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冷的风,卷起血腥味。
咆哮,嘶吼,各种嘈杂的声音如尖锐交响乐轰鸣奏响,在脑海中炸开混乱的烟火。
叶简被吵醒了。
苏醒的这一刻,仿佛一场漫长的噩梦终结。他眼前的黑暗一点点溃散,整个世界映出虚影,逐渐清晰。
最先恢复的,是痛觉。
大脑像被锋利的钢针贯穿,头痛欲裂,叶简按住额角,苍白手指微微颤栗,在落下的冷汗中睁开一双墨黑眼眸。
淡金色的阳光刺入眼底,他下意识抬手挡住眼睛,有些短暂的迷茫。
我是谁我在哪里
寒风肆虐,叶简墨色眼眸微微涣散,很快亮起细微光泽。
想起来了,我叫叶简然后呢
然后
叶简指尖一片冰凉。
除了名字,他什么都记不起来。
眼睛逐渐适应阳光,叶简慢慢抬起眼睫,整个世界呈现面前,有什么浓烈的色彩撞入眼底,令他眼皮一跳。
红色,大片的红色。
红色液体肆意流淌,从一具具陌生的残破躯体中淌出,染红大地,也染红一张张或年轻或成熟,但已黯淡无光的脸庞。
这片血色尽头,离叶简不过两米的地方,趴着一头小山般庞大的怪物。
它生有薄薄的黑翼,浑身漆黑,似犬非犬,嘴部裂开如糜烂的大丽花,层层锋利的牙齿浸透鲜血,从中吐出一条布满倒刺的鲜红舌头。
那条舌头长长伸出,随意地从一具尸体上蹭过,往回一卷,一大块血肉便被撕扯下来。
嘎吱,嘎吱。
怪物咀嚼血肉,猩红的兽瞳眯成一条细缝,直勾勾盯着前方。
那是叶简的位置。
叶简按着额角,陷入沉默。
他发现,此时的他离死亡,好像只差那么一点点。
真幸运。
叶简迅速起身。
与此同时,那头怪物也动了。
它显然对脚下的尸体失去兴趣,因为此刻,在它面前还有另一头鲜活的猎物,比其他猎物美味百倍。
叶简听见怪物发出尖利古怪的嘶吼,那声音几乎刺痛耳膜。他还没来得及跑出几步,死神般森冷庞大的阴影已覆盖下来。
割裂空气的尖啸瞬间逼近,死亡离叶简不过咫尺,他的身体如被寒气凝结,墨黑色的眼眸中,清晰倒映出怪物鲜血淋漓的利爪。
由生,到死,只要短短一秒。
就在死神镰刀挥落之际,在这生死的一秒之间叶简眸色猝然深邃,轻抬右手。
他的手指骨节分明,匀称且修长,指尖在空中轻点,仿若拨动无形的琴弦。
这是一个下意识的动作。
刹那间,肆意张扬的黑色丝线自空中浮现,它们仿佛来自深渊,锋利纤锐的线身弥漫淡淡黑雾,缠绕于叶简苍白指间。
寒风,卷过瑟瑟荒野。
怪物的利爪停顿在半空,爪缝间黏连的血肉尚未干涸,它的嘴中喷出腥臭热气,黑色翅膀依然保持振开的姿势,展翅欲飞。
但它飞不起来了。
叶简静静站在原地,指间黑线游离,他的眼眸墨黑无光,似乎倒映出深渊冰冷的影子,也倒映着这头怪物的庞大身躯。
怪物的血肉皮骨之间同样有丝丝缕缕的黑线缠缚勾连,如同它的血液,生来即流淌于它的体内。
就在刚才,在那生死的一秒之间,叶简指间的丝线与怪物体内的黑线瞬间相连,其中一根,轻轻绕过怪物咽喉。
怪物仰起脖颈,小山般的身躯抖如筛糠,裂开的巨嘴发出哀戚呜咽,似在求饶。
叶简面无表情,无声收紧五指。
他毫无波澜的眸底,绽放鲜红而灼烈的血光。
嘭
泼天的鲜血喷洒,怪物被整齐斩断的头颅坠地,庞大的无头身躯随之倒下。
这头杀死数人的怪物,最终也被收割性命。
温热的血流淌至脚下,叶简的手指垂落身侧,指间的黑色丝线散为淡淡黑雾,很快消弭于空中。
力量褪去,他仿佛再度从一场梦境中脱离,恍惚地后退一步。
他头疼。
冷汗沿着额角滑落,叶简无声蹙眉,苍白手指轻轻按住额头,毫无血色的唇紧抿为一线。
为什么我能杀死这个怪物
