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汋陪郗子兰坐着玉轮风舆回招摇宫, 他们师兄妹自小一起长大,情同手足,修道之人也不像凡夫俗子那般讲究男女大防, 同车共舆没有人会见怪。
郗子兰一上车,便不复长辈面前的娇憨天真。她默不作声,紧紧抱着谢爻的“可追”剑, 神色有些低落。
谢汋瞥了眼她通红的双眼和鼻尖、几乎咬出血的嘴唇,欲言又止道“小师妹, 你近来过得还好么”
他不问还好,一说这话,她的委屈都化成了眼泪, 像决堤一样淌下来。
她把脸埋在衣袖中, 半晌才抬起头来,嘴里却说“小师兄为什么这么问我当然过得很好。”
“师兄他”
郗子兰打断他“阿爻哥哥当然待我再好不过了。”
她轻轻摩挲着“可追”, 仿佛这便是她朝思暮想的心上人“他二话不说分了我三成修为,如今更连元神剑都借给我, 我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她甜甜笑着,可笑得越甜, 越显得可怜。只有她自己知道谢爻分她三成修为的原因。
谢汋道“要不我去和师兄说说。”
郗子兰慌忙扯住他的衣袖“千万别去”
不等谢汋说什么, 她抢着道“小师兄你别多说了,这都是我心甘情愿的。何况很快又是月圆, 到时候我就能见到他了。”
她一边说一边将手放在心口,眉头微微蹙起, 每当月圆前后, 她的心疾都会发作, 只能由谢爻替她运功缓解。
谢爻两百年前在冥妖潮中受了伤, 阴煞入体, 险些入魔,这两百年来只能闭关不出。
说来也怪,他见别人还不打紧,唯独一见到郗子兰,体内的阴煞邪气便压不住,有一次甚至不慎用剑气伤到了她。
因此这两百年来,两人总是聚少离多,只有每月望日前后,郗子兰心口的血菩提发作,只能由他来运功清毒,即便是这种时候,两人之间也隔着鲛绡屏风。
不过即便如此,郗子兰似乎也已知足了。她的神情明媚起来,仿佛只要能隔着屏风看一眼她的阿爻哥哥,连痛楚都能甘之如饴。
谢汋摸摸她的头道“傻姑娘。”
两人一时无话,凤舆停在招摇宫前,谢汋正要扶她下车,郗子兰忽然欲言又止道“小师兄,你还记得阿爻哥哥当年那个徒弟么”
不等谢汋回答,她先自嘲地笑了笑“你们当然记得,每天对着这张脸,想忘记也难吧”
谢汋皱了皱眉“几百年前的事了,怎么突然想起这个”
郗子兰不自觉地把手放在隐隐做痛的心口“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近来时常想起她。”
她顿了顿,抬起眼,望着谢汋“小师兄,你能不能告诉我,阿爻哥哥和那弟子相处时是什么样的”
谢汋唇角玩世不恭的笑容褪去,他的眉眼中有股邪气,不笑时就显得阴沉。
“你别乱想,师兄向来冷情,他看我们这些人也就像木石一般,在他看来那凡人不过是个器皿,”他顿了顿,目光里忽然饱含了柔情,“在师兄眼里,只有你是不一样的。”
郗子兰仍然感到不安,不过还是点点头。
两人到得她所居的芳芷殿前,刚迈入庭中,便有一道白影蹿出来。
两个道僮着急慌忙地在后面追着,口中喊着“紫阁仙君,紫阁仙君请留步”
郗子兰一惊“阿玉,你怎么跑出来了”
白狐一道闪电似地奔到郗子兰跟前,伏倒在地“师尊救我,他们要将徒儿带走”
它的后腿筋脉被斩断,虽已用灵药续接上,伤势仍然很重,方才不管不顾地奔逃出来,渗出的血已将白纱染红。
