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荣到底还年轻, 并不是将来老兵油子,年轻人, 心里到底有几分热血, 几分侠肝,几分胆量,他有些想通了, 在他看来,朝廷不仁时, 当然该拔刀而起,反了天去。
但这话虽然想到了, 却是不会轻易说出来,于是在赵士程面前, 神情有几分躲闪, 但还是打着求教的名义, 再度找赵士程问这种事情, 该如何解决。
“解决的办法有很多种, ”赵士程在对方惊讶的眸光里淡定道,“最简单的一种,便是加入他们,当你也成为其中之一,那么,想的便是如何维护这样的日子了。”
张荣一时涨红了脸,有些心虚地道:“这、我又未曾读过书,何谈加入。您别说笑了。”
赵士程忍不住笑了笑, 继续道:“这第二种, 便是和大家一起, 把日子过好。”
张荣目露困惑。
于是赵士程又把先前给徒弟们反复讲过许多次的工业生产, 促进增量,满足温饱的办法说出来,这些东西毫无新意,但胜在熟悉,几乎是闭着眼就可以讲出来,还能用身边的例子来深入浅出地引导。
如果张荣还是先前那样的普通渔夫,那他肯定是当故事听,半懂不懂、毫无触动那种,但如今他也是从无到有,做出一个大船市的管理者,加上又有赵士程几乎手把手地细心□□,这些内容他吸收起来不但不觉得深奥,反而觉得其中奥妙无穷,很多想不通的东西,在这一瞬间也豁然开朗,不由得完全被带入进去了。
“……所以,你若继续将这船市做大,必然会收揽大量佃户,影响周围主户的土地耕种,他们必然会联合官吏,给你随便扣一顶帽子,”赵士程讲到最后,才认真问道,“所以,这条路,是很难走的,你明白了么?”
张荣正色道:“公子,您这是在担心我么?”
赵士程点头:“自然,你颇有慧根,就算不管这草市,自己动手,购些良田,做个富家翁,还是容易。”
张荣勾起嘴角,他声音认真而坚定:“不怕的,若没看过,若不知晓,那得过且过便罢,若能帮子孙后辈试一试,这样的机会,岂可轻拱手,再者……”
他的眸光里带着一点冷凝,看着窗外远山,轻声道:“无论是谁想来动此地,我都不会轻饶。”
“哪怕对抗官府?”赵士程试探地问。
张荣点点头,突然道:“公子,你听过一句俗语么?想当官,杀人放火受招安。”
赵士程一时无语地看着这年轻人,心说这觉醒得也未免太快了吧,我都还没发革命的火种呢。
张荣看赵士程并不惊讶,有些腼腆地低了低头,似乎对自己的冲动失言有些懊恼,但他又很快回过神来,小声地解释道:“河北京东盗匪众多,这梁山泊,其实非是善地,我自己也听说过一些招安之举,若反抗不过,徒儿大不了,便加入他们,还可护着乡亲不是?”
赵士程不由失笑:“说得是,有道理。”
他本想再补充你可不是我徒儿,但看张荣那么兴奋,便也不扫兴了。
生活不易,张荣本是良民,能敢于人先对抗朝廷,就已经是一大进步了,接下来遇到的事情,他便是想被招安,也找不到一个大宋来招他了。
……
接下来的日子,赵士程继续指点张荣把自己的地盘做大做强,他如今在这方面已经很有经验了,梁山水泊水运便利,又直通河北路,很快,便有了些繁华气象。
周围来投奔的渔民和佃户也越来越多,这钱财多了,哪怕张荣已经承包了草市的税收,周围依然有小吏小官前来敲诈勒索,一些小钱张荣便也忍了,但对方的胃口却是越来越大,没过一个月,便触碰到张荣底线,被他着人将要求摊派一百斤牛黄的西城所官员的打了出去。
这事便有些麻烦了,西城所如今已经改名稻田务,是画宗皇帝直属的小金库,主事的监司那受得了这气,当场便上报朝廷,说张荣等人聚众为乱,抗税拒役,要求严惩。
一开始是小规模冲突,县衙派人来拿人,当然被打了出去,后来过来的,便是数十个乡军。
正规军当然比渔民小农们能打,但双拳难敌四手,这些年的盘剥,渔民们本就对稻田务恨之入骨,如今有人带领,自然是奋勇抵抗,这个年代的农人还算武德充沛,一番打斗后,四十多个乡军落荒而逃。
张荣看人逃了,心中有些沉重,便去寻了赵士程,希望他帮着买入一些刀兵和铠甲,因为下次来的,很可能就是朝廷水师了。
“你这倒不必心急,朝廷的超过五百人的军队调动,需要请示朝廷,这一来一回,没有一个月,是结束不了的。至于武器,自然是有的,”赵士程先安抚他,随后凝视他数息,终是叹息道:“我做了那么多事情,你如今,当是已经明白其中用意了吧?”
张荣愣了一下,随后回过神来,恳切道:“公子说笑了,这一切皆是荣自愿自选,您能给我这个机会,是我张荣的福分。”
赵士程忍不住提醒道:“我还没说要选你呢!”
