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雪霁梅香

    第一笔生意这不就来了。

    胡桃十分愉快地与中年女人谈好了条件, 并送她出了中华街,她大力挥着手,直到视野尽头看不到中年女子的背影, 她才慢悠悠地回过身来,视线在太宰治的脸上停留片刻。

    她抚着下颌,探头探脑,四处打量“想不到哇,仪倌服挺适合你的嘛。不错,非常帅气, 可以当我们往生堂的门面了啊”

    太宰治轻飘飘地回道“这样夸我也是没有好处的哦。”

    “嘿嘿。”胡桃打了个响指, “接下来没有事的话,陪本堂主去采购点葬仪用品如何”

    嘴上询问太宰治的意见,胡桃却不由分说地把他拽了过来,哥俩好地拍拍他的肩。

    “账就结在你的头上了,算作你用往生堂的水电费,仪倌服的出租费你不会这么小气吧, 这点钱都出不起吗”

    太宰治笑眯眯地翻出口袋的布, 兜里的东西比他的脸还干净。

    “真是不巧, 我的钱包被河冲走了呢。”

    胡桃“唉。”

    她老气横秋地摊手,一边和太宰治朝商业街行去, 一边转移了话题。

    谈及自己所擅长的领域, 胡桃的话匣子一打开就停不住了。

    也许是太宰治的服装加成, 胡桃不自觉地把他真当成了自家的仪倌小弟, 介绍起丧葬仪式来头头是道,科普万全。

    “葬仪传统可是大学问, 不能固于刻板印象。那位女士想要丈夫风风光光地下葬, 让一生郁郁不得志的他死后得以瞑目, 所以这场葬礼,最讲究一个排场。”

    “或许正是因为女子对排场的要求,才让本地其他的殡仪馆不敢接单吧怕得罪她丈夫生前的仇家什么的。”

    太宰治从善如流“胡桃堂主不怕吗”

    “哼哼”胡桃轻巧地跃上一个台阶,唇边勾起玩味的笑意,“无论生前财富几何,名声几何,死了就尘归尘、土归土了,本堂主的理念向来是生死两分家,若因生前之事而顾忌死后如何作为,那就是犯了大忌。”

    她竖起一根手指,摇头晃脑“枪开黄泉路,蝶引来生桥如果有人敢挡着死者超度的路,就是本堂主出马开道的时候了。”

    人人为丧葬白事避讳不已,视之为祸,为不吉。

    她却对生死一事分外坦然,在她的眼里,“死亡”是人生终结的音符,是画卷落成的最后一笔,也是一门需要慎重对待的生意。

    无需避讳死亡,因为人终有一死,不过是早晚的差别。

    然而,这不代表她能忍受生者对死亡的亵渎与不敬停灵守灵,入棺出殡,这是不可打断的严苛仪式,如若有不长眼的人拦了灵魂渡桥的路,她不介意舞起手中长枪,以燎燎蝶火开道。

    胡桃像一只蜜蜂般蹦蹦跳跳,梅花瞳转来转去,闪动着灵光,“蜜蜂”兀地嗅到了鲜花的芳香,胡桃一个急刹车,在一家店门前停步。

    “来来来,太宰,我教你怎么选入殓用的化妆品”

    这可真是从未接触过的领域。

    太宰治虽觉得葬仪过于繁琐且没必要,但至少此时此刻的他是品尝到了新鲜。困缚在人间的麻木灵魂,本就心如一滩死水,只会为了短暂的、昙花一现的有趣之事而滞住脚步。

    往生堂,和这位名为胡桃的少女,都弥漫着幽深而虚幻、死亡的味道。

    那是与在港口黑手党体味到的死亡,截然不同的滋味。

    黑手党沉郁、压抑,游走于刀尖上,的确能在生与死的边界中短暂地获得刺激的快乐,但这只是一时的,不久之后就会再度感到厌倦,没有着力的灵魂无止境地坠向更深处。

    黑手党的“死亡”,是对生命的蔑视和抹杀,是腥臭的血浇筑出来的幻境,怎会不让他厌倦

    但是往生堂

    她是怎样的呢

    晨雾般的迷茫在鸢色眸底短促地漫开,随即迅速吹散。

    不行,信息太少了。

    接触的时间不够,观察的样本不多,无法得出普遍性的结论。

    没关系,那就继续“看”下去吧。

    这也是为什么,太宰治愿意留在胡桃身边,听她指着各类化妆品絮絮叨叨,讲解这些东西的用途。

    “遗体化妆分为两种其一是粉状的胭脂和粉底等水溶性化妆品;其二是戏剧油彩等油溶性的化妆品。不过这个化妆店只能买到第一种,咱们就先打包回去吧。”

    跳脱的少女此时展现了出乎意料的耐心,她细致地察看每一种胭脂水粉的质感、附着性、保质期,精挑细选,从货架上挑了四盒下来,让服务员打包带走。

    旁听了一路,笑容微微僵硬的服务员“”