郗子兰一阵鼻酸,蹲下身,抚了抚天狐头顶“阿玉,你可知你这回犯了大错”
天狐道“徒儿知错了,徒儿只是容不得那些人诋毁师尊师尊就饶恕徒儿这一次吧”
“不是我不愿饶恕你你做错了事,损害了宗门声誉,依例该逐出师门的,掌门师兄和长老们让你留下,已是网开一面,”郗子兰红着眼眶道,“我替你求情也没用”
天狐用前爪抓住郗子兰的裙摆,哀声恳求“徒儿甘愿受罚,师尊怎么罚我都成,徒儿这条命是师尊的,要打要杀都行,只有一个,求求师尊,让我留在师尊身边”
郗子兰目光有些躲闪“你好好思过,待长老们消气,我我会去看你的”
天狐道“师尊可是觉得徒儿失去九尾没了用处徒儿还能再修炼,我一定日夜苦修,不会再躲懒了”
他急于证明自己还有用,强行催动灵力,想要变化成人形,奈何伤势太重,勉强化形,只变化了一半,四肢仍是狐腿,脸上白毛未褪干净,还长着张狐狸的尖嘴,非人非兽,锦袍上满是血污。
若说兽形的断尾天狐还有几分惹人怜惜,他这不伦不类的样子便只剩下狰狞可怖了。
偏偏他还不自知,勉强用伤腿支撑着自己,踉踉跄跄地上前拉郗子兰的手“师尊你看,徒儿还能化形,还能修炼”
郗子兰像见了怪物一样缩回手,连连后退“阿玉,你听我的话”
天狐看到主人眼中的陌生和嫌恶,不由愣在原地“师尊,我做这些都是为了你啊”
他在主人面前向来乖巧,郗子兰还是第一次见他这样纠缠不休,连对灵宠的心疼怜悯都消磨去不少,只想尽快结束这一切“我何尝要你做过这些你自作主张,败坏宗门声誉,叫别人怎么说我这个主人”
天狐难以置信“连你也怪我”
他冷笑数声“师尊,这三百年来,孤衾寒枕,是谁陪在你身边你伤心抹泪时,又是谁安慰你”
他上前一步,眼中隐现幽蓝兽瞳“子兰,你眼里只有谢爻,可他可曾有一日尽过道侣的责任这世上只有我真正心疼你,只有我真正懂你”
他口中生出獠牙,忽然兽性大发,朝着郗子兰扑过去。
可不等他的兽爪碰触到郗子兰的衣襟,一道剑风自旁横扫过来,天狐瞬间被弹出数丈,后背重重撞在正殿廊柱上,又砸落到地上。
天狐吐出一口鲜血,再次退回狐形。
他吃力地抬起头,只见谢汋一手揽着郗子兰羸弱的肩头,斜睨着他,唇角带着讥诮的微笑,眼中尽是鄙夷。
“畜生就是畜生,”他轻描淡写道,“全无自知之明,这死缠烂打的样子真难看。”
他顿了顿,向那两个道僮道“还不把他绑起来。”
两个道僮都是玄季宫的仙侍,往日玉面天狐是峰主琼华元君的爱宠,他们都尊他为“仙君”,方才“请”他走也是恭恭敬敬的,听谢汋这么说,不由有些迟疑,都看向郗子兰。
郗子兰却别过头去,并不看那天狐,也不出言阻止。
谢汋道“还愣着干嘛”
两个道僮忙上前将天狐的四肢用玄铁链缚住。
天狐绝望地盯着主人,狐嘴翕张,一个字也说不出,只有鲜血汩汩地涌出来。
谢汋道“把这畜生送到西华苑去,链子锁好,别让他再逃出来。”
天狐难以置信地看着郗子兰“师尊”
西华苑是重玄门中豢养灵禽灵兽的地方,这些灵禽灵兽与天狐、凤凰这些灵力强大的族裔不同,大多是些连灵智都未开启的低等族裔,只能作骑乘之用。
郗子兰用手捂着嘴,显是在哭,却从头到尾没有说一句话。
谢汋讥诮地一笑“畜生就该呆在畜生呆的地方。敢再对子兰不敬,我便扒了你的皮。”
狐裘铺展在灯下,闪耀着缎子般的光泽。