在头疼之中,叶简微微失神。
我到底是谁
这个疑惑刚刚浮出,原本死去的怪物忽然发生新的变化。
它庞大的躯体迅速干瘪,血肉消融,骨架坍塌,化为一地脓血,又在嘶嘶声中蒸发成白烟。
白烟散去,地上只剩一枚指甲盖大小的紫色晶石,在日光下微微闪烁。
那微光落入叶简眼眸,他微微一怔,眼前忽然闪过一道画面
深不见底的洞穴,一棵参天的古树撑开洞穴穹顶,古树枝干缀满无数叶片般的晶石,璀璨夺目,宛如凝结的银河星辰。
可是,这是什么地方
他去过这里吗
困惑之间,叶简已经俯身,下意识捡起那枚晶石。
晶石冰冷如雪,落入掌心时,他的头疼忽然减轻不少。
叶简登时意识到,这块石头对他有特别的作用。
荒野上,怪物虽然死去,空气里的血腥味却挥之不散,那些失去气息的人躺在血泊中,肢体脏污而扭曲。
叶简的目光扫过四周,无数黑色丝线自他周身蹿出,轻柔地将那一具具残缺冰凉的尸体托起,整齐地摆放在一起。
这里一共有五具尸体,因为缺损严重,他无法从他们身上找到任何有用的信息。
叶简眼睫微垂,操纵黑色丝线割开土地,挖出一个深坑,将这五人葬入其中。
血腥随风淡去,此时的荒野,寂静无声。
叶简在五人的埋骨地前静站一会,转身。
此时,他的记忆仍然一片空白,对于这个世界,对于怪物,还有自己刚刚杀死怪物的力量他都一无所知。
他决定离开这里,去寻找关于自己的答案。
荒野漫无边际,叶简从白天走到黑夜,又从黑夜走到白天,一路上不知疲惫,也遇到过大大小小各种不同的怪物。
那些怪物中,大部分对他视若无睹,并不会主动攻击他,所以他绕路避开。但也有几只见到他就露出獠牙,最终在他指间的黑线下化为脓血,凝结成一块块晶石。
只是,每个怪物凝结出来的晶石都不相同,或大或小,或残缺或完整,颜色也不一样。
它们唯一的共同点就是能缓解叶简的头疼,但也只能缓解,始终无法彻底治愈。因此每隔一段时间,叶简的头疼又会加剧。
在这期间,叶简还遇到过一些“残骸”。
冰冷已久的尸体,血液早已干涸,有些只是残肢碎末,或者只剩一具空荡荡的骨架。
有时,这些残骸周围还躺着一些冷冰冰的、方块似的巨大金属物,锈迹斑斑,多遭损毁,似乎是叶简怎么也无法理解的存在。
就这样走着走着,两天后,叶简遥遥望见一片深绿的湖泊。
不知为什么,在见到这片湖泊的第一眼,叶简微微晃神。
他的眼前似乎再度闪过一道画面古树垂落的浓密绿影下,清澈湖面透进日光,一尾墨黑色的鱼尾划过水面,轻飘飘打了个旋,又于涟漪中沉没湖底。
这似乎是他遗失的一部分记忆。
回过神时,叶简已下意识走到湖泊边。
湖水是黯淡的脏绿色,像沉淀了所有的死灰,了无生机。水底不见游鱼,只有不知名的杂质污秽在水下流淌,稍一靠近,就能嗅到潮湿的腥味。
这是一片已经死去的湖,本不该存在生命。
然而,在湖岸边,叶简却意外地看见一只团在一起的、小小的身影。
那是个黑发黑眸的少年。
少年倒在岸边,柔软的黑发被水打湿,湿漉漉黏在苍白的脸上。发底并非人类的双耳,而是半透明的扇形耳鳍,精致漂亮,却软趴趴垂落。
少年腰部以下的身体浸在湖水中,令叶简微微惊讶的是,这个小家伙的下身同样不是人类的双腿,而是一条微微蜷缩的纤长鱼尾。
鱼尾是墨染般的黑色,半透明尾鳍轻纱般散开,精致的鳞片如完美切割的黑曜石,泛着低调而美丽的光泽。
然而,在鱼尾靠右上方的地方,一块最大的鳞片不知被谁硬生生挖走,露出淡粉血肉,伤口久久不愈,又沾染肮脏湖水,不断渗出鲜血,染红一小块湖面。
少年漂亮的脸庞发白,浑身战栗,他像是疼极了一般,十指无意识抓挠湖岸边的沙砾,上身沾满脏污的泥土,受伤流血的鱼尾依然浸泡在那片死水湖中,不得解脱。
