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 已是春末,渤海的浮冰早已化尽, 南北之间的贸易又繁盛起来。
一名二十来岁的年轻人衣着破旧,怯生生地走向了那码头的招工处。
波涛浪涌响在耳际,大船在不远处扬帆,来来回回的船铃声响,加上不同的旗语,让整个码头喧哗无比。
“姓名!”招工的文书看人来了, 提起了笔。
“叶、叶安。”年轻人低声道。
“文书看了没有,去辽东开荒,去两年,去就给十贯安家费, 会书文、木工之类的活可以加钱,包吃包住,每年可以买便宜船票回来一次,多的就得自己正价买,不给报销, 明白了么?”那文书大声问他。
年轻人神色沉重:“明白了。”
于是对方记了他的名字,给他一张凭证:“这是契书, 给你一天的时间,回去安排一下, 不想来可以反悔,明天上船, 到时银货两清。”
年轻人仔细地看了契书的文字, 小心地收起来, 道了声谢, 踩着沉重的脚步离开了。
而招工文书则大声道:“下一位!”
叫叶安的年轻人心事重重地走在街上, 经过了正因为超载而在铁路上翻了货箱、正在哀求路管少罚点钱的商户,经过了正在卖蒸饼和蔬菜的早市,又经过了宽阔而热闹的广场,再经过送水的大车,被拉水车的驴撞了个满怀。
在赶车人一番道歉后,他来到了一处小巷,看到屋主正在和嫂嫂吵闹,不由一惊,快步走了上去。
“你们这些外乡人,我把房租给你们,你们居然把夜香倒在巷子里,我们东区被扣分了,扣分了你知不知道!”一名健妇拿着擀面杖,怒声吼道。
“这、这倒在街角,牛马踩踏上一两日,便没影了,有什么好计较的!”他嫂子声音比对方还高,“你这房子,连个旱沟都没有,我能往哪倒?”
“哟,你还有理了不是,”那妇人大怒,“你们家租屋我就说了,每日清晨有人来收,不守我这的规矩,就别住老娘的屋子,这几日我受够了,给老娘滚出去。”
叶安急忙上去,拉开嫂子,作了个揖,道:“张娘子莫急,是小生今天出去了,忘记给嫂嫂交代,下次必不会再犯,还请原谅则个!”
对方看他赔礼道歉,怒气稍歇,便交代几句,离开了。
他嫂子带着一点委屈,气闷地回了房,收拾起一框未清洗过的羊毛,那手劲很大,简直恨不得把羊毛扭断。
“若是还在家里,早就倒进猪圈,让猪和稻草踩了做肥料,哪能受这闲气,”他嫂子愤愤道,“这里人就是欺负咱们,要是你哥哥还在,咱家也不会落得这个下场。”
旁边,一个四十多岁中年男人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你要不愿意,那就留下孩子,滚回你家去。”
女人顿时不敢多言。
叶安这才低声道:“爹、娘、嫂子,有件事,我要和你商量……”
他们家都是从汝州逃来的难民,家里畜生和田地早就稻田务的人占了去,兄长为了保住辛苦开垦的几亩薄田和带着村里的十几户人家闹事,被收监半月,家里用尽钱财将他打点出来后,大哥没熬多久,就去了。
一家人没了生计和积蓄,只能来新镇找些活计,可母亲和一个孩子却因为沿途奔波,染了病,找大夫看了,开了药不说,还说让吃些好的才能把病养好,可如今家里情形,哪能吃得了好的。
所以,他看了招工告示,准备去北边,那里缺懂文书和写字的人,他过去,能换十几贯钱。
将这些话说了,他的父亲勃然大怒:“不行,当年家里让你去读书,花了多少钱,你大哥没了,你是家里的顶梁柱,哪能去辽国送死?”
“这些钱,可以治病,剩下的,嫂嫂和母亲可以去自己买些羊毛浆洗,也可以支个摊子,或者买间小屋,剩下租屋的钱,换些好吃的……”叶安一一盘算着好处,“这里取水买货都方便,治理的也是一位好官,没什么抢劫勒索,你们在这,我也安心……”
“不行,”他爹断然道,“我去,我也识几个字,或许便宜一些,但当年我可是老河工,能吆喝几十个人挖渠,或许他们愿意要呢。”
叶安沉默了一下,突然试探道:“那,爹你去,我,我留下来继续求学?”
此话一出,整个小屋的空气仿佛凝滞了。
他爹抖动着嘴唇,好半天,才气急败坏地道:“逆子,你这是什么心,我养你这么大,你不尽孝就算了,还敢打你老子的主意,看我今天不收拾你!”
说罢,拿起鞋就冲了过去。
叶安躲避之余,还是长舒了一口气,一想到去辽国就没再求学,他现在心情就很不好,不想和父亲玩什么三请三让,抱头痛哭的把戏。
……
叶安是四月底到的辽泽,天气很好,大船顺着宽阔河口左拐右拐,停在一处有些简陋的码头上。
重新踩上柔软却坚实的大地,在船上那忐忑与压抑仿佛都被轻风吹走,他在艳阳下望着远方,看到一片广阔的青色稻田。
远方的城墙有些怪异,像是灰色的巨石堆成。
而不远处,还能看到浓烟滚滚。
好奇怪的地方。
他正想询问,就看到远方一个鲜衣怒马的王孙公子,从码头上飞驰而过,在马上搭弓,射下一只飞鸟,然后一阵风似地过来,提着那不知名的鸟儿到停船处,高声道:“先生,这鸟儿祸害麦苗,我为你除害了!”
