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 你的目的是什么,沈沣。”陆问君直视他双眼,“算计路安的资源旧恨难消或者, 别的。”
波光在他黑眸上闪动,沈沣却不回答“陆小姐认为呢。”
“聊什么呢”
如果不是闻书景的声音横插进来, 陆问君也许能从他的眼神中多看出一些什么。
闻书景目光在两人之间走过一个来回,意味深长地笑道“沈总, 上次在你们的发布会上收获不少灵感, 光伏在公路上的应用大有前景, 我打算找个能源公司技术, 好好搞搞崇峖湾这个项目。说起来还要感谢你们, 改天请你们吃顿便饭, 交流一下经验。”
这是来宣战。
陆问君目光转向他“这顿饭就不吃了,我看你接下来应该没时间吃饭, 光伏板的路用性能问题够你忙的。”
“问君, 你说话总是这么一针见血。”闻书景看向沈沣,“技术上的问题, 还得请沈总多多指教了。”
沈沣容色平静“闻总客气。不涉及公司机密的前提下, 很乐意指教。”
闻书景“”
闻书景笑容加深“你们两个还真是越来越像了。”
往前十年,沈沣说话可没这么会气人。
像吗。
陆问君并不认为。
她和沈沣, 是个性迥异的两种人。
闻书景却仿佛只是随口一句,手往路口一指“问君,你车到了。”
夜晚还要很久才会静下来。
陆问君没再看他们,无论是闻书景,抑或沈沣。
她步下台阶, 高跟鞋落在地毯。
司机打开车门, 她坐上车, 也没回头。
闻书景的话不是开玩笑,十五局和能源公司的技术合作很快敲定,这对路安和future来说,造成了一定程度的威胁。
施工方案需要经由双方共同考核及认证,有些会议,要劳动两位老板亲自出面。
崇峖湾环线东段距离长,建设里程合计三百千米,其中设桥梁超一百五十座,隧道八十余座,是一个相当庞大的项目。
施工组织规模巨大,方案设计起来,涉及许多细节问题。
崇峖湾地区距离a市市区约七十公里,路安负责工程南段,future则负责北段,中间在十二号隧道相接。
两家公司各自的专业性毋庸置疑,在不影响到整体工程的大前提下,双方互不干涉。
现场勘查双方同样分工。
勘查结束的讨论会,陆问君和沈沣都在。
会上着重讨论的一大难题,在于十二号隧道。
这条隧道为湿陷性黄土地质,施工难度极高,且由于洞口滑淤体土质的不稳定性,风险很大。
如何在保障施工安全的前提下,最大化工程效率,就是今天会议的重点。
陆问君和沈沣行事风格不同,会上有些争执。
她作风强势,对施工效率工程质量要求极高,用最短时间达到最高水准,是她一贯宗旨。
沈沣的风格则是,预先排查、预测到施工中可能遇到的所有问题,并在组织设计阶段给出规避或解决方案。
争论一个上午,两方分歧的核心,在工期问题上。
“考虑到施工中可能会出现的塌方、水害等问题,我们初步预计,工期需要三十六个月以上。”future项目主管道。
这人姓郝,年近四十,本人短小精悍,名字叫郝猛。
跟陈一放虽然中间差了五届,但两人母校不巧是多年死对头,第一次见面就因为哪所学校专业更厉害吵了一架,彼此互看不顺眼。
陈一放不赞同地摇头“不行了,太久了。你们future的效率这么低的吗”
郝总监马上说“在追求效率之前,首先要保证施工安全,不能为了追求快,就盲目缩短工期,一旦施工中出现计划之外的问题,就会延误进度。在这方面,future跟你们路安可能不太一样。”
“你这话说的,我们路安这么多年,就没有一个项目延期交付的。”被人这么当面内涵,陈一放可不服气,“工期本身就是评标的因素之一,你工期过长,成本增加,报价也就跟着增加了,管你方案漂不漂亮,十五局一个报价优势就能直接干掉你。”
俩人一言不合又杠上了。
陆问君皱眉敲敲桌子。
“这条隧道只有三千五百米,占项目路线全长不到百分之一点五。在这上面耗费三十六个月,你们认为合理吗”
她工作时气势很凌厉,很少有人有胆量当面反驳她。
沈沣叠腿坐着,面不改色“十二号隧道是整个项目施工难度最大的控制性工程,三十六个月是基于施工方案计算得出的工期,在目前方案下,合理。”
“那说明你们的方案不合理。”陆问君道,“这个时间最好控制在三十个月以内。”
郝总监说“三十个月,真的做不到”
陆问君眼一抬。
