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第 11 章

    宣芝在主院里用完晚膳,要离开时正好碰到宣父从外议事归来,便在旁等了等。

    宣父被宣母伺候着换上了居家的常服,从内间出来到主位坐下,擦洗完手,喝了一口茶,才对她招招手,“坐吧,你身体如何了”

    “谢阿爹关心,已经没有大碍了。”宣芝娇弱地回道。

    宣父仔细打量她一眼,见她气色确实好了很多,便颔首道“那就好。”他静默片刻,手上捉着茶杯盖慢慢地撇了撇浮在水面上的茶叶,“你身体既然好些了,一会儿便随为父去灵堂好好拜祭一下你祖父。”

    宣芝应下,宣父又道“你便不用守灵了,拜祭过后早点回去休息养好精神,明日一早为父带你上祈神山,请神庙画师绘制神像,待神像铸造完成,还需要举办请神仪式,这一应流程都需要你参与,万万出不得差错。”

    这么看来,他们是接受她的神灵了。宣芝心里丝毫不觉得意外,久黎城现在无神镇守,拖得越久只会越艰难,哪怕她的神灵在神谱上排不上号,但有总比没有好。

    宣芝心里好奇,也不知道宣父是怎么跟久黎城各大家族解释她独自一人回来,云家又失约这件事的。但宣父明显不愿意多说,她也就没有多问。

    宣芝跟随父亲去厅堂拜祭完祖父出来,夜已经深了,她拾级而下,走到厅前的空地上时,一缕凉风忽然平地而起。

    这股阴风妖异得很,呜呜作响,卷得院中树影婆娑,明明洒扫干净的地面不知何时积了一层厚厚的纸灰,纸灰被风裹着漫天飞扬,一刹那像是起了浓雾。

    宣芝的脚步一顿,她就知道申屠桃不会这么简单就放过她。看来这里就是宣磬烧掉轿辇的地方,竟然直接就在厅堂前。

    她回头看了一眼厅堂,这么大的动静,厅前的灯火连晃都没有晃一下,堂里的父亲和仆从也浑然未觉。

    清月提着灯,穿过纸灰弥漫而成的黑雾,手中灯笼摇晃了一下,她急忙伸手拢住,回头道“小姐,夜里好像起风了,你身体还未大好,可再受不得凉,我们快些回去吧。”

    看她的表情,显然看不见这周遭浮在半空的灰烬。

    “你”宣芝刚张开口,便见清月的瞳孔蓦地一散,眼中光亮和她手中灯火都一起熄灭了。她维持着回头的姿势,彻底僵在了那里。

    “清月,你怎么了”宣芝挥开眼前阴霾,急忙跑上前去查看,小心地抚过她的脸,试探鼻息,“清月,你醒醒”

    周遭的灰烬涌动着凝成一具人影,宽袍广袖,玉冠博带,从半空飘落至宣芝面前,伸出片片纸灰凝成的手抬起她下颌。

    厅堂房檐下的烛火自他身后照来,透过纸灰拼凑的接缝,这具黑乎乎的身躯就像起了细细密密的裂纹,宣芝近距离对上那张裂纹遍布的大黑脸,吓得睁大眼睛,条件反射扬手挥去。

    很奇妙的,鬼帝陛下虽然五官被烛光和纸灰糊成一片,连眼珠子在哪都分不清,但在那一瞬间,宣芝还是感觉到了他不悦地一眯眼。

    她凭借本能挥出的巴掌已经到他脑袋边,又猛地刹住了。

    这一巴掌要是真的扇到申屠桃脸上,她可能会死。

    “陛、陛下”宣芝用了十成十的反应能力,硬生生将这一巴掌收回,按在自己险些罢工的心脏上,颤巍巍道,“陛下,你们鬼的出场方式非要这么惊悚和与众不同吗”

    饶是她收手及时,掌风还是将申屠桃侧脸的灰烬拂得散开了些,鬼帝陛下那张脸越发惨不忍睹,恐怖瘆人,他略微垂下头看向她。

    宣芝一身素色衣裙,纤腰薄肩,长发用同色发带绑在脑后,不簪朱钗,也未施任何粉黛,脸颊在灯光下看着有些苍白,嘴唇也没什么血色,身上的病弱气息还未完全褪去,申屠桃一眼扫过她周身,皱了皱眉,“怎么还是一副病恹恹的样子。”

    “陛下,清月就是个小丫鬟而已。”宣芝害怕他伤害清月,急忙道。

    申屠桃偏过头看了一眼静止的侍女,“嗯,的确是伺候人的命格,一生无波无澜,育三子一女,于四十二年后的冬月十七申时一刻,寿终正寝。”

    宣芝“”看来清月现在是没事的。

    她悬着的心放下来,将两边鬓发拨开一些,扬起脸露出自己光洁的额头,兴致勃勃地问道,“那陛下帮我看看呢我命格怎么样会生几个孩子什么时候会死”

    申屠桃一言不发地盯着她,很有些无语,孤难道是专程来给你算命的

    他沉默良久,道“你不可能会有孩子。”

    “这话怎么说”宣芝眨了眨眼,满脸好奇,“虽然我也不想生孩子,生孩子很痛。”但不生和不能这是两个概念。

    申屠桃漂浮在半空,居高临下地用手指戳了戳她的额头,那纸灰凝成的指尖十分脆弱,“噗”地一声轻响,在她眉间折断了。

    申屠桃“”