“两位客人真有眼光,这件是上好的狐腋裘,你看这油光水滑的,整个凌州城都休想找到第二件”皮货店主人是个有几百年道行的牡丹精,长相颇得牡丹花的神韵。
他脸上冒着见到大主顾时特有的红光,“小郎君摸摸看,随便摸,别客气。”
若木抽了抽鼻子,确定那狐裘上只有上好香料的淡雅香气,没有一丝一缕狐臊味,这才纡尊降贵地伸出冰肌玉骨的手,用一根手指轻轻抚了抚,指尖传来令人愉悦的触感。
“小郎君,这皮子怎么样”店主人期待地搓着手。
若木微抬下颌,淡淡地“嗯”了一声。
店主人道“小郎君可是不满意敝店还有别的好货”
不等他说完,冷嫣已从乾坤袋里取出了一枚玉简“就这件。”
若木瞟了她一眼“本座又没说要这件。”
冷嫣“哦”了一声,把玉简又收了回去。
若木皱眉“本座也没说不要。”
冷嫣撂下玉简,干脆把钱袋子往他怀里一扔“看上什么自己买。”
若木嫌钱袋脏,用一根指头勾住带子,向那店主人道“有没有天狐皮”
店主人一惊,店里零星几个锦衣华服到客人也将视线投向他们。
店主人随即抚着心口笑道“哎哟,小郎君说起笑话来一本正经的,小的差点当真了。”
只有冷嫣知道他不是在说笑话。
若木失望道“没有啊。”
指了指方才那件翠色宝相花织锦面的白狐裘“就这件吧。”
店主人两眼放光“小郎君真是豪爽,是包起来还是直接披上我看小郎君身上衣衫单薄,水边风凉,倒不如直接披在身上。”
若木“嗯”了一声,却不动手去接。
店主人瞥了眼他身边的黑衣女子,这女子打扮素净,甚至可称潦草,腰间还挂着把锈迹斑斑的铁剑,与那华服少年截然不同,但她容貌昳丽,神色淡漠,自有一股不可小觑的气势,显然不是那少年的奴仆。
待看到她掏出乾坤袋付账,见多识广的店主人便对两人的关系有了大致的猜测。
店主人道“小的斗胆替小郎君披上”
话音未落,少年袖中飞出一个巴掌大的小人,通体粲若白银。
小银人飞到半空中,从店主人手里拉起沉重的皮裘,吭哧吭哧地飞到主人背后,替他披上狐裘。
店主人纳罕道“这是什么灵宠,小的活了那么久还从没见过。”
小银人瞪了他一眼“大胆”
店主人忙作揖道“得罪”,小银人又飞到他面前,替若木系上带子。
雪白的出锋衬得少年越发唇红齿白,目若晨星。
小银人道“尊上的美貌果真举世无双”
若木耳根子一红,把小银人一把抓住塞回袖子里“要你多嘴。”
冷嫣道“还要什么一并买了。”
店主人一听,喜出望外,又抱了许多珍藏的尖货出来。
若木挑挑拣拣,指了一件妃色簇金面的锦貂裘,向冷嫣道“这件给你。”
祂的口吻仿佛恩赐,全然听不出付钱的是冷嫣自己。
店主人见黑衣女子兴致缺缺,忙道“小郎君真是体贴入微,生怕小娘子冻着。”
冷嫣道“我不冷。”
若木道“你穿得太丑,和本座走在一起不相称。”
冷嫣便不再多话,接过貂裘披在肩上。横竖她不讲究这些,穿什么都无所谓。
她身量颀长,眉眼锋利,偏偏左眼下生着颗胭脂色的泪痣,冷中带艳,妃色锦裘换个人穿难免俗气,由她穿来却自有一种高华,犹如傲雪凌霜的寒梅。
店主人赞叹道“小郎君好眼光。”不要钱的恭维话滔滔不绝。
冷嫣叫店主人包起几件若木看过一眼以上的皮裘,塞进乾坤袋里,状似无意地环顾四周道“我前年来过凌州城,差不多的时节,今年似乎比那时冷清了些。”
店主人无奈道“两位贵客想必也知道,近来有些传闻”
冷嫣点头道“我也听说城里有冥妖出没,不是说冥妖总与阴煞雾相伴而生么我看凌州城里天朗气清,怎么会有冥妖出没”