    失策了,她刚开始见到这两位客人,还以为是最经常逛本店的小情侣,热情地向他们推销最适合女生皮肤的化妆品,但是他们的聊天内容,怎么听着就那么不对劲呢

    “遗体”、“入殓”这是普通人会说出来的词汇吗

    太宰治探头过来,也用指头点了点胭脂粉,然后轻轻一吹。

    “遗体没有了生命特征,就会慢慢脱水、干枯,要尽可能地延长保质期,就需要选那种附着性更强的化妆品。”胡桃说着,把太宰治手里的胭脂拿走,换了另一个牌子的,“你看,这种的是不是就好很多。”

    太宰治把粉底胭脂扔进购物篮里,顺口问道“还有吗”

    “然后就是一些小道具啦。”

    粉扑、修眉剪、睫毛夹基本都在化妆品套装里,胡桃随便拎起一个就好,她把化妆品清点完毕,豪气地付款结账。

    送走这对客人的服务员如蒙大赦,擦干额头的汗水。

    胡桃不觉得有半点不对劲,她提着购物袋,对太宰治说道“走吧,小野夫人说今晚就会把她丈夫的遗体送来,本堂主给你现场表演一个入殓化妆术”

    这可是她苦修了多年的技能,哼哼哼

    老实说,太宰治并没有多大的期待。

    小野先生的生前照他都是见过的,属于是扔进人群堆里找不出来的大众脸,因为常年在组织前线,生死边缘徘徊,他的眉宇间都结了郁色,看了一眼就懒得再瞧第二眼。

    而死后的遗体,只会更加丑陋。

    太宰治没有拂了胡桃的兴致,“勉勉强强”地靠在灵堂柱子上,旁观了胡桃的化妆全过程。

    当遮盖遗体的白布打开的那一刻,太宰治的眼神毫无波动,犹如死水。

    太阳穴还留着被子弹穿过的血洞,鲜血凝结在伤口周围,男人的面色青白如死灰,冰冷僵硬,眼球暴凸,血丝遍布,表情分外狰狞。

    小野夫人垂泪,眼神里满是哀求“胡堂主”

    “嗯,放心吧。”

    胡桃面色如常,她打量着尸体,就像看到了再平常不过的鲜花小草,语气轻松地说道“我会让你的丈夫安稳下葬的。”

    往生堂遵循的是华国的葬仪规矩,隆重庄严。

    胡桃端来了一盆清水,拾起白布,为遗体清洗面容,将血渍擦干净,顺带把脸庞的褶皱抚平。

    粗略清洗后,她又取过镊子夹住棉花,蘸水细致地清洗重点部位,不易被注意到的耳廓、颈侧、发鬓也都清理了一遍。

    如果说,直到这一步都还正常的话。

    接下来就是魔法了。

    胡桃取来化妆用品,开始调色。

    她为遗体修饰眉毛,红润嘴唇,又将粉底平刷于面庞上,将死者青灰色的脸变得犹如活人睡着了一般,脸颊甚至带有血色的红晕。

    “”

    慢慢的,太宰治也不知不觉,没有再移开过视线。

    太阳穴的那一个无法被遮盖的子弹孔,胡桃用了红色的染料,在其周围画了一朵艳丽盛放的梅花。

    化妆结束,其他人的呼吸声都轻了几分。

    胡桃瞥了眼太宰,扬唇得意道“怎么样,本堂主的手艺不错吧”

    太宰治定定地注视着遗体。

    他看到,一根本该枯死的枝条,在少女的手下重新绽开了花。

    花并非鲜花,枝条也没有活过来。

    她只是让它在死去的那一刻,定格成了永恒的美。

    小野夫人注视着安详得仿若沉睡的丈夫,再也忍不住泪意,伏在棺材边低声啜泣。

    胡桃没有去打扰她,而是走到太宰治的身边。

    “已经死去的人,身上唯一还存活的东西,就是活人对他们的寄托。”胡桃轻轻一笑,“而出于人类的本性,最后寄托于死者的愿望,往往最为纯洁、最为真挚。”

    “我们往生堂,收活人的钱,送死人上路,须要阴阳两界的人都满意才行啊。”

    灵堂仍然寂静,只是这上空,却不再萦绕着阴森沉沉的死气。

    “看到了吗是不是很漂亮”

    由她的手化出的,妆容鲜活的遗体,正如往生堂的土壤哺育出的,第一朵不会枯萎的干花。

    怎么能说丧葬之仪没有意义呢

    这是一生仅有一次的,最壮阔的“送别仪式”啊。

    鸢色瞳孔倒映着少女的侧脸,随即移开,只听他轻不可闻的一声笑,便安静下来,再也不语。

    这一回,他终于看清了。

    如若说,黑手党的死亡是刀尖舔血的硝烟,是在生死边界徘徊的刺激,是罪恶泥沼中生出的虚幻的快乐。

    那么往生堂,就是静谧的、安详的,如同家人一样习以为常的陪伴,无声无息地包围整片世界,不可思议的温柔。

    “看到了吗,是不是很漂亮”

    很美。

    他听到自己心底的声音。

    而且,是再也不会被死亡夺走的美。

    “明天,我会组织送葬队伍,安排游行路线。”

    胡桃转头看着太宰治,神采奕奕“要一起来吗”

    见证一个生命的终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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