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共死

    白婉棠解开他的衣襟, 将灵药洒在他胸前的裂伤上。

    这灵药有肉白骨之效,要不是独孤极救过她,她才不会给他用。

    雪末落在绽开的血肉间,将伤口渐渐抚平。

    她低下头来, 轻轻在伤口上吹气, 缓解伤愈带来的痛痒。

    这痛痒于独孤极而言不算什么, 但他还是肌肉紧绷, 胸口上有经络隐跳。

    她的气息太柔, 比痛更叫人难以招架。

    白婉棠当他疼得狠了, “你忍一忍啊。”

    伸出手, 温软指腹按在伤处轻揉, 让药快些化开。

    独孤极咬紧牙根, 盯着她的脸,气息刻意地延长, 缓解快要变得急促的呼吸。

    她专注地盯着伤, 好了一处, 便将药用到另一处。

    然而待另一处的药上好,原本的已经愈合的皮肤又裂开了新伤, 好似是身体里有把刀在不断割裂他的血肉。

    白婉棠无措地对上独孤极的视线。

    独孤极道“养养就好。”

    白婉棠斟酌再三,道“我得回都城, 你只能在这里忍一忍了。晚上我再过来。”

    独孤极抓住她要抽离的手,“你回了也没有用。那妖邪不是普通的妖邪, 她体内有法器。你在这儿陪我,等我伤愈了,我和你一起去。”

    他语气不自觉强硬。

    “可你打那妖邪, 不是会遭到反噬吗”

    白婉棠很有自知之明。她以前不过一个普通社畜, 穿过来之后, 也不可能基因突变,成个厉害到能毁天灭地的人。

    她能做的就是担负起自己的责任,算是为自己得到的付出回报。

    都城是她的责任,独孤极没必要为都城牺牲那么多。

    独孤极指腹在她手腕上摩挲,拂过她腕上红痣,“我不会死。事后我若受伤了,你来照顾我,算是你雇我帮你的报酬,如何”

    感情一事,不当有交易。

    可除了交易,他就只会逼迫。

    她若不接受他的条件,他都不知道要怎样才能再和她亲近一些了。

    白婉棠迟疑片刻,点头答应,松开他的手道“但我还是得回都城一趟,看看萧煜和都城的情况。”

    独孤极被她推开的手攥紧,愉悦的眼神又如乌云遮日,“早点回来。”

    他装不出温和,嗓音透着冷意。

    白婉棠担心都城的情况,“嗯”了一声便离去。

    他盯着她的背影,期望她走时能回头看他一眼。

    可她没有,一眼也没有。

    独孤极独自躺在林间,倏地冷笑一声,“萧煜”

    她对萧煜并非有情,可萧煜对她别有用心。

    她在感情方面变得如此迟钝,早晚会上了别人的当。

    他难以克制心里涌起的嫉恨与恼怒。

    想让萧煜从她身边消失。

    萧煜所做之事见不得光,都城内仍是一片祥和。

    白婉棠回到仙祠,乍看一切如常,但暗地里有王府暗卫在盯着。

    因她没带独孤极回来,他们才没有动作,

    白婉棠避开暗卫,在城内探查一番,傍晚闭祠去了城外。

    一路有人跟踪,是修士。她废了番功夫才甩开他们,回到独孤极身边时,天都已经黑了。

    独孤极如尸体般在地上躺着,还保持着早上的姿势。

    她还以为他出了事,跑过来发现他还有气息,松了口气。

    扶他靠树而坐,将带来的热包子与他分食,边吃边道“人间要变天了。我今日去了煜王府探查,发现有几位守城仙给郁姿送信件。”

    郁姿如今是妖邪,能知道她在都城还送信来的,必定是了解她的情况的。

    也就是说,外面好几个城都沦陷了。只不过那些妖邪还没有下一步动作,才没出事。

    独孤极沉默地失神,也不吃东西。

    白婉棠问他道“你能不能把这事上报上界。人间出了这么大的事,三界帝君也该管一管吧。”

    三百年前大战后,三界帝君就掌管了三界。有关于他的事迹,在三界内也无人敢提。

    如今人间都已不知他姓甚名谁,只知有那么个三界帝君,知他乃天选之子,无心也能活。

    白婉棠想这位帝君应当很厉害,他若出手,人间的事肯定轻易就能解决。

    独孤极道“上界的人来人间,动用上界的术法会遭受天罚。他们来了,也只能协助守城仙看管城池。”

