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律大石, 耶律阿保机的八世孙,大辽宗室,今年三十五岁, 生得威严俊美,不但文武双全,还精通多国语言, 当年他考上状元后, 只在翰林院待了半年, 就被委以重任,上任泰州刺史,那时辽国女真之乱未起,人人都觉得他前途远大,不可限量。
但可惜的是, 他上任还没有三个月,泰州就被女真攻下,他在乱军里狼狈逃脱。
而后来发生的事情, 真的就是上天对他的考验, 无论他被调到哪个州任文官,很快就失陷在金人铁蹄下, 以至于他很长时间都和衣而卧,就怕逃之不及。
跌跌撞撞, 他终于弃文从武, 好在, 这次,他终于选对了。虽然还是常败于金人之手, 但耶律大石有感觉, 他的领军水平正在突飞猛进, 等时间够了,必然可以一雪前耻。
而后来,攻打大宋,更是让他感觉到了获胜的快乐,可惜之后又回到辽国,失败的日子多,快乐的日子便少了。
如今的他,独领万余人马,算是大权在握,很受的魏王器重。
不过,现在的他,一身文士青衫,正有些不安在坐在两位的辽国最有权势地位的两位大臣面前,神情恭顺。
“大石林牙,不必心急,我二人寻你来,是有点小事,需要你帮忙。”陈行舟露出温和的微笑。
契丹称翰林学士为“林牙”,因为耶律大石在契丹族里唯一一位林牙,所以大石林牙是其它人对他的赞扬,连皇帝都喜欢这么叫他。
耶律大石当然明白,能让这两位一起找他,那么这点“小事”,那就肯定小不了,他沉声道:“请两位明示,末将深受皇恩,愿为大辽肝脑涂地!”
“这倒不必,”陈行舟温和道,“这事倒不危险,但却十分重要,这燕京上下,唯有大石林牙能担些大任。”
说罢,便细细地说了这联宋抗金的任务、条件、价码……
耶律大石听到用燕云十六州交换大宋援助时,几乎要立刻起身反对,但却还是按奈住了,可在听到要十年后再付,不由得目瞪口呆——这种事情,大辽十年后反口不给,大宋岂不是什么也得不到,宋朝上下能同意?
但听到后边,他却默默地盘算起来。
这似乎是以幽云为饵,借大宋的助力,抵抗金国……什么,还要让大宋派人来治理咱们的土地,管理税赋,这怎么……什么,把土地暂时租给大宋,我们每年收租?
开什么玩笑!
什么,每年找大宋要两百万贯军饷……
倒也不是不可,这次联宋,主要是体现两边的诚意,如果大宋这么有诚意,大辽自然也应该有所表示,才好让大宋中的反对者,有足够的理由被压制。大宋如今的主事人,本身是懂得唇亡齿寒的,辽国如今出命,大宋出钱,总好过将来金人压境。
至于需要他们派人治理一部分土地,这也不是什么问题,辽国如今也是奋力一搏斗,如果不能止住金人攻势,怕是也要亡国了,那到时,幽云之地给金还是给宋,又有什么区别呢?
说穿了,辽国如今民乱四起,税赋加无可加,幽云之地已在崩溃边缘。大宋当今的主事人,倒是个会治理的,若是金人退去,他们治理得再好,抢回来便是了,大军才是立身之本。
“……这些都只是我的一些浅见罢了,真正实行,还得看大宋之主,是否愿意,”陈行舟说到这,长声一叹,“如今大辽若不靠大宋,唯一的活路,便是向金国称臣,但依我所见,愿意让我等称臣,却未必愿意让我等称臣国啊。”
明白这一点后,耶律大石对这件事再无抵触,深刻表示愿意前去中原。
不能对金人称臣这点,耶律家的两个人都清楚,不过,魏王还是忍不住酸道:“听说金主多次亲手给你写信,只要你愿称臣,不但立刻封王称相,辽东也会是你的属地,地位只会更高,陈相真的一点也不心动么?”
陈行舟轻笑一声:“我这人见不得平民受苦,金人野蛮无道,我若去他处,对我的意见,必是选着听的,哪会如撒鸾那样百依百顺,不去!”
