就意味着正始帝失去了最重要的稳定剂,等到正始帝逐渐显露出疯狂之态时,不管是朝中的内务还是对战事的把握都会迅速下降。
从此中,能插手的事情,就实在太多了。
如果陛下真的发疯,不管是明春叛军,还是世家集合起来的势力,都可以举起清君侧的大旗。
甭管正始帝的身旁到底有没有值得清君侧的人,这不过是一个借口。
而后
莫惊春闭了闭眼,焦家,焦世聪,曹刘大皇子。
到底是挟持年幼的大皇子而令天下,还是迎接一个年轻力壮、野心勃勃的明春王入宫呢
想必,他们心中早有计较。
如果让明春王入住长乐宫的话,对于世家权贵来说,不过是再换了一个天,那到底有什么用
要不,就索性自己为王
可这是不可能的。
世家之首为焦氏,而焦氏是不可能与他们一道。
而除了焦氏之外,又有哪个世家权贵有这样得天独厚的名气
一旦他们上位,只会徒劳掀起无数的争夺,而后将一个如日中天的王朝迅速分裂成无数小块。
他们是想为自己争取利益,可不是傻子。
那最好走的一步棋,不便是大皇子了吗
或许大皇子早就猜到了这点,才会在莫惊春说会拥立他为太子的时候强调重复了“陛下不会允许”的说辞。
莫惊春在心里轻叹。
实际上,如果陛下最终真的醒不过来,而必须走上这一步前,莫惊春也已经做好了准备。
等莫惊春离开的时候,正始帝一直还算平和的神色逐渐沉了下来。
“刘昊。”他按着额头,冷冷说道,“去将许伯衡,薛成”
他缓缓将那些名字念了出来,“让他们入宫。”
“喏。”
刘昊还未退出去,看着正始帝有些难看的脸色,低声说道,“陛下,可要将长乐宫内的人都”
正始帝闭了闭眼,清楚刘昊在说什么。
在正始帝昏迷的这些时日,长乐宫又重新变回了之前的模样,来来往往的内侍可不在少,不过他们多是知道陛下的习惯,一个个走路悄没声音,倒是说不出什么。
正始帝“不必,且先留着。”
“喏。”
刘昊退了出去。
正始帝坐在软塌上没动。
他毕竟长睡了那么些天,身子骨都酥软了,尤其是大病一场,从死亡垂危中再回来,身体多少疲软得很,提不起劲头。
按照老太医的说法,他巴不得正始帝能在床榻上躺个十天八天。
可要是正始帝能这么躺下去的话,那前朝可真要炸开了锅。
光是从内阁送来的弹劾的奏章都不知几何,帝王看到的时候还真是气笑了。
他对许伯衡说道“莫惊春所做的事情,除了有寡人的授权,究竟有哪里逾越了这群人的看法”
许伯衡无奈地说道“陛下,您信任莫惊春不会做出什么事,可是对于文武百官来说,莫惊春的行动着实违背了不少律法准则。若是子卿愿意按部就班,倒也还有回旋的余地,只可惜他为了能够收拢住京城的乱象,确实大刀阔斧地做了不少事情。他们的话未必是真,但触及他们的利益,自然会有应激的反应。”
别的不说,莫惊春下令逮捕的事情,就不知触怒了多少人。
正始帝凉凉地说道“寡人却是不知道,他们居然如此怀念寡人只可惜,他们要后悔了。”
许伯衡无奈笑了笑。
帝王的神色苍白,在窗外的日光照耀下,还是不显血色。到底这一次还是伤及了身体,需要好生静养。
但是他醒来后的第二日,就已经接连不断地召集朝臣,直到下午,方才休止。
而莫惊春在回到吏部后,需要他处理的事情可谓堆积如山。
而且吏部内的氛围也有些不对,但左右侍郎的态度还是正常,并没有因为外界的变化而动摇,这就稳定了吏部内的局面。
至少在陛下醒来的眼下,正始帝还未动作,他们就还不能衡量清楚陛下对莫惊春究竟是什么态度。
莫惊春就像是没有觉察到那些诡异的注视,在吏部忙活了一天后,到点就正常下值,甚至还记得绕道去西街买了桃娘他们喜欢的奶香糕。
他坐在马车内,听到外面“砰”的一声,像是有什么东西砸在外侧上。
莫惊春愣了一愣,就听到外面吵闹了起来。