张荣却是很笃定:“公子说笑了,你这样的人物,亲自来此地挑选,又悉心教导我数月,难道只是为了当好人,做善事么?您不是这种人。”
“你!”赵士程有无数个理由反驳他,但最后还是轻哼道,“算了,既然都已经如此了,我便也不瞒着你了。”
张荣洗耳恭听。
“朝廷这些年,做的事情,实在是不堪,”赵士程拿了一张地图,在他面前打开,“北方的稻城务,南方的花石纲,都引得民心动荡……”
张荣眸中不由透出一点蠢蠢欲动,他本就不是什么老实人,心里总有一点火焰,只是一直被生活压制住罢了。
“但这些都不是大事,”赵士程给他指了指北方,“这里是辽国,这些年,辽国皇帝行事,也未好过官家哪里……”
他一边给张荣讲起辽帝各种操作,一边讲述了女真人的崛起历史,这过程很长,张荣渐渐听出了意思,但,却一时半会不觉得有什么问题,道:“可这大辽何等广阔,便是要灭,怎么也得十几二十年吧?”
“用不着,最多十年,女真铁骑就能踏入幽云,”赵士程有心把女真的厉害讲的再恐怖一些,但看张荣一脸兴致勃勃的听书模样,便失去了兴趣,“罢了,说的再说,你们没见时,也只会当异闻听着。”
岳飞宗泽还有面前这个,无论是在朝还是在野,为什么会一心抗金,不就是因为金人南下,一路烧杀抢掠么。
张荣小声道:“您怎么说,我当然便怎么听了。”
“那便直入正题吧,”赵士程道,“加入我手下,你便再无退出的机会了。”
张荣终是忍不住了:“公子,您问了无数次了,能不能干脆点。”
赵士程抱怨了一句不识好人心,才道:“既然你铁了心入伙,那我也不能亏待你,走吧,让你开开眼界。”
张荣心中欣喜无比,主动为他拉开帘子。
于是他们坐着小船,来到一处幽静的湖边水榭,上岸后,张荣便看到数十名精锐的士卒,正拿着大铁棍挥舞,还有人拿着铁棍对着远处的稻草人比划?
这是在做什么,特殊的祭祀仪式么?
然而,下一秒,一声巨响,那远处的稻草人被整个撕开。
张荣不由得惊呆了。
这、这是什么仙器?隔着数十丈,就这么比划一下,就打中了?
便是强弓也没这能耐啊?
就在这时,赵士程接过了一名士卒递过来的武器,对着张荣,用莫名的语气,诱惑道:“想玩玩这东西么?”
那一瞬间,巨大的惊喜降临,让这个乡野村夫的瞳孔,都几乎要变成枪的形状。
……
八月,辽东。
陈行舟正在接见一位重要的人物——辽国重臣,东北路统军使,萧兀纳。
这老头已经年近七十,算是朝廷里少有的明白人,他在五年前,拿证据摆事实,反复上书皇帝女真族有异心,但皇帝都置之不理,如今火烧眉毛了,亲征失败,朝廷不稳了,这皇帝终于知道急了,于是又重新启用了这位大臣,但是如今女真势不可当,这位老臣当然也不是对手。
整个辽国上下,交卷成绩唯一好看些的,也就只有梁王耶律雅里治下的辽阳一带,还在硬挡金军,给了辽国权贵们一点喘息时间。
但麻烦的是,女真见辽阳守备森严,硬攻损失很大后,竟然不再攻打南边的辽阳,而是转头全力进攻东边的上京道,辽国五京,东南西上中,上京最重,也是帝都所在,如今上京门户长春州告急,朝廷便坐不住了,几番要求梁王出兵,救援上京。
陈行舟一直都当成没看到,对这些要求置之不理,于是这次来的,便直接是他的顶头上司,萧兀纳。
“并非梁王不愿出兵,”陈行舟苦笑解释,“统军您应知晓,女真气势正盛,辽阳也不过依仗城池才勉强坚守,若是出兵,怕是要重演护步答冈之败……”
面前的老人长叹一声:“并非梁王不出兵,是陈留守你不愿出兵吧。”
陈行舟微微一笑,没有作答。
“先前辽阳被围困,并且朝廷不愿发兵相救,而是耶律章奴叛,上京自顾不暇,等回过神来,辽阳之围已解,”这位老人低声下气地恳求道,“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梁王对你如此信任,你忍心看他家国不存么?”
陈行舟摇头道:“统领严重了,若真不想救,当时的我何必让精锐尽出,在护步答冈断后,又何必提前驻守辽阳,护此地安宁,只是我那部下都是新卒,守城尚可,让他们去长春州,哪里是救,分明是送死。”
“陈留守啊,你何必装糊涂,”萧兀纳摇头道,“老夫这次过来,是想请您出那□□兵。”
陈行舟轻抿了一口茶水,神色渐冷,这便是做梦了,他怎么可能让□□兵出击,这是师父给他底牌,要是损失在外,他有什么颜面去见师尊?
“老夫亦知,这是强人所难,”萧兀纳见他神色阴沉,解释道,“实在是事出突然,需得尽快平定女真,否则,便大难临头。”
“事出突然?”陈行舟立刻捕捉到关键词。
萧兀纳点头,拿出一封文书:“这是金人与大宋签下的盟约,一旦宋人与女真南北夹攻,则我的大辽危矣,南边亦需得早做准备,所以不得不请您出兵。”
陈行舟打开文书,不由得在心中破口大骂。
大宋都是些什么废物,这盟约签下有一个月吗,这样的机密连他手上都能收一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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