店主人神情越发愁苦“谁知道呢,如今这世道,真是越来越不太平了。”
冷嫣道“这里有凌虚派坐镇,他们难道不管管”
店主人苦笑道“闹了大半个月了,凌虚那些仙君道长只说会想办法,可人都死了几十个了。”
他似乎对凌虚派颇有微词“当初花了大价钱盘下这间铺子,不就是看上这里有大宗门坐镇,比别处太平些么四时八节该上贡的一次不漏,也不见得那些仙君们嫌钱烫手,可遇着事了,却是两手一摊让我们自个儿想办法。”
冷嫣道“我听说凌虚派掌门和重玄掌门是知交,这里闹冥妖,想必重玄会出手吧”
店主人点点头“听说是去请了,现在也就指望着重玄的救兵快点来了。”
冷嫣道“阁下生意做得这般大,想必消息灵通,可知重玄来的是哪位仙君”
店主人道“听说这回来的是重玄门夏侯掌门亲传弟子。”
冷嫣回忆了一下,她离开重玄时,夏侯俨有五六个亲传弟子,其中有三个元婴,经过两百多年修行想必也都跨入了炼虚之境。
重玄派弟子前来对付冥妖,领头的必然是炼虚以上,想必人选就在那几人之中这两百年内夏侯俨也许会有新弟子,但重玄选拔内门弟子向来要求金丹以下,两百年时间能从金丹跨越到炼虚,已算得上天纵奇才。
她在重玄时,同辈弟子中只有小师兄姬玉京有望达成。
夏侯俨那几个弟子她都了解,只需想办法接近他们,趁着他们与冥妖交手时在其中一人身上中下傀儡丝,即可神不知鬼不觉地将神识混入重玄,伺机而动。
最好的人选自然是那领头之人,重玄门中等级森严,尊卑分明,一般弟子很难接触到上层峰主。此人是夏侯俨亲传弟子,能接触到重玄上层,行事自然方便许多。
打定了主意,冷嫣又问“不知冥妖前几次都在哪一带出没我们今夜要在城中投宿,也好避开些。”
店主人凑近冷嫣耳边,压低声音道“凌虚的道长们怕城中骚乱,禁止我们多加议论,不过小的见两位贵客为人豪爽,就冒险透露一二,换了别人小的才不理会。”
他顿了顿道“听说就在前日,金相阁死了个姑娘,尸身发现的时候,肚子里都被掏空了”
冷嫣道“这么说在城中作乱的是只雄妖。”
店主人道“雄妖已经闹得满城人心惶惶,如果是雌的,小的这铺子也不开了,连夜卷了铺盖逃命要紧。我看两位年纪应该不大,大约不知道五百年前雌妖出世那场乱子,那才真的吓人,一整个村子、乃至一整个城的人,一夜之间全没了,不但尸首找不到,连一丝半缕的魂魄也招不回来小的还从未听过有人能从雌妖手底下活下来的”
冷嫣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她却知道曾有人幸存下来,那便是琼华元君郗子兰。
很少有人知道郗子兰曾葬身雌冥妖腹中,侥幸留下残魂,连重玄的弟子也不知道,谢爻他们对外只说她受了重伤,在禁地中闭关修养两百年才复元,除了那几个人,也没有人知道她的“复元”其实是借尸还魂。
或许是因她身负所谓的羲和神脉。
店主人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金相阁背后有人,所以出了那么大的事,消息还是压住了没传出来,两位切记离那金相阁远远的两位自己知道便是,可千万别说是小的传出来的话”
冷嫣颔首“我知道,多谢。”
她正想离去,忽然又想起什么“这市坊中卖花草种子的铺子在何处”
店主人道“敢问小娘子是要买什么奇花异草的种子”
冷嫣道“离朱草。”