他掀开了车帘,正看到街边有个摊主将一个小孩压倒在地上,正在大声骂着什么。莫惊春听了一会,才意识到方才车厢的震动,是这小孩丢出来的石头砸的。
莫惊春沉默了片刻,让墨痕下去问。
一会后,墨痕才小跑了回来,靠在车厢上说话,“夫子,之前您让京城防卫彻查的事情,将不少小偷小摸的贼子都捉到牢狱里去了。虽然是应有之举,不过刚才那小子的姊妹为了替代他被捉了进去,至今还没放出来。”
小偷小摸的贼人被捉了后,正常关押的时间也不久。
赔偿了钱财也可及时放出来。
不过牢狱内的环境毕竟不好,如果是身体弱的人,多少要大病一场,或是有的熬不过去,就这么去了。
莫惊春敛眉,缓声说道“你带着他去走一趟。如果是真的,就让他进去,带那姊妹出来。如果岁数得当的话,先送去善堂安置。”
墨痕领命而去。
卫壹驾车继续往外走,“郎君就是太过心善,这些人就是看准了您心软。”
莫惊春闭着眼轻哼了一声,淡笑着说道“我心软最近百官可不是这么说我的。”而且他刚才做的,不过是让该罚的人受罚,不该罚的人出来罢了。
而朝廷上,那一个个可都是骂他手黑心脏,更有的质疑他要篡夺皇位,行不轨之举。
什么叫做不轨之举
和陛下厮混算吗
如果这算的话,早在好些年前,这事就已经办了。
卫壹龇牙咧嘴,“那群不过是为了自己利益说话的人,郎君相信他们的话作甚那母猪都能上树了”
莫惊春没将这事往心里去,懒懒地说道“你和墨痕的伤势这就好了怎么这么快就来接替,不是让你们要好好休息”
卫壹笑着说道“这些不过都是皮外伤,但是暗十一和暗十三两人伤得严重一些,大概是需要再躺几天。但都不严重。”
不过就是驾车的活计,哪里值当什么
莫惊春无奈摇了摇头,到底没说话。
不多时,马车在莫府外停下,阍室的门房看了一眼马车上的卫壹,惊喜地叫起来,“二郎回来了”
莫惊春下了马车,提着东西入了府门,一路上撞见的家丁和侍女都露出欣喜之色,还有的匆匆忙回去告知徐素梅。
故而在莫惊春入了垂花门时,桃娘便提着裙角匆匆出现。
她今日穿着一件桃红的衣裙,外面披着厚实的披风,显得异常俏丽。只那一双红通通的眼,却跟小兔子似的,又喜又惊,“阿耶,您可算是回来了”她急急走到莫惊春的身旁,却不敢跟小时候那样扑上去,只是绕着莫惊春走来走去,透着依赖和担忧。
徐素梅站在院门口,看得好气又好笑,“桃娘,莫要如此。”
大伯娘是最重规矩的人,桃娘被说了后,总算乖乖站定,跟着莫惊春亦步亦趋地走。
相较于还不太清楚外界发生了什么的桃娘,徐素梅知道的事情却远比她要多得多,自然清楚莫惊春如今处在一个多么危险的处境。
她看着莫惊春叹息了一声,“回来就好。”
这简短的一句话,不知透着多少的担忧。
莫惊春“连累大嫂记挂,实在是心中难安。”
徐素梅没好气地说道“你这话就是见外了,就连安娘都知道惦记自己的小叔叔,难道我这年长些的,就不记得自己的兄弟”
莫惊春露齿而笑,缓缓跟着她们入了屋内。
桃娘已经长大,不会再跟从前年幼时抱着莫惊春哭,在用眼睛确认了莫惊春的安全后,她乖巧地坐在莫惊春的身旁,听着他和徐素梅说话。
莫惊春慢慢说道“陛下已经清醒,朝中的事务,除了之前稍显过激的争辩外,应当不会再出问题。不过最近些时日,大嫂还是避免参加聚会的好,眼下虎视眈眈的人,怕是不少。”
徐素梅笑着说道“倒也不是第一回,当初之美在边关第一次吃败仗的时候,才比现在严重呢。如今的局面,可比从前好上太多,就算那些人有话要说,那能如何有这能耐,他们也能早早将事情给办好,若是没这等能耐,那就不如闭嘴。”
莫惊春笑了。
徐素梅决定最近一月闭门不出,就连娘家人的探望也是不见。
倒是惠娘的家人曾经来过一回,让莫惊春有些吃惊。
“刘素来过一趟,语焉不详,我瞧着他说不清楚话,也没让他多留。”徐素梅淡淡地说道。
桃娘并没有因为大伯娘如此提及刘家人而生气。