    白婉棠想起昨晚独孤极被天罚所惩的样子,不禁打了个寒噤。

    那样的天罚,不是每个人都能承受得住的。

    “我会命叫人来人间的。但若想真正解决肆虐的妖邪,就得找到邪脉的源头,除之。”

    独孤极看向白婉棠道“若上界派了人来接管都城,你和我一起去找邪脉源头”

    白婉棠蹙眉道“会不会很危险”

    “你是都城守城仙,多的是妖邪想抢你的身份,夺你的舍。你一直呆在都城,反而会更危险。”

    独孤极的话语有几分恐吓意味。

    他想让她和他一起,有私心,但所言也并不虚假。

    白婉棠犹犹豫豫地“嗯”了一声,也没说跟不跟他走。

    她吃完了自己的包子,看独孤极手上的包子一个都还没吃,转移话题问他怎么不吃。

    独孤极把包子递还给她“你要是想吃就吃。”

    白婉棠接过包子,撕成两半“一人一半。”

    独孤极下意识伸手要接,又微回眸不看她的眼睛,低声道“我手疼”

    白婉棠想了想,左手把一半包子递到他嘴边,右手拿着包子自己吃,道“独孤极,我可能真的没有喜欢一个人的能力。”

    之前,她是不喜独孤极,不想让他靠近她。

    如今,她是觉得不值得,不希望独孤极在她身上浪费时间。

    独孤极就着她的手吃包子,每低下头咬一口,唇都贴近她手指几分。

    他吃得极慢,嗅着她袖间的香,道“你不用喜欢谁,教我怎样喜欢一个人就够了。”

    白婉棠望着漫天繁星出神,左手上突然传来柔软的触感,一触即离。

    她转眸,独孤极正咬走她手里最后一点的包子,唇瓣与她的指尖的距离,好像她手颤一下就会触碰到。

    他对上她的眼眸。

    她眼里没有害羞,只有迷茫和无奈。

    对于他的靠近,她没有丝毫心动。

    独孤极味如嚼蜡地咀嚼着口中的包子,唇角勾出抹自嘲的弧度。

    他已经能够看到她和他之间未来的尽头,但他还是不愿放手。

    白婉棠翌日醒来,独孤极便叫她回仙祠去,说是上界的人很快就会到,他会先去跟他们碰面。

    白婉棠检查了一下他身上的伤,确定他已无事,便搬回仙祠住了。

    她做好了去和郁姿战斗的准备。

    然而没过两天,她就听闻上界的人已到,郁姿已被解决。

    萧煜早在接触到拟金之时,就沾染上了妖邪之气,才会生出邪念。

    事情没闹太大,城中百姓不知发生了什么,只知道萧煜犯了点错被皇帝罚了禁足。又给白婉棠的仙祠送去了许多金银首饰作为赔罪。

    这天天不亮,就有两名上界的魔族敲开仙祠的门,将几乎奄奄一息的独孤极带了进来。

    白婉棠忙让他们将独孤极带到客房安置,询问道“又出什么事了吗”

    这两名魔族,一个叫驳曲,一个叫叩音。

    他们盯着她,眼神复杂里带着厌烦,“两天前,他和郁姿交战时,反噬过重。我想你是这里的守城仙,你该照顾他。”

    白婉棠点头。

    她是答应过要照顾独孤极,这算是独孤极帮她处理掉郁姿的“费用”。

    两名魔族对她的反应分外不满,又什么都不能说,反而弄得他们自己心里憋闷得要命。

    独孤极虚睁开眼,眼神凌厉如刃,像一只时刻警惕着周围的野兽,目光落到白婉棠身上,眼神又缓和下来。

    白婉棠上前去,他握住她的手,抓着她不放。

    他意识并不清醒,只是看到她,便想抓牢她,让她再也无法离开。

    叩音与驳曲自觉退出去。

    白婉棠无奈得很,安抚他“好好休息。”