店主人皱眉道“离朱草倒是很少有人种两位可以去常五郎家的花木铺子瞧瞧,他那儿最多奇花异草,出门左拐,到岔路右拐,穿过五条东西横街,再左拐走到倒数第二家铺子,再右拐,往前走到头就到了小娘子记住了么”
冷嫣迟疑了一下,点点头“嗯。”
若木打了个呵欠“累了。”
冷嫣道“我背你”
若木瞥了一眼她腰间戳出的一截铁剑轮廓,嫌弃道“不了。”
店主人目送着他们的背影,轻轻摇头叹息“生得这么好看,难怪软饭硬吃。”
两人一出店堂,若木便冷哼了一声。
冷嫣不理会他,他隔了一会儿,又哼了一声。
冷嫣这才道“怎么了”
若木道“你同那奸商倒有很多话说。”
冷嫣“嗯”了一声。
相处有日,若木知道同这凡人置气就是自讨没趣,他抬手摸了摸狐裘柔软的出锋,自己将气消去一些,硬梆梆地问道“你要离朱草的种子做什么”
冷嫣道“种。”
若木道“你种不出来的。”
他瞥了她一眼,抿了抿唇接着道“你体内全是死气,那离朱草本就难活,沾一丝死气就会枯萎。”
冷嫣道“我知道。”
若木道“明知道种不活还种,那草又没什么好看。”
冷嫣道“我想试试。”
明知做不到的事非要去做,或许这就是人。
人的许多想法,树是无法理解的。若木道“本座懒得管你。”
正是华灯初上的时分,花灯映得水面波光粼粼,犹如星子摇落在河中。
凌州城位于清微界东部洲的西端,坐拥东西部洲最大的港口。这里的市坊不但是整个清微界最繁华的市集,而且是远离陆地,完全漂浮在水上,数千艘大大小小的楼船首尾相连,便成了一行行店肆。
船与船之间有的以铁锁相系,有的以虹桥相连,常常是走着走着,就从这一艘的甲板走到了另一艘的飞庐上。
冷嫣站在皮货店外的甲板上放眼望去,只见舳舻千里,桥灯点点,哪里分得清横街竖街。
她冷峭如刀锋的眼睛里难得露出些许茫然无措,几乎像一个刚刚离开家乡,初次见识到繁华世界的深山少女。
若木无意间瞥见,微微一怔,随即想起她生前十年在重玄山中,死后便去了归墟,这的确是她第一次见到这样的景象。
祂心里莫名有些不是滋味,抿了抿唇道“不认得路了吧”
冷嫣的脸上似乎有羞赧一闪而过,不过只是一瞬间,几乎让人疑心自己看错了。
她狐疑地看着若木“你认得”
“这是自然,这世上没有本座不知道的事,”他骄傲地挑了挑下颌,“你跟着本座走就是。”
冷嫣自小不擅长分辨东西南北,初到重玄时在招摇宫都时常迷路,虽然对若木将信将疑,也只能跟着他走。
两人在无数船只、铁锁和虹桥间穿行了近一个时辰,仍然没有找到那家卖种子的店。
冷嫣道“时候不早了,找家客馆歇息吧。”
若木挑眉道“你以为本座迷路了本座只是想逛逛。”
冷嫣点点头“哦。”
两人几乎把整个凌州市坊转了几遍,才找到那家店的招牌。
千年来一次次的冥妖潮不断侵蚀地脉,阴煞雾遍布东西部洲,除了九大宗门和依附它们的小门派之外,灵花灵草已无法生长,有这闲情逸致的人也越来越少。
店中门可罗雀,除了他们以外,只有零星几个客人。
若木瞧不上自己以外的一切草木,又见那店堂里只点了一盏油灯,昏黄暗淡,便懒得进去,催促冷嫣道“你快去快回。”
冷嫣点点头,一个人走进店堂里。
店主人是个头发花白的老者,见客人进来也不殷勤招呼。
冷嫣道“可有离朱草种子”
店主人懒懒地抬抬手“敝店有的都在架子上,要什么劳驾自己找,架子上没有的老夫也拿不出来。”
不算宽敞的店铺几乎被货架占满,各种匣子、布袋横七竖八地堆在货架上。