她和刘家并不亲近。
刘家在知道桃娘的情况下,那些年并不怎么和张家联系,她也只晓得在每年生辰时,会被张夫人带着去刘家一趟。年幼的时候,她不知道是为何,如今知道了,却也是没什么感觉。
而刘家因为理亏,这些年除了寥寥几次和莫惊春接触外,就只剩下逢年过节的来往。
莫惊春“刘素的夫人是林氏出身。”
徐素梅蹙眉,“此事,和林氏有关系”
莫惊春叹了口气,想起还在牢狱里没出来的林欢,颔首说道“最起码,谭庆山那伙人,是他们找来的。而且还搭上了林欢。”
徐素梅脸色微变,显然知道林欢是谁。
莫广生在回来后,曾经与她感慨过林欢这人。
想必在他心中,对林欢还是有些心痒难耐,恨不得将此人收入麾下。却没想到,这样的一个战略人才,在林家的眼中,居然也不过是可以利用的棋子。
“那可真是可惜了。”
莫惊春“我已经让人去林家,看能不能及时将他的母亲带出来。不过来去需要时间,希望他们的速度能赶得上流言蜚语的速度。”
徐素梅无奈笑了笑,“或许,就算是流言蜚语比那些人脚程更快,反倒是好事呢”
莫惊春闻言,也忍不住摇头。
徐素梅这话倒是不错。
假定林家人先行听到了陛下昏迷不醒,危在旦夕的消息,或许反倒是降低了他们的戒备。
徐素梅“我一开始还以为会封锁消息。”
莫惊春“封锁不了,当时陛下昏迷不醒,京郊大营的人在护送的时候过于张扬。即便只有谭庆山上的人看到,可如果要封锁住全部的消息,那就要将他们”他顿了顿,没再说下去。
“罢了,如今陛下醒来,就比什么都好。”徐素梅说完这话,突然想起来莫惊春忙活了这些天,连忙赶他回去,“你还是先行回去歇息,莫要再强撑着跟我们说话。我可是知道,你的伤势也是不轻。”
至于还想要跟着莫惊春离开的桃娘,在听到大伯娘说了的话,也便踌躇着停了下来,忧心忡忡地卡着莫惊春。
莫惊春被一大一小盯着,无法,只能起身回去。
倒是把买的糕点留了下来。
桃娘将莫惊春送到门口,再重新回来的时候,有些心不在焉,嘴里啃着奶香糕,却是忍不住掉眼泪,“阿耶瘦了。”
以前莫惊春就很瘦,但是这短短十来日的时间,那露出来的手腕瘦得像是轻易能拗断一般。
徐素梅轻声说道“桃娘,不许哭。”
桃娘吸了吸鼻子,看着大伯娘。
徐素梅“生在这样的人家,只要还活着,那一切都是胜利。明白吗只要命还在,那没什么熬不过去。如今陛下醒了,你阿耶这一道坎,便算是过去了。”她摸了摸桃娘的手,温和地说道。
桃娘沉默,而后点头,“我知道了。”
那厢,莫惊春沿着抄手游廊慢慢走,绕过庭院,出了二道门,却是没有回到自己院子,而是去了外院书房待了一段时间,然后才拖着疲乏的身子回到了院中。
小厨房内早就准备好了热水,在莫惊春回来的时候,专门隔出来的浴室就已经热气蒸腾,做足了准备。
莫惊春挥退众人,将换洗的衣物放在边上,然后才缓缓褪去身上的衣物。
赤裸裸的身体上刻画着不少将将恢复的粉嫩伤痕。
他将脚泡进木桶里,先是喟叹了一声,然后才缓缓滑入其中。
冬日沐浴,总是能带给人不一般的感觉。
至少莫惊春就感觉自己好像是活转了过来,腿肚子不再抽搐得难受。
他浑身浸泡在水里,有些昏昏欲睡。
在意识到正始帝清醒的那一刻,莫惊春只觉得自己的脑子一片浑噩,什么都再想不起来。
他本以为自己会高兴。
或者会很难过。
但什么都没有,只有累到极致的虚无,还有一直在四肢身体内蠢蠢欲动的,难以形容的感觉。他没事人一般做完了该做的事情,只是此时此刻,莫惊春坐在木桶里,却是感觉连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
不只是身体的累,还有精疲力尽的感觉。
他深深叹了口气,双手捂住脸。
也不知道淅淅沥沥落下来的,究竟是热水,还是泪。