明明只是一个微小的动作,却猛地让人觉得寒意四涌。
陈一放都咳了一声,拿拳头抵在唇前。
陆问君放下笔,向后靠在椅子,眼神扫过郝总监,以及他身后的future项目组成员。
“第一次合作,你们可能不了解我的规矩。我不喜欢听到做不到这三个字。攀登珠峰,飞上太空,治愈癌症这些事情在实现之前,没有人认为可以做到。大家都觉得做不到,都不去做,那你现在坐的地方就是两层平房,而不是二十三层高楼。问题是用来解决的,这么容易知难而退,难道看到珠峰太高你就折返吗”
整个会议室鸦雀无声。
路安众人早已习惯自家老板的风格,future一帮人却是第一天亲身体会,受到不小冲击。
这就是传说中的女王啊
除了沈沣,一时无人敢开口。
“future和路安只是合作关系,彼此独立,future的职员,不受路安差遣。”沈沣坐在对面,说,“陆小姐对员工的高标准高压力,不用转嫁给他们。”
当众叫板。
两方老板对垒,员工各自眼观鼻鼻观心,保持安静。
陆问君清冷的目光和沈沣对视片刻,半点温度不见。
“沈总还是那么护短。既然你的员工不能承受压力,那我作为合作方,向沈总传达一下我的意见,十二号隧道的施工进度会影响到南段的施工,你们的施工方案不合理,请尽快改进。如果你们没有解决问题的能力,路安随时可以帮助。”
沈沣不紧不慢,淡然回道“陆小姐的意见我们会考虑,重新对方案进行复核和必要的升级。”
没想到一场研讨会开得如此惊心动魄。
不欢而散。
散会之后,等路安的人离开,future的组员才齐齐松了口气,仿佛悬在头顶的那把刀终于消失了。
几个组员凑在一起吐槽。
“怪不得都说宁找秃头男上司,不要路安女魔头,幸亏我当年去的不是路安。要是在她手底下工作,心理压力也太大了”
“但是你们不觉得她很厉害吗”
“厉害啊,快把我吓死了,但这么厉害谁hod得住啊”
“沈总就hod得住啊。”
“得了吧,我觉得他俩都快打起来了。”
下楼的电梯里,陈一放说“其实他们的施工组织设计,目前来说安排还是很合理的,别的不说,沈总的施工方案确实设计得很好,风险预测跟事故应急预案也很周全,挑不出什么毛病。”
陆问君的手插在口袋里,语气冷淡“方案设计得再漂亮,工期过长,就是一份失败的方案。”
“那也是。”陈一放说,“问题其实还是出在十二号隧道的土质上,怎么克服它土质的那些问题,提高施工效率,是个难点。”
陆问君抬腕看一眼手表“让邱杨通知一下,下午的会提前半个小时。结束后我去一趟现场。”
“又去我们上次不是看过了”出了电梯,陈一放追在她身后,“陆总,我今天晚上还有个局,去不了,要不让”
陆问君没听他废话,车门在他面前砰地一声关上。
冬季白昼短,陆问君赶在傍晚天黑之前,到十二号隧道现场勘查。
那处地尚未开发,车开到一半就上不去,陆问君把车停在路边,步行往前。
领她去现场的是当地一位负责人员,路上详细给她介绍这块地的各项地理特征。
这块地土质特殊,传统的施工工法在这里很难进行。
负责人原本看她是女人,又穿着高跟鞋,走了一段就问她要不要回去。
陆问君坚持走完整个隧道预计全长,每个地方都亲自看过。
折返时天色很快变沉,负责人抬头看了看,说“坏了,看这天是要下雨了。”
说什么来什么,他话音落下不到三分钟,雨点从上空噼啪砸下来。
“前头有个活动板房,赶紧过去避避”
暴雨来得迅猛,不到两百米路程,雨柱便集结成军倾泻而下。
转过路口,负责人快步跑过去跳上板房门槛,招呼她“陆总,快进来”
陆问君从雨幕里抬脚进门,七八平米左右的板房内站的不止一人。
沈沣,以及他身旁的助理。
两人身上尚有些微湿润,看样子只比他们早到一点。
陆问君和沈沣目光交错一瞬,彼此都没说话。
负责人是个热心的大哥,虽然不认识,暴雨中同屋避雨也算缘分,自来熟地就跟人聊起来。
“你们也是来看现场的吧。这地方要修路了,说是要在山体上建个隧道,最近来看的人不少。”
方助理应道“临时决定来的,没注意天气,没想到有暴雨。”
“嗐,那位陆总也是。你们今天来的不凑巧。”
方助理微微笑。
还是挺凑巧的,上午刚吵过架的两个人,这会儿在同一个屋檐下避雨。
陆问君站在门口,拨了拨打湿的头发,边道“这么巧,沈总也来看现场。”
“是很巧。”