冷嫣找了好一会儿,方才在一个偏僻的角落里找到一只积满尘土的木匣子,象牙签子上的字迹已模糊,依稀能分辨出“离朱草”三个字。
冷嫣正要伸手去拿,却有一只手从旁伸过来。
与此同时,一个温润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师妹,你要的离朱草找到了。”
冷嫣有一瞬间的恍惚。
那人一边说一边已将匣子打开,火浣布制成的垫子上放着七颗种子,在昏暗的角落里像是几点烛光。
冷嫣回过头,看见一张年轻俊秀的脸庞,那人有一双很好看的眼睛,眼尾很深很长,微微上翘,那本是一双有些骄矜的眼睛,可他神态中却毫无骄矜之意,坦然而端方,眉宇间有股清雅的书卷气,若非他身后背着剑,几乎要让人以为他是个读书人。
他的眼中闪过一丝讶然,似乎直到这时才注意到这尘灰弥漫的角落里还有另一个人。
随即他歉然地向她一笑“抱歉,姑娘也想要这离朱草种子么”
不等她回答,一个身着月白道袍的年轻女子向那年轻修士走来,笑道“小师兄,还是你会找东西。”
冷嫣见到这女子,心中莫名生出股熟悉的感觉,怔了怔,方才想起是因为那双眼睛。她的眼睛和她曾经那具躯壳生得有几分相似,加上左眼下的泪痣就更像了。
那女子也注意到她,眼中闪过一丝惊异,但很快消失不见。
她温婉地向冷嫣一笑,礼貌地点点头,然后转过头去,看着匣中似欲燃烧的种子,欣然道“原来这就是离朱草,我找了好久,多亏小师兄你。一会儿去吃好吃的,我来作东。”
男子道了声“稍等”,向冷嫣道“这位姑娘是不是也想买离朱草种子”
冷嫣摇了摇头。
却听一个清泠泠的声音道“陪你兜了那么大个圈子,又在门外吹着冷风等你半日,这会儿又不要了你不要我还要呢。”
冷嫣抬起头,便看见若木虎视眈眈地盯着那陌生剑修手中的匣子,仿佛下一刻便要劈手去夺。
那剑修不等他来抢,已歉然道“既是姑娘先来,理当由姑娘先得。”
他瞥了一眼同伴,只见师妹脸上满是失落,迟疑了一下道“只是在下有个不情之请,在下师妹找离朱草的种子找了很久,不知姑娘能否割爱,出让一颗给在下”
若木一把将匣子抢过来塞进冷嫣怀里“她找了三百年,你师妹能有她久”
他顺口胡诌了一个数字,但那副理直气壮的模样,由不得人不信。
那剑修显是个正人君子,立即就信了他的话,惭愧道“抱歉,是在下失礼。”
他转头对同伴道“君子不夺人所爱,师妹,我替你去别处找找。”
那女子难掩低落之情,不过还是顺从地点点头“小师兄说的对。”
那剑修温声道“这里还有许多奇花异草的种子,你再挑挑,喜欢什么,师兄替你买。”
女子开玩笑“是小师兄你说的,可别怪我不客气。”
男子笑道“只怕没有你看得上的。”
那剑修向冷嫣和若木拱拱手,道了声“失陪”,便与同伴说说笑笑走开了。
冷嫣捧着盒子看着两人的背影,直到他们走出店门,背影消失在远处的虹桥上。
“人都走了还盯着看,”若木凉凉地道,“就这么好看”
“没你好看。”冷嫣淡淡道。
若木轻哼了一声。
方才他在这凡人女子眼中看到一种陌生的东西,一种树难以理解的东西,他不知道这是什么,只是莫名感到不舒服。
好在随着那两人的身影消失不见,她眼中的东西也消失了,她又变回了他熟悉的样子,虽然很气人,但让人安心。
店主人把匣子上的灰揩抹干净,眼中浮现出淡淡的怀恋“真稀奇,几百年也没有人来买,一下子又有两个人来抢。”
