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的天气已经有了凉意, 天色尚暗,五更的梆子便在街巷里响起来。
像是被按动了开关,更夫经过的街巷, 便很快有了动静, 一盏盏小灯的光芒透过窗棱,开门的声音、叫唤起床的人声,高高低低,让整个街道,都热闹起来。
天蒙蒙亮,各家各户便有人摸着黑,烧火作饭, 洗漱吃食, 一直忙到天色微明。
随后,许多的人便如蚂蚁一般, 顺着街道, 涌向城西的大片工坊。
一名十八九岁的年轻人捏着刻有姓名的木制牌子, 忐忑地走向了有着最大烟囱炉子的工坊。
这时,紧闭的大门外已经聚集了不少工人,一名打着哈欠的中年汉子看到年轻人,笑道:“刘家老二, 看把你紧张的, 放心,都是很简单的活,别吓自己。”
刘二吞了下口水,露出忐忑的神情:“听说管事很严, 这个月都已解雇了三个工人了。”
“不解雇那怎么会挑到你进来, ”那中年汉子笑道, “咱们可是铁轴坊,做的是精细活,每天都有肉,工钱拿得最高,别人挤破头都想进来,不紧着些,这能行么?”
刘二唯唯诺诺称是。
那中年汉子又感慨道:“也算咱们村人有点运道,逃过了洪水,又逃过了盗匪,如今有屋住,能做工,还能讨个姨婆,因祸得福啊。刘二,你弟弟也挺聪明,怎么去找坊做活啊?”
刘二低声道:“阿弟想去跟海……”
中年汉子露出夸张的表情:“那可得劝劝他了,你家就两个儿子,去海上多危险啊,要是遇到风浪,连尸体都找不回来,你爹光是听到,怕就要打死他吧。”
刘二眼眸微红:“跟海是危险些,可有好大一笔安家费,母亲最近咳得都下不了床,听说密州有一位神医,要是有些钱,就能带阿娘去医治了。”
中年汉子摇头道:“那也不行,你娘肯定不会愿意,唉,吃些好的,补补身子,没准就好了呢?”
刘二点头说是。
“要不你去求求王里正,他素来乐善好施,找他借钱,肯定能借到。”中年汉子给这个邻居支招。
刘二用力摇头:“王里正是咱们这些人的恩人,没有他,咱们说不定早就饿死了,已经帮了咱们那么多了,不能再去找他。”
中年汉子唉了一声:“你说这黄河啊,年年决堤,啥时是个头啊?”
刘二沉默不语,这时,大门打开,两个守卫一一检查了他们的铭牌,对照了铭牌上的名字年龄,才放他们进去。
走过一个小院,便进了一处干干净净的房间,这房间很大,用砖和泥灰垒成柱子,让房间显得又高又宽敞,周围的砖墙抹了一层白灰,窗子开得很高,也很多,让整个大屋都亮堂堂的。
一排排砖石垒成的桌子上摆着各种器具,刘二坐到自己的位置上,细心地把滚针组装到轴圈里。
这很花功夫,有时怼不进去,得上钉锤用些蛮力,但又不能用太大的劲,否则,会把轴圈打坏。
刘二动作很快,他才工作几天,就已经被工头表扬过了,说他做得又快又好,能拿第一。
他很喜欢这些小东西,做完自己今天的份量,他又领了一些齿轮,拿回坐位打磨,工坊里给工钱都是按做的东西数量来算,他做得越多,收入就越多。
他打磨得很细心,这些小小的东西,在他手里变得光滑明亮,每一个齿都相同大小,他的心里就泛起一种快乐,他从小就不喜欢种地,不喜欢推磨,喜欢做手工,在这个时候,他会忘记其它的苦闷,一心一意地沉浸自己的世界时。
听说密州那边,有一位木匠弄了纺纱机,得好多的奖励,一辈子吃喝不愁,要是他也能做出这些东西,那该多好?
“咚!”工头在门口的铁环上敲了三声,“下工了,开饭了。”
于是工坊里的工人们纷纷放下手上的工作,一涌而出,那速度,可比上工时要快一百倍。
瞬间,空旷的房屋里剩下的一个工人,就显得很显眼了。
工头大步走过去:“你咋还坐着?”
刘二头也不抬地道:“手上这件还没磨完,弄好就去。”
“你倒是个勤快的,”工头面带欣赏,道,“正好,坊里准备抽几个机灵的,去做一个叫‘铁轨’的东西,我看你不错,就算你一个吧。”
刘二疑惑道:“铁轨是何物?”
“我咋知道,听说去那边的,还要算学,”工头随意道,“应该是个麻烦事物,工钱比这轴承还高,你不怕麻烦,就去吧。”
刘二感激道:“谢谢您。”
……
清晨,海浪从天光破晓之处涌来,带着腥咸的海风,还有码头的号子声。
赵士程和老爹踏上了去市舶司的海船。
他还是第一次坐海船,这船很大,足有三十几米,宽有六米,上边挂着和船一样长的大帆,乘风破浪而行。
密州在山东半岛的东南部,这里漫长的海岸线的曲折而复杂,小岛繁多,行船需离海岸线远些,而到了市舶司所在外海湾时,海湾外有许多礁石,要穿过很狭窄的湾口,方能顺利进入河口,去到市舶司所在。
密州市舶司赵士程已经不是第一次来了,虽然已是秋季,这里依然一派繁华,各种番商来来往往,还有许多高鼻深目的番国小孩,奔跑追逐在市舶司的街道里。
按赵老爹说法,这些商人大多是从大食而来,他们每到一个港口,都会置下家业,娶妻生子,而生下的孩子就等于是他们商队的分店,会继承港口的产业,就这样一代一代迁移,将子孙开枝散叶,分散到天南海北,他们在大宋的所有港口都有一条自己的番街,由他们自己推举番人来管理,大宋只收他们商税就好。
这时,他们走到一处街角,发现这里正在大兴土木,宽阔的地基都是上品的石头砌成,想是要修什么重要建筑,赵士程好奇道:“这是要修什么衙门吗?”