两人一左一右站着,各自看着门外,暴雨如注。
陆问君说“这块土质太特殊,传统施工工艺行不通,不如试试分七个断面,提高”
沈沣看她一眼,接上她话音“提高进尺。三台阶七步法。”
陆问君转头看过去,半晌,扯了下唇角“看来沈总跟我想到一块去了。”
两人各自转回头。
“陆小姐有心了。”沈沣的声音被雨盖住,听不太出情绪。
“沈总也很有效率。”陆问君客套奉承回去。
这句话说完,便安静下去。
暴雨还在持续,不见一丝消停的趋势。
简易板房曾经住过人,有木板床和破旧的被褥,以及一些杂物。负责人不知从哪里刨出两把雨伞,钢骨交接处生出铁锈,轻轻一抖,荡起灰尘。
“找到两把伞。”负责人检查了一下,还能打开,递一把给方助理,“来,给你们一把,这伞凑合能用。”
方助理道谢接过,询问“沈总,我们是现在走还是”
“等雨停吧。”沈沣说。
负责人也问陆问君“陆总,要不咱们也等雨停了再走”
“好。”陆问君答。
雨太大,砸在地上溅起泥点,她的高跟鞋水台低,这样的路走不了。
负责人把后面简易床上落了灰的被褥掀起,坐在木床板上,招呼其他人“过来坐着休息会儿吧,这雨还得一会儿才停呢。”
方助理张口“沈总”
那两人站得离门口近,许是雨声太吵,没有听到。
方助理看着两人站在一起的背影,他们没有说话,但好像有一种奇妙的氛围,让他有些觉得,自己的话插不进去。
负责人起初还和助理聊几句,后来大概是感受到那股不知来源的氛围,也止了话头。
门口两人并肩看着雨。
两人坐在床板上,一起看着他们背影。雨声盖过他们的说话声,听不见在聊什么。
看了会儿,负责人往助理那靠了靠,低声问“你老板没结婚吧”
方助理愣了下“没有。”
负责人朝两人努努下巴“一会儿让你老板留个人家陆总的联系方式。”
方助理脑子里先冒出的,就是上午两人在会议桌的两端,同样冷静,空气却在无形中剑拔弩张。
猛摇头“不合适。”
“哪儿不合适我看挺般配的。你们老板性格挺闷的吧,是不是不好意思那你去要一个,替他撮合撮合。理由多好找,都是同行,多个朋友多条门路,生意人嘛,都不会拒绝的。”
方助理尴尬地笑笑。
这场雨持续二十来分钟,终于慢慢转停。
天色依然全黑,四人离开板房,在水电筒的光下往大路走。
负责人在前面带路,陆问君错后一步。
沈沣和助理走在后方。
某个分岔路口,负责人和陆问君径直往右侧走。
方助理见沈沣仍然跟在陆问君身后,随他们方向过去,刚要出声提醒,及时想到什么,没出声。
他们的车停在另一侧岔路,不过大晚上,陆总一个女人孤身和陌生男人走在一起,是有点危险。
争吵归争吵,他们沈总还是很绅士的。
到车跟前,负责人跟陆问君客气地道了别,不住给方助理使眼色。
方助理假装没看懂,杵在沈沣身后。
负责人可能热心过头,见状自己来,说“要不你们二位留个联系方式,加个微信都是做这一行的,以后说不定有机会合作呢。”
方助理的表情差点在脸上裂开。
负责人还在倾情助攻“你看今天在一起避过雨,也算是共患难了,都是缘分对不对。沈总,别愣着啊,快把手机拿出来。”
这一出陆问君没料到,微挑了下眉,看向沈沣。
雨停了,留下冰冷湿意,穿透衣服往骨头里钻。
陆问君的车已经解锁,车灯亮起,在昏暗路上投射一片光。
她脸被映亮几分,想了想,站在车门前对沈沣说“沈总,要加个微信吗。”
你已添加了沈沣,现在可以开始聊天了。
微信页面停留在此,不曾变化。
转眼过半月,标书在一次一次的审核、修改、再审核后,递交上去。
忙完这一个阶段,便是除夕。
陆家一早就做好准备,戚可可最喜欢搞这些节日氛围,墙上、扶梯、沙发,到处装点上红色,还给家里每个人都准备了同款红色毛衣。
陆问君和猫都有份。
陆问君没这些情怀,往年也从未配合。
但她洗完澡出来换衣服,发现她所有的上衣都被偷走了。
床上摆着一件摊开的红色毛衣。
佣人战战兢兢地站在她房间,拼命解释“对对对不起小姐,是陆壹少爷让我拿走的,他说我不干就开除我”
陆问君“”
她面无表情道“你就不怕我开除你。”
佣人快哭了“少爷说你要是开除我,他就再把我请回来,但是他开除我,你不会再请我”
陆问君短暂地沉默。
她不能否认,陆壹说的是对的。
这几年,陆壹年纪见长,稳重不少,也有自己的事业,陆问君几乎不再管教这个弟弟。