他自言自语道“这东西娇贵,比一般的灵花灵草更难伺候,费心费力地种出来,也只能开一夜,现在已经没什么人愿意花这心思啦。统共十四颗,上回卖出去一半,还是”
他皱着眉头想了想“还是两三百年前了。”
冷嫣道“是什么人买的”
店主人抱歉地笑笑“那么久以前的事,老朽哪里还记得。”
冷嫣点点头,那么久以前的事,的确已很少有人记得了。
她将木匣收进乾坤袋中,对若木道“我们去金相阁。”
姬少殷和师妹沈留夷并肩走在虹桥上,另有一男一女两个重玄同门在桥的另一端等候。
他们是奉师门之命前来凌州城捉妖的。
四人都是差不多时候入门,其中师姐沈留夷师从琼华元君郗子兰,师妹冯真真和姬少殷则是掌门夏侯俨的亲传弟子,最年长的李道恒则是凌长老的再传弟子。除了姬少殷已迈入炼虚之境外,其余三人都是元婴修士。
他们本来与凌虚派掌门约定明日抵达,特意提前一日潜入城中,便是为了在市坊中探查冥妖作乱的消息凌州城受大宗门庇护,清气充沛,本不该有冥妖这种伴随邪秽与阴煞而生的妖物。
姬少殷直觉凌虚派隐瞒了什么。
小师妹冯真真道“小师兄,你们怎么去了这么久。”
又问沈留夷“沈师姐找到想要的种子了么”
沈留夷眼中流露出遗憾之色“晚了一步,被别人先买去了。”
姬少殷道“怪我不好。”
沈留夷忙道“小师兄千万别这么说,不过几颗种子罢了。”
冯真真俏皮道“可惜我们是微服出行,若是穿着重玄道袍,任谁都要礼让我们三分。”
姬少殷脸色沉下来“真真,慎言。”他和冯真真同为掌门弟子,两人的关系较其他人更近,他对她比旁人更严厉些。
冯真真吐了吐舌头“小师兄别念啦,我知道错了还不成么”
她躲到沈留夷后面“沈师姐快帮我求求情,小师兄只听得进你劝。”
姬少殷无可奈何“回去将三易与门规各抄十遍。”
冯真真一听抄书便如霜打的茄子“能不能罚我练剑”她天资过人,却生性活泼,最静不下心来读经书。
姬少殷道“就是要磨磨你的性子。”
冯真真道“小师兄,我将功补过还不行么”
姬少殷道“你有什么功”
冯真真道“小师兄不是要打探消息么我这不就打探出来了。李道恒,你说。”
她推了推师兄李道恒。
李道恒生得浓眉大眼,一脸正气,却是个不折不扣的纨绔,他拖长了声音道“小师妹要请咱们去金相阁喝花酒。”
冯真真气得捶了他两拳“李道恒你”
她涨红了脸道“小师兄你别听这败家子胡说,我打听出来那金相阁有蹊跷。”
姬少殷看了两位师妹一眼,有些迟疑,他们重玄门规森严,即便是李道恒这种世家纨绔,入了门也得遵守清规戒律,金相阁那种名闻遐迩的烟花之地,他们平日是绝不能进的。
何况还有两个师妹,尤其是沈留夷,性子娴静脸皮薄,听见“金相阁”三个字,双颊已经似要燃烧。
沈留夷却道“小师兄不必顾忌我们,我们此次来凌州是为了除冥妖,只要能祛除邪祟,还一方安宁,去什么地方都无妨。”
姬少殷听她这么一说,便道“好,我们一起去金相阁探一探,若是你感到不舒服,一定要告诉我。”
沈留夷点点头,红霞满面,目光盈盈地看着姬少殷“多谢小师兄。”
冯真真看在眼里,冲她挤了挤眼“沈师姐,你的脸怎么那么红呀”
姬少殷的心思全在除妖上,只是颔首“事不宜迟,我们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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