    宣芝“”和她没关系,她什么都没做,动都没有动,连眼睛都没眨一下。

    申屠桃若无其事地收回手,“你这具肉身本就无后嗣,更遑论你的魂魄”他没说完,只轻笑了一声。

    宣芝明白他的意思,她的魂魄不属于这个世界,就算误入此地,也不可能在这个世界绵延子嗣。

    “这样啊,也行吧。”宣芝耸耸肩,飞快地接受了这个事实,并不在意。

    申屠桃有些意外道“你不难过”他记得人类对于繁衍后代总是看得格外重要,仿佛是活在世上的头等大事,有些人求子求得昏了头,甚至都求到他这里来了。

    若是要他送子,他就只能在北冥捉一只只恶鬼塞进她们肚子里,这些脆弱的凡人可承受不住鬼胎。

    “没什么好难过的。”宣芝说完,偷偷瞥了申屠桃一眼。鬼帝陛下求娶她,要是真的娶了她,那她无子,换句话说不就是他也不会有孩子了

    她试探性地问道“陛下是真的打算要娶我吗即便我不会有孩子。”

    申屠桃微微一哂,脸上又散落一些纸灰,“你觉得孤会需要孩子这种东西”

    既然都说到这份上了,干脆就直接说开好了,宣芝很疑惑道“我很想知道陛下为什么执意要娶我”

    申屠桃转开脸,在犹豫要不要回答她。

    宣芝顿了顿,忽然想到了什么,连忙又重音强调道“我先声明,哮天犬是有主人的它的主人法力无边,神通广大,俊美无俦,天上地下,举世无双,是很厉害的神灵。你要是看上了哮天犬,就算娶我也没用。”

    敢觊觎二郎神的狗狗,头都能给你打爆掉。

    申屠桃“”申屠桃不想理她。

    宣芝见他沉默,脸上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申屠桃忍不可忍,掐住她的脸,低头俯到她面前,一字一顿地不悦道“孤有的是狗”

    他一用力,脆弱的手指节整个崩了,纸灰扑了宣芝一脸,被她不小心吸入口鼻,宣芝鼻子发痒,没忍住冲着鬼帝陛下靠近的脸打了一连串喷嚏。

    申屠桃肩膀以上的纸灰都被她喷得四散开来她一个喷嚏把陛下爆了头。

    眼前的画面实在是惊悚,宣芝瞳孔剧震,急忙伸手捂住口鼻,惊慌地看着头没了的鬼帝陛下。

    申屠桃的身子一动不动地悬在她身前半步远处,静止了许久,那凝固的纸灰忽而一垮,散入虚空消失不见了。

    宣芝“”她等了片刻,见四周毫无动静,小声喊道,“陛下你还在吗”

    在她身后,清月凝固的身子忽然一动,笼中烛火噗地复燃起来,她疑惑道“小姐,你在喊谁”

    宣芝闻声回头,只见小姑娘圆圆的眼睛映着烛火,清澈明亮,惊讶地盯着她,“小姐,你脸上这是去哪里碰的这么多黑灰奇怪,我方才见你都还没有。”

    她说着摘下手帕要给宣芝擦脸。

    宣芝愣怔了一下,确定申屠桃是真的走了,她伸手接过手帕,“没事,我自己来,刚刚一只大野猫从我面前扑过,想是不小心蹭上了他爪子上的灰。”

    “那要赶紧回去洗干净看看有没有被抓伤才是”清月急道,“小姐,我们快走吧。”

    “好。”宣芝应了声,回头看了看庭院和厅堂,在灯笼照耀下,青石铺成的地面干干净净,不见丝毫黑灰,厅堂里,宣父守在祖父灵前,完全没有察觉外面发生了什么。

    一切如常。

    宣芝满腹疑云,鬼帝陛下到底是来干什么的专门来帮她和丫鬟算个命他走得实在太突然,她都还有好些问题没问呢。

    回到春霏院中,宣芝洗漱过后,便打发侍女出去,熄灯休息。一个时辰后,院中再无什么响动,宣芝翻了个身,重新睁开眼睛。

    她摸黑从床榻上起身,推开面向花园的窗户,借着洒入的微弱光线穿上衣衫,古人的衣着复杂,在昏黑的环境下,她很花费了一些工夫才穿戴齐整。

    宣芝随手绑上头发,将补灵丹贴身放在怀里,召出筋斗云从窗口飞出,朝着城外飞去。

    今夜是朔月,天幕上只能隐约可见一弯薄而尖锐的月影,星光也寥落,城中的灯火反而比天上更亮些,到了久黎外城,便能看到因邪魔冲撞而时隐时亮的阵法光芒。

    越是靠近城楼,随着夜风,越是能清晰地闻到一股血腥气。

    城内灯火安宁,城外此时却不太平静。宣芝从高空望下去,只能看见交错划过的法宝符箓光芒,一蓬蓬的火光在大地上爆开,烧得邪魔发出恼怒的嘶吼。

    嘶吼声尖利得能撕破人耳膜,肉眼可见的声浪从火光中心爆开,符火一下子被压下去,嗤地一声灭了。

    宣芝看到几个人影急速撤退,火焰熄灭后腾起的白烟中走出一个妖娆的女人。

    她扬起手,吐出鲜红的长舌舔了舔指尖的血,眯着眼眸扬起头来,露出陶醉的表情,咯咯笑道“男人的血臭死了,还是女人的血肉香甜美味。”

    宣芝睁大眼睛,这张脸,这熟悉的声音,这不是她的嫂嫂吗

    紧接着,便见那邪魔扭着腰往前走了几步,面向一处笑道“夫君,你看我美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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