好半晌,莫惊春将散落的头发往后撸起,露出微红的面容。
他喃喃说道“再来一回,我怕是要折寿十年。”
还请宿主重视自己的生命
莫惊春“不是这意思。”
罢了,这精怪听不懂暗喻,直接当做字面意思。
其实莫惊春看得出来,清晨陛下要和他谈的,不是那些大而广的公事,而是私事。
但他暂时没心力去面对。
他习惯束缚,已经不知道失控是什么感觉。
但是过往那小半月的时间,莫惊春每一次睁开眼,都感觉心口更冷一分。
大皇子正是听懂了他的暗示,才不敢再说下去。
他需要再慢慢将那些几乎外泄的情绪缓缓收回。
莫惊春实在是太累了,只是昨天才堪堪睡足,今天又忙活了一日,几乎转不开身。
一个不小心,他倚着木桶边缘,就险些这么睡过去。
咕噜噜
莫惊春仿若听到了水声。
脚踝上有刺痛的感觉,像是被什么啃噬一般,异常诡异。
脚踝脚踝上有什么莫惊春迷迷糊糊地想着,那个地方好像有着一个不能外露的金环
分明是泡在水里,脚底却又像是被黏黏糊糊的感觉舔舐过,尤其是掌心的位置,瘙痒得莫惊春猛地睁开眼,哗啦啦在水里坐起身来。
莫惊春警惕地盯着四周,却是没人。
别说是有人了,就只有自己。
陛下重伤在床,也不可能在这时候跑来莫府。
应该,不可能吧。
尽管莫惊春不信,但还是下意识叫了一声,“暗十六”
“在。”
窗外响起一声低沉的嗓音。
“四周除了我和暗卫外,还有其他人吗”
“墨痕守在门外,除此外并无他人。”
“好。”
莫惊春闭了闭眼,再摇了摇头。
他这是欲求不满
可是再怎么欲求不满,也不会梦到这奇怪的
“啊”
莫惊春急促地叫了一声,声音又快又急,更透着一丝茫然。
他下意识低头一看,神色古怪起来。
刚才好像有人,偷偷拧了他胸前一把,怪疼的。
这总不会是错觉
莫惊春骤然想起了之前的惩罚,“这通感是跟什么东西通感”他咬牙切齿地从木桶里爬出来,气狠狠地用大毛巾将自己给包裹住,露出郁闷之色。
您有一个具象化的小人,眼下正在公冶启身旁。所有通过公冶启与小人产生的接触,都会让您产生同等的感觉
莫惊春的脸色红了又白,白了又黑,阴恻恻地说道“所以,如果他在那边我也一定会有同样的感觉那消失的条件又是什么”
请宿主自行摸索
精怪无能为力。
莫惊春面无表情,只想将精怪掐死。
不,掐死精怪也无济于事。
他该找的是,分明应该卧病在床,却在顽什么小人的正始帝
长乐宫内,本该在歇息的正始帝床头,却燃着一盏灯。
只亮着一处地方。
殿外高高挂起的红灯笼摇曳,在风中乱舞。
猩红的烛光拖下长长暗影,显得夜色有些诡谲莫名。
正始帝的腰上垫着极其柔软的枕子,便是为了不触痛他的伤口,让陛下能够好生安歇。他可倒是好,膝盖旁倒扣着几本奏折,还有七八本被丢在地上,凌乱地堆在一起,隐隐约约透着床帐,能看到上面寥寥几行字。
“臣有本奏,莫家”
多少是和莫惊春有关的事情。
可正始帝眼下的注意力,却不在这,而是炯炯有神地盯着那小小只,正趴在雪白小毛球的“莫惊春”身上。
冰凉苍白的手指抚弄过小人偶的头发,又拨弄着软软的小肚子。
他的神色略有古怪,更显诡异。
正始帝使劲咬着腮帮子,血肉刺激的疼痛,让他露出了疯狂的神色。
若是这人偶当真和莫惊春相连,那岂非他带着走到任何一处,或者咬碎吞下腹中,那他和夫子,便当真永远,不分离了。
正始帝脖颈处的青筋暴起,手指克制地紧握成拳,生生掐烂了掌心,才压抑住这不可控的狂念。
不能吃下去,会疼。
帝王喃喃地想。
但是
他低头,却是将那小小的人偶,一口含了进去。
吃不行,这总可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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