但事实证明,他依然幼稚。
陆问君穿上那件红色毛衣,下楼时全家人都在盯着她。
她坐到饭桌前,冷淡看向对面陆壹“不想害别人被连累,就不要太放肆。我若真教训她,你帮不了。”
陆壹两只手指按住耳朵“我没听见就不是骂我。”
零点烟花是陆家的固定节目,戚可可每年都要陆正诚给她放。
陆问君照旧一个人站在屋檐下,过零点时,不知为何,拿出了手机。
拜年信息多如牛毛,她从不回。
点开沈沣的聊天框。
老样子。
太无聊。
她以这样的理由,点开他的朋友圈。
一分钟前,有一条新动态。
没有图片,干干净净的四个字。
新年快乐。
沈沣的朋友圈,动态很少,一年多则两三条,少则零。
都是各地风景照片,旅行时拍摄,并且不配文字。
这四个字在其中尤为鲜明。
陆问君没有和沈沣一起度过春节。他们只在一起短短的几个月。
比起这之后的十年,倒显得微不足道了。
陆问君退出他的朋友圈,关上手机。
前面戚可可抱着陆正诚,陆壹正在直播烟花给他的未婚妻看。
她转身走了。
节后复工,崇峖湾地区环线高速公路招标结果公示,future中标。
签订合同,当晚饭局,万局亲自来。
黄总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一口一个沈老弟恭喜,发挥厚脸皮混进来。
仗着攀上万局长这层关系,黄总很是风光了一阵,最近几个月宜广却又没了水花,工程招标的代理公司换了别的几家。
一多半男人,饭桌上免不了喝酒。
其中数黄总最爱来事,嫌红的不够劲儿,要来白的,拉着其余人一杯接一杯,高谈阔论。
陆问君手边放的是红酒。
她忙起来常忽略吃饭这件事,自从做过手术,胃反而变得更不禁折腾,时不时作个疼。前阵犯了一次,她今天没怎么碰,低头慢慢挑拣菜来吃。
中间万逢林不知怎么起兴,举着酒杯朝她说“陆总,咱们喝一杯”
费心思才缓和的关系,万逢林肚量小,若不给面子,徒添麻烦。
陆问君唇边提起应酬的笑,拿起杯。
“万局带来的好酒,当然得喝一杯。”
“不行”已经喝得脸红脖子粗的黄总跳出来,不满指着她,“拿红的糊弄谁呢。不行上白的是不是不给万局面子”
他真有几分醉态,不知是真醉了,还是在这装疯卖傻,借着酒劲儿找她刺。
跳梁小丑,惹人厌烦。
陆问君扫过去的那一眼带寒意,表情却是不变,似笑非笑地说“黄总酒量也太不中用,这就撒起酒疯了。”
“陆总可是响当当的女中豪杰啊,做路桥的,谁没听说过陆问君三个字。”万逢林说,“我敬陆总一杯。”
这若不接,就是坐实不给面子了。
陆问君未及开口,旁边却有人抢风头。
“这次崇峖湾项目,万局帮了不少忙,还没正式谢过。”沈沣拿起酒杯,他讲话不急不缓,却很容易让人集中精神听,“我任职future之后,得万局不少关照,今天正式向您道声谢。”
万局便道“沈总这就客气了。我这位子坐得也不稳呐,诚惶诚恐,多亏了各位支持,才走到今天。来,这杯酒敬沈总,敬各位,我先干了。”
注意从陆问君身上转移,沈沣便成了中心。
future这近一年风头大展,又拿下大项目,一个接一个地上来跟他喝酒。
陆问君的座位和他间隔几个人,事不关己地瞧着。
他酒量已经变得很好,游刃有余地应酬着众人,红的,白的,不皱一下眉。
饭局过半,等那帮人喝得都差不多了,他身边才消停。
他以前酒量堪称差劲,两杯红酒就有变化。
陆问君只和他喝过那么一次,在她公寓,一个心血来潮的晚上。
他喝酒后比平时好逗,不过仍然不好骗,陆问君让他叫姐姐,嘴闭得紧紧,撬都撬不开。但若去亲他,倒自己张开了。
陆问君看他坐姿板正,手端得稳,不见多少醉态,对他酒量不免意外。
从两杯到千杯不倒,不知经历多少历练。
他看起来依然很稳,只是等人一散,他略微垂头,抬手稍稍扯了下领带。
陆问君忽然一笑。
沈沣清楚自己的量在哪里,他今天喝得不少,再多一杯就到界限。
甫一听到陆问君的声音,以为是自己脑子发昏。
抬起眼,见她看着自己,才清楚是真实的。
陆问君说“沈总不跟我喝一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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