魏王这才略为满意地点头,突然又有些小声地道:“若你来我这,我必也是百依百顺。”
耶律大石在一边垂下眼眸,掩盖住想要翻的白眼——这样为主公白手起家建立基业、能找钱、能练兵、能驭民、能治天一人愿意辅佐,换成是他,他也百依百顺啊。
就他所知,陛下的子嗣们,没有人不羡慕梁王,常常毫不避讳地在一起讨论,说他就那样躺在家里喝喝酒,出门打打猎,就有这样的大能送上门来,什么都不用做,便跻身大辽权利前三人。
明明当时陈行舟遇到耶律雅里时,他们都在一个猎场。
陈大人什么都好,就是眼睛不好,耶律雅里论出身论聪慧,哪里经得上他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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兵贵神速,很快,耶律大石便轻装简行,带着一些礼物和国书,南下大宋。
燕京去汴京城是非常容易的,在黄河改道后,就可以顺着黄河的河道,直接开船去东京城。
也就是说,只要黄河不结冰,顺着新河道,辽国大军也能直扑东京城。
因为此,大宋在河北折腾了快五十年,三次大修黄河,就是为了把黄河改回故道。
耶律大石上一次来河北之地,还是因为抵挡大宋攻辽,然后一波反推,为了及时困住皇帝,没有去劫掠乡里,当时沿途的村镇大多逃亡避祸,而这次,倒是有机会好好看看这大宋山河。
从河北沧州沿河南下,沿途都可以看到民团练的乡军,于是,到沧州南皮城时,耶律大石询问接待的驿店驿者:“我记得大宋乡军不是已经不讲武了么?”
因为保甲乡兵演练挤占农时,后来被废除了。
那驿者笑了笑:“这是朝廷要求,每县必得有一支看得过去的队伍,去京城参加比武大会,成绩与县令的政绩相关,县中这便看重此事。”
耶律大石微微一笑,心中明了,知道这是上次他们辽军把大宋打痛了,这才痛定思痛,梳理河北之地的防务。
天色将暗了,但耶律大石白天在船上休息了一天,也睡不着,便披衣而起,在这县城中闲逛。
南皮城十分繁华,因为这里是永济渠在黄河的出口,京杭大运河的北端,城中有许多车马,不过,让他奇怪的是,这里的街道上,乞丐极少,几乎都身体残缺之辈。
这让他不能理解,要知道,在辽国,这种残缺的乞丐根本活不下来,没有几分能力,乞丐也是抢不到吃食的。
好奇之下,他找了一个小面摊,点了一碗阳春面,便与摊主攀谈打听起来。
“你说这个……以前咱们这也很多乞丐,”那小摊主笑道,“大概两年前吧,俺也在乞讨。”
耶律大石一愣:“这……”
那中年摊主露出一口黄牙,感慨道:“那年黄河水患,俺家被淹了,好多人逃荒,往京东路、保定府逃,都不知道怎么活。好在新帝继位,又重新修河,把那些逃荒的都招了去,给吃食,给住处,一家人这才熬过来了。”
“可是这河,总不能一直修吧?”耶律大石还是不明白为什么乞丐那么少。
“后来,朝廷突然在北边的大城县找到一处好大的石碳矿,到处招人。沧州修河的人手都被派去,后来人手还是不够,就去找了河间府,那活苦是苦,但朝廷定了,凡是下矿的,每天都有一两肉吃,一月还能有八百文钱,”摊主笑了笑,“俺当时也去了,干了两年,攒了五贯钱,回来支了个摊子,养家糊口。”
“如此赚钱,怎么不继续做呢?”耶律大石好奇地问。
“家里媳妇没个男人,总不放心,而矿上也苦,常有人丢性命,抚恤虽多,但俺还是怕了,便回来了,”摊主很满意地道,“以前俺们只要有个营生,无论是种地还是贩鱼,总是有好些杂税,过不下去,这两年,杂税大多被免了,把正税交了,也能赚些钱,安稳多了。过运河的商船这两年也多了许多,俺这个小摊还算能糊口。”
“商船多了,是什么缘故?”耶律大石忍不住问,“如今不是辽国打仗,榷场里牛羊都少了么?怎么商船还多了?”
“当然是大城的那矿山啊,”摊主道,“那矿山里的石碳太多了,这两年,河北路几乎都用的这里的石碳,碳价不贵,又容易存,你看……”
他挥着勺子指了指那火炉子:“里边的窝煤真的好用,连烧剩下的碳石都有人收去做砖铺路,还不贵,到了冬天,都能多升一会炉子,暖和地过年了。”
耶律大石不由得喜悦:“多谢,我回乡时,也得带些石碳归家。”
这里离大辽很近,这么便宜的碳石,必能福泽燕京——想到这,他又突然气馁,若是这次南下结盟成功,按那位陈先生的办法,便要将燕京等地的治权,都给大宋。
契丹治军,大宋治地,一地两治,虽然是异想天开之举,但只要土地上没有宋军,那大宋的治权,也不过是浮云,他们随时可以夺回。
大宋的军队他是见过的,皆是土鸡瓦狗,不堪一击。
正想着,就看那摊主拿出一盏灯,用火点燃,挂在幡上,照亮四野。
他骤然站起身,惊道:“八宝琉璃灯?”
这种宫廷用的极珍极贵之物,居然一个小贩也能拿出来?
“对,琉璃灯,”摊主说,“可贵了,一贯钱呢,俺这摊子上最贵的就是它了,不过俺们这煤油不贵,有了它就能在夜市摆摊贩,大半年就赚回来了,咬咬牙便买了。”
最近两年玻璃坊也多了,如今这东西和锅一样,都是家里的大件,买一件做陪嫁做聘礼,也算美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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