    他阖眼又昏睡过去,手却像被焊死的铁锁,一直紧紧地扣着她的手。

    白婉棠犯起困来,没一会儿靠在床边睡过去。

    朦胧间听见外面争执的声音,不悦地睁开眼,想喝令他们声音小些。

    一转头,就见一男一女两名修士闯了进来,门外还有两名修士在和叩音、驳曲拉扯。

    闯入的修士目光定在她身上,好一会儿才道出各自的姓名。一个叫柳长夏,一个叫柳八重。

    外面两个和驳曲叩音起争执的,一个叫藤千行,一个叫柏怀。

    长夏将白婉棠前前后后打量了一番,笑起来,像长辈似的,和她聊起了一些她在都城的事。

    柳八重则盯着她思考,过了好一会儿,突然和长夏低语了几句。

    长夏若有所思,漫不经心地捋开她的袖子,道“你手腕这粒痣是一种术法留下的印记,你要不要将它抹了”

    长夏说她曾经也有过,后来抹除了。

    听长夏这么一说,白婉棠猜也许是自己初来时,不知不觉间招惹了邪物。

    独孤极的红痣,应该也是这么来的。

    她拉起独孤极的左手道,“把他手上的印记也一起抹了吧。”

    独孤极朦胧间听见她的话,骤然睁开眼睛,反手握紧她,急切道“不抹。”

    他气息还是虚的,说话的口吻却好似谁敢抹除,他便要杀谁。

    白婉棠想劝他,柳八重示意长夏带她出去,说有话要单独同独孤极说。

    独孤极不松手,气氛僵持如两军对阵。

    过了好一会儿,他终于松开白婉棠。

    屋里只剩下他与柳八重。

    不待柳八重开口,他便道“我不准。”

    柳八重在三百年前初见白婉棠时,没有帮她抹除红线牵。如今要这样做,原因他们都心知肚明。

    世人皆知,只要不伤及独孤极的命脉,他便不会死。却无几人知晓,神莲与三厄镜就是他的命脉。

    当初白婉棠用神莲烧裂他的万象镜,他差点去了半条命。如今他为除身怀溯时镜碎片的郁姿,又伤及了根本。

    待除掉整条与溯时镜融合了的邪脉,他必死无疑。

    柳八重“你要她永远记着你,在你死后也为你痛苦”

    独孤极理所当然道“她和我一起死。”

    生时,他愿不惜任何代价地去护她。至死,他却要她活活陪葬。

    这就是他所理解的情。

    柳八重长叹。

    若无四方神尊做的一切,若枫幽主没有因私心而将溯时镜偷藏在人间

    独孤极不会折磨至此,最后还要为了他们犯的错而死。

    独孤极一生执着的便是统领三界,自然无惧为三界而死。他心中之人与他生死不离,在他看来也是理所应当。

    可白婉棠不过是个普通的姑娘,至始至终的所求,不是与他在一起,是安定与自由。

    柳八重道“你说要杀了她,无数次,你都下不了手。你以为,到你死的那一刻,你就真的能杀了她”

    “你只会懊悔,为何你会让她漫长的余生都因你而痛苦。”

    “就像三百年前,她将神骨神莲还给你,你明明已经得到了你追求一生的东西。可你还是不惜弄得自己支离破碎,也要求她回来。”

    独孤极绷紧了脸,一言不发,恶狠狠地盯着柳八重。

    他不认为自己有错。可柳八重的话又好像在指责,他以为的情是错的。

    “独孤极,这红线牵是你们二人阴差阳错的私心相付,是痛苦,是错误。”

    柳八重道“若她当真愿意与你同生共死,日后她也会愿意和你结为道侣。届时红线牵就算不解,也会被道侣契约所覆。”

    “到时候你再想让她陪你死,我绝不阻拦。”

    柳八重觉得自己好像是一个要从遍体凌伤的孩子手中,夺走他以命相护的宝物的恶人。

    他从千年前就愧对独孤极,如今更是如此。

    独孤极的想法是偏激疯狂,可这其中有他的错。

    独孤极,本不该是这样的。

    独孤极沉默片刻,冷笑道“不必用这番瞎话来唬我,叫她进来。”

    他同意解红线牵了。语气笃定且傲慢,好似认定就算红线牵解了,以后他和她还能再结更为紧密难分的契。

    但柳八重知他心里清楚,以后,他多半再也没有机会和她结任何契了。

    红线牵断了,便是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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