他饱受折磨,却无法离开这片肮脏的水源。
这一幕被叶简收入眼底,他用自己稀薄的常识分辨了一下少年分辨不出来。
对方似乎是个人,又不全是。
这个时候的叶简并没有“人鱼”的概念,也不清楚人鱼是所有异兽之中,最弱小又最危险的存在。
他只是觉得这个少年好像快死了,很可怜。
叶简靠近时,少年并没有听见脚步声。
他发觉头顶落下一片浅浅的阴影,毫无血色的小脸微抬,对上一双沉静清宁的墨色眼眸。
“”
这一刻,少年什么都没说。
他只是静静地望着叶简。
从叶简这个角度,少年神情蔫巴巴的,眼角下垂,黑沉沉的眼眸里莫名带了点委屈。
好像在无声地向他撒娇
叶简微怔,随即在少年面前半跪下来,伸手
少年蔫蔫的神色瞬间一收,“啊呜”一口,凶巴巴地咬住叶简手指。
不肯松开了。
叶简“”
少年看着小小一团,牙齿却尖利得不行,眨眼间便刺破叶简肌肤,鲜血自苍白指间涌出,又被少年舔舐。
鲜血入口的那一刻,少年原本雪白如纸的脸庞多了点血色,两侧的眼尾处悄然生出泛着细微光泽的黑色鳞片,又很快隐去。
他一边叼着叶简的手指不肯放,一边偷瞄对方。
叶简神色未变,只是安静地注视少年。
他好像根本没有痛觉,淡定的神色间还带了点“我的血好喝吗喝够了吗”的询问。
少年“”
大概也就十几秒,少年轻轻松口。
叶简收回手,另一只手掌无声按在流血的指间。
实际上,他有些意外。
少年触碰到他的一瞬间,他的头疼忽然消退,无影无踪。
那些怪物的晶石只能缓解他的头疼,无法彻底治愈,但这个少年是特殊的至少,对他来说有些特殊。
可是,这个小家伙凶巴巴的,会咬人。
叶简移开手掌,苍白指间的伤口居然痊愈了。
少年眨眨眼睛,不知是惊奇还是毫不意外,总之,他的脸上没有太多表情。
不过,当他看见叶简起身,似乎想要离开的时候,立马开口了
“等一下。”
叶简回头,垂下眼睫。
少年睁着无辜的眼睛,语气又轻又软,整个人,不对,整条鱼乖乖巧巧,人畜无害,好像刚才凶巴巴地咬住叶简手指的鱼根本不是他。
“我不能留在这里,会死的。”
他带着一点期待,一点请求地说道。
“我需要一片干净的水源,你可以帮帮我吗”
叶简“我为什么要帮你你刚才还咬我。”
少年顿时不吭声了。
这条小人鱼大概也觉得自己理亏,闷起小脸很努力地思索,似乎想找出一个理由。
叶简却不打算再等下去,转身,径直离开。
少年怔了怔,望着叶简逐渐远去的背影,升起的一点希望猝然破碎,他黑沉沉的眼眸黯淡下去,很快蒙上一层湿漉漉的雾气。
但是,他也没有再说什么,而是默默低下头,咬紧毫无血色的唇。
叶简向前走了几步,发觉后面没什么动静,犹豫一下,还是回头望了一眼
肮脏的死水湖里,少年奄奄一息趴在冰冷湖边,孤零零一条鱼,瑟缩着蜷成一团。
他的四周是漫无边际的荒野,没有第二个人经过。
也许今天晚上,这条小人鱼就会因为低温或者失血死在这里。当然,他也可能不幸地遭遇一只怪物,在挣扎与痛苦中,被怪物生吞活剥。
冰冷的风吹过荒野,少年打了个寒颤,似乎想往水里埋一埋。但这片死水湖实在太脏,他的尾巴又在流血,疼得要命,只能默默抱紧自己。
像一只可怜兮兮、伤痕累累的幼兽,无家可归,只能孤零零地蜷缩在肮脏泥地里,无助地舔舐伤口。
叶简沉默几秒。
转过了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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