船边的正在与文书对话的书生抬头看了一眼,仿佛嫌烦一样挥了挥手:“这是红隼,不吃草,您先自己玩,我这还有正事。”
少年遗憾地带着鸟儿走了,还嘀咕着:“先生怎么连这个鸟也认识,真无趣……”
……
数个时辰后。
“梁王殿下,您真的要卖马匹吗?”陈行舟劝慰道,“这是大事,您千万不要一时冲动啊!”
“说了多少次了,你叫我撒鸾就好,”少年淡定地挥手,“这些马在上京道一匹才五贯钱,送到的南边却是四十贯一匹,一千匹就能有四万贯,足够你再开垦一万亩田泽,若能收获,能供养多少百姓,这全然不同。”
陈行舟颇为无奈:“可这事若让陛下知晓,必然迁怒于你……”
“你不是说了么,如今女直有不臣之心,辽东又马匹泛滥,与其将来资敌,不如给宋。”耶律雅里果断道,“我到时这样说,父皇也不会有意见。”
陈行舟头大道:“你这话说得,宋就不是敌了么?”
耶律雅里随意一笑:“先生,你有所不知,当年宋欲灭西夏,我朝前去调停,为了给宋一个交代,李乾顺默许我朝道宗陛下派使者毒杀了他母亲小梁太后,西夏如此衰弱,宋朝都能和夏国战上这近百年,就别怕他了。”
陈行舟不由得一滞,勉强道:“真的可以么?”
“我卖的又不是战马,只是驮货的驽马,”耶律雅里无所谓地道,“没事,有我担着呢,对了,你说还有哪些东西卖到宋国很值钱?”
“碳石、木料、还有牛羊,还有各种矿石,尤其是木料中的铁桦木,还有一种画丹青的软锰矿,价值不菲,一船矿石便能换来一船粮食……”
耶律雅里听了一会,就出现了学渣头晕,忙道:“你去处理便好。”
陈行舟有些不悦,拍着桌道:“这些都是政务,你不能全指着我!”
“我不指望先生,我指望谁啊。”耶律雅里苦着脸道,“我不就是做不到,这才投奔你的么?先前我治理了几日辽东,那情况,你也看到了不是?”
陈行舟不由得叹息。
他原本还有点担心把耶律雅里教好了,可能会成为中兴大辽的一代明君,如今看来,真的是想太多,这少年初到辽阳,看饥民遍地,便开仓放粮,结果粮全到世家大户手中不说,还把辽阳后半年的钱财都赔了进去,看到刑法重了,就要求给罪犯减刑。
本来辽东就乱,让他折腾了几月,那就更不能看了。
陈行舟都没想到,自己一个南边不被重用的罪人,在这里一开始就要治理堪比一路的州府,好在辽阳附近的世家大族早就不听中枢的了,他能管的,也就是一些平民百姓,暂时避开问题不大。
就算如此用心,这小子还在给他拖后腿,根本带不动。
有了对比,陈行舟立刻就怀念起小公子的难能可贵来,不但眼界宽广,还能听劝,不像这小子,只拣喜欢的听。
“先生,你当初和我谈梦想时,可没有摆出这么嫌弃的脸色。”耶律雅里不满地提醒他。
陈行舟却没有收敛,只是揉了揉头:“行了,这些事我来,你去打猎吧。”
少年的眼睛立刻恢复了光彩,不复刚刚的涣散,起身就拿起墙上的猎弓:“先说好了,这可是你让我去的,非我跑出去。”
他可不想回来时又被说教一番,虽然陈先生怼人也怼得很有趣,但总有点尴尬不是。
陈行舟叹息道:“对,您是自在的鸟儿,怎能困在笼中呢。”
于是少年瞬间不见,带起的风吹起了陈行舟束发的发带。
陈行舟脸上的微笑消失,低头翻看贸易的商品单子,马匹可不是能随意售卖的东西,得去信给小公子商量才是,锰矿辽东很多,硫磺和硝石多在西北盐湖,送过来要耗费不少时间。
所以,这边主要还是经营马匹、稻米、锰矿。
行再安排一下,送马匹的船,得是大船才行……
“郭药师呢,把他找来。”陈行舟对左右道。
旁边有人低声道:“郭将军又带船出海了,说是征讨皮岛海寇……”
“这废物!”陈行舟咬牙切齿,“自从他的船来了,我就没见他从船上下来过,多大点出息,不就是给他船头上加了个铁撞角么,成天无事生非,见船就撞,有能耐他把码头上的灯塔也撞了啊!”
左右不敢接话。
陈行舟深吸了一口气:“去,告诉郭药师,他敢不过来,我一定让他后悔。”
之前和公子商讨的,本是打算找个小岛,弄些马匹拿去给他练兵,现在看来,这个家伙不能要了,得去信给小公子,让他换个人来练习骑兵。
小公子先前在信中不是说他的一个亲戚的内弟要来密州了么,我这边有舞台有兵有马,完全可以给他用啊!
唉,他管这么大点地方,都焦头烂额的,小公子那么大的产业和势力,是怎么把这些桀骜不驯的家伙管得那么听话的?
下次去信,可要不能再只是变得法儿要钱要物,得好好向公子求教用人之道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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