赵仲湜勉强算是见多识广,不由笑道:“不是衙门,这是大食番商的番寺,他们也不供奉神像,都是由老人在里边讲经,好像他们的神叫、对了,叫安拉。”
好家伙,人都多到能修一座清真寺了。
赵士程看着那住满阿拉伯商人的街道,眨了眨眼睛,跟着老爹走了。
他如今还小,便先算了,等他将来收拾山河,这些番商,个个都得给我编户齐民,别想自治。
赵仲湜走了过番街,并没淘到什么好珊瑚,便有些兴趣缺缺,带着儿子去了市舶司衙门。
做为常客,赵仲湜都不用递贴子,直接刷脸卡就被人热情地迎了进去,未过几息,便听一个爽朗的笑声传来,一位大腹便便,身穿大红官袍的中年官吏神色热烈,声音洪亮:“巨源兄,许久不见,风采依旧啊,今年来得倒晚了许多时日。”
赵仲湜漫不经心的神情也瞬间切换成感动,与对方说起了“好久不见”“你也好久不见”“我知道你知道我好久不见”之类的废话,把气氛弄得很是热切。
赵仲湜还主动给对方介绍起了自己的儿子,被对方一番夸赞,这人叫蔡安,是本地提举市舶司,主管着整个密州甚至北方诸路的海运,包括三个市舶务和七个市舶场,自称是为朝廷开源。
两人并没有直接聊什么钱权交易,而是一番叙旧后,这位提举将赵家父子带去博买处,看各种朝廷专营的物资,宝石香料珊瑚犀角象牙都是应有尽有。
赵仲湜随便挑选了一件看得过眼的珊瑚手串,算是意思一下,便和这位蔡提取说起了希望收拢一只商队为他所用。
“巨源兄想做回易?”蔡安摸了摸胡须,“这倒不难,只是这回易风险不低,稍有不慎,便是倾家荡产,你又何必掺这浑水?”
赵仲湜微笑道:“这不是最近闲来无事,又想起了年轻时候,也算是了个心结吧。”
蔡安哈哈一笑,大包大揽道:“此事容易,本朝回易都是靠得沿海船户,都是另编的户籍。这名单我给你找找,你自己选合适之人便可,只是不可太过,若是影响了岁入,小弟可不好给蔡相公交待。”
“哈,”赵仲湜笑道,“平宁误会了,这事,我准备让我儿士程来做。”
蔡安一呆,不由疑惑地看了小孩一眼:“巨源兄,您这不会是来消遣我的吧?”
赵仲湜傲然道:“你有所不知,我这孩儿是天生的经商奇才,自然得从小培养,他得花多少钱,我给便是了。”
蔡安不由笑了起来:“既然如此,那等会我便让勾当公事去招待小公子,你我许久不见,不如试试下边新送的鲜鱼。”
赵仲湜笑了笑,摇头道:“那就不必了,这几日肠胃不适,吃不得寒凉,来虎头,谢过的蔡提举,以后你若有事,便可来寻他了。”
赵士程奶声奶气地谢了这位大官。
这时,有小吏前来蔡安耳边耳语一句,后者温和点头,道:“巨源兄,这大食新来了商船,说是公凭丢失,我得先去处理……”
赵仲湜当然听懂了,温和地与他告辞,牵着小孩走了。
看着对方离开的背影,蔡安轻哼了一声。
就算他的靠山蔡相暂时失势,也轮不到一个闲散宗室拿捏取笑。
更何况,如今蔡相失势,闲赋在家,若是他能寻得奇珍,助蔡相复位,那又岂只是一个五品的提举,说不得便能如梁子美好般,连升数级,直入中枢。
再说,官家准备派遣使前往高丽,已诏令船坞造了两艘巨舰,一艘命名为“鼎新利涉怀元康济神舟”,一艘命名为“循流安逸通济神舟”,皆是六千料大船,比如今最大的客舟都要大三倍,两舟耗费近百万贯,五处市舶司都得筹集钱款,他可没时间给那赵仲湜带孩子。
“提举,那蒲氏船商愿意认捐三千贯,就不愿多出了。”旁边有小吏苦着脸出言,打断了他的思路。
蔡安冷笑一声:“这些番邦商人,真是不知好歹,不感天恩,去,查他们私入港口的证据,查出来,便给我关入大牢,我倒看看,还有谁敢不捐。”
小吏立刻点头称是,飞快退下,他要的就是这句话,只要人抓起来,经手的都能捞到不少好处。
至于海商的损失,那算什么,做这一行的,运气是比经验更重要的东西,既然遇到